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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幽灵亡灵之舞 作者:保罗·霍尔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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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几乎下了整整一天。伦敦的夜幕缓缓垂下,但在上个世纪末的这个圣诞夜,商店的玻璃橱窗却灯亮如昼,在夜色中,仿佛是魔法森林中跃动的点点烛光。店主们纷纷发挥聪明才智,竞相展现着自己的商品。人们的热情几乎能够融化周遭的严寒,四处都是一派狂欢的景象,美酒佳肴更是暖人心脾。 但是,离市中心越远,灯光便越暗淡,那里的房屋犹如阴森可怖的密林。在那里,没有精心布置、明亮如许的商店橱窗,有的只是街角几盏晦暗的煤气灯,还有些在斑驳的黑夜中无力地摇曳的可怜火柴。这里的路人也不再欢欣鼓舞、满面春风,在这些肮脏的街区里,面对冰冷与苦难,每个人都憔悴不堪,神情呆滞,一副看破尘世的模样,步态总是鬼鬼祟祟、踌躇不前、忧心忡忡,那是因为深夜仍在这些弯弯曲曲的小巷里徘徊,即便是在平安夜,这也不是个好兆头。 查尔斯·葛德利老头住在附近的一家小店里,小店位于一条十分脏乱的断头巷子的尽头。其实,葛德利老头并不算太老。他年近花甲,却有着强健的体魄,令人望而生畏,即便是胆大包天的匪盗想将他围堵在街角打劫,都要三思而后行。若是他们看到葛德利那对冷若冰霜的灰色小眼睛中渗满敌意,恐怕登时便逃之夭夭。他那冷酷得几乎丧失人性的凝视,令他看起来既没有朝气,也没有温度。 此外,虽然查尔斯·葛德利的家看上去十分寒酸,可他其实并不贫穷。事实上,他是个非常富有的人。只不过在这个街区,他并不引人注目。人们都认为他只是拥有附近的一间破屋,为人十分斤斤计较,痴迷于算账。因为那些大着胆子闯进他住的死胡同里的人,总是看到他正弯着腰,在自己小窝的大窗户后面翻阅账目。他的屋子相当宽敞,却塞满了账本。 他的账本无处不在。账本、文件夹、各种各样的文件将书架堆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断裂,架子上放不下的则暂时摞在客厅的四个角落里,或是装在纸箱里。对于外行人来说,那是一堆理不清的文件,葛德利却总能快速找到数额最小的发票,甚至是最无足轻重的债务人的地址。他总是不遗余力地追踪着他们。 查尔斯·葛德利在生意上一丝不苟、不讲情面。他独自一人白手起家,将自己的一生都投入赚钱中去,甚至放弃了安逸的生活,这间简陋的办公室年久失修,室内潮湿而冰冷,但葛德利竟连取暖的木材和炭火也不舍得买。一年一度的圣诞节是他唯一允许自己挥霍的时候——至少在他看来已经是挥霍了,因为他下血本买了一棵冷杉树,用彩色的包装纸装饰。用花环装饰对他来说实在太昂贵了。他往壁炉里塞了几块柴火,打开一瓶雪利酒,坐在炉火边追忆往事。 通常情况下,他的好友西克特会同他一起。也许说“好友”有些夸张,但在这样的语境下是合适的。因为对于这位富商而言,友谊的概念实在太过模糊与抽象。简单来说,葛德利认为他是自己的主要合伙人,很欣赏他的专业素养、准确判断和逻辑思维。此外,他也很难再找到第二个伙伴陪他一同庆贺圣诞日。那天晚上,他一反常态地思绪万千,陷入怀念与感伤,心里想着:“情感与事业通常是不能共存的。” 查尔斯·葛德利舒适地躺在扶手椅上,手中端着的雪利酒被壁炉的火烤得暖烘烘的,他突感回忆如远处的巨浪般袭来,将他淹没其中。这些回忆几乎可以溯至最遥远的年代,因为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内心最柔软、敏感的地方已经太久太久未被触及。他在回忆中看到自己还是个孩子时的模样,看到早逝的母亲那张模糊的面庞,旁边那张更为清晰的面容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她是唯一曾经令他动情的人,他甚至犹豫了良久,才选择走上那条他强加给自己的路。 这是一段奇怪的记忆,既冷若冰霜又炽热似火,总是让他感到不安,他一直无法将这段记忆从灵魂中讳莫如深的禁区里驱逐出去。当他被这种不愉快的想法折磨的时候,他也感到了孤独的煎熬。冰冷的手控制了他的心,查尔斯·葛德利开始怀疑。他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生活,怀疑自己选择的道路,怀疑一切。就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了壁炉中的火苗散发出来的温暖,但无论他在其中怎么燃烧柴火,壁炉总是不够热,也无法给他带来真正属于家庭的那份宽慰。 这些混乱的思绪在商人葛德利的脑海中相互碰撞,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他直起身子,竖起耳朵,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巷子里传来,离他的居所越来越近。毫无疑问,这是冲着他来的,毕竟他是这条死胡同的唯一居民。可来人究竟是谁呢?也许是他的朋友西克特吧。但他又为什么跑得如此着急? 他正思索着,脚步声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他听见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恳求道:“请您行行好,把门打开吧!您快开开门吧!再不开门我就完了!” 葛德利皱起了眉头,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走向门口,外面的求救声越来越大。 他站在屋内,手正握着门把,却还是略显迟疑地低声道:“谁在外面?” “如果您再不立刻开门,就会有人死在外面!我求求您了,不知名的好心人,不要让我留在外面……我不想和‘他’待一起……” 这位生性多疑的富商最终还是心软了。他打开门,发现门前正立着一位年轻的金发女孩,她蓬头垢面,一脸惊慌。这个看上去不到十六岁的女孩衣衫褴褛,单肩背着一个打满补丁的帆布包,和她当成外套穿的那块破布一样。女孩身材单薄,脸颊凹陷,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盯着人时,总让人想起受惊的小鹿。 她冰冷的手颤抖着搭在他的手腕上,呻吟道:“谢天谢地!” 葛德利暴躁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在跟踪我……” “他?他是谁?我可没有看见任何人!” 陌生女孩转过身去,细细打量这条被雪覆盖着的寂静小巷,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他’并不是时时都能看见的……但是先生,请您让我进去吧……” 女孩那恳切的语调与眼神令葛德利十分犹豫,他仍未从震惊中走出来。他刚把她请进家里,她就立刻要求他把门紧紧反锁并插上插销。他十分淡定地照她的话做了,可她仍然又惊又恐。 她一边焦急地环顾四周一切可能成为出口的地方,一边不迭道:“把一切能进出的地方都关了!都锁了!我的天哪!百叶窗?您确定您关好了吗?” 葛德利尽力克制自己的不耐烦,回答道:“是的,我每天晚上都会关百叶窗的。现在,请您先冷静一点。” “那这里呢?窗帘后面是什么?是门吗?通向院子还是公寓的其他房间?” 葛德利走到她说的地方,拉开两片窗帘,只露出墙上书架的一部分:“您看看,这儿除了账本,别的什么都没有。” “那这个房间连着其他房间吗?” “不。我的公寓在二楼,必须得走外面的楼梯才能上去。您现在可以放心了吧?” 女孩有些迟疑:“大概吧。” “那就好。现在您能告诉我您在害怕什么了吗?” “好……有个人……有个人要伤害我。” “那您跟我来。” 话音刚落,葛德利径直走向门口,解开门锁,并把大门打开。 女孩仔细打量着小巷的深处,仿佛黑暗之中有什么危及她生命的东西。她担忧地说:“您……您是不是疯了?” “没有。您看看,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来吧,您跟我来。” “不行!不行!他会突然袭击我们……” 葛德利紧紧抓着女孩的手,不顾她的反对,将她拖了出来,说道:“您仔细看看!这些是您在雪地里的脚印。脚印是从巷子的尽头来的,而且也没有别的脚印了。所以,您可以清楚地看到,没有人跟踪您到这里来。您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到十字路口那儿?” 女孩垂下了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要……我好冷。” 葛德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注意到她的一双赤脚正踩在雪上。他惊讶地问道:“您不穿鞋子吗?” “我不常穿鞋子……” “为什么?连下雪也不穿吗?” “穿,不过我在跑的时候弄丢了鞋子……” “怎么可能?没有人跑步的时候会把鞋子弄丢的!” “呃……我的鞋子有点大,是我今天早上向一位朋友借来的……” “那您为什么要跑呢?” “因为我要逃离‘他’……” “逃离谁?见鬼!您明明都看见那里没有人了!”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在黑暗的环境中,只有商店里的灯光照亮了周围的雪地,映得女孩的金发闪闪发光。在一头金色的卷发下,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上充满忧虑,却显得格外动人,与狭窄小巷旁的仓库里那两排残破不堪的墙相比,又显得有些怪异。她赤着脚,似乎感受不到雪地的寒冷,转过身来盯着商店里的灯光,回答道:“我告诉过您的,有时他是看不见的……” “看不见?您在说什么呢?这是个人还是个魔鬼?” “我不知道……我把他叫作金色的幽灵,因为在他跟踪我的时候,我会看到他那金色的轮廓。怎么说呢?他仿佛是个看不见的人,只有在灯光照射下才会发出一点光亮。我不知道我这么说您能不能理解……” 葛德利叹了口气,将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以示保护:“进来吧,我给你拿双拖鞋,再给你倒上一杯雪利酒,我们到温暖的壁炉边聊一聊。我想,这样一来,你会感觉好些。” 过了一会儿,女孩来到壁炉前取暖,四肢不再僵冷,她舒适地坐在扶手椅上,即便是在讲述自己的焦虑,她的语调也平静了许多。只是,她的解释仍然不太清晰:“不论我在睡梦中还是清醒时,他都在折磨着我,而且我总记得他已经折磨了我很久,很久很久……” 葛德利将老板椅挪到了壁炉前,惊呼道:“见鬼了!这件事似乎比我想象的更严重!” 他又为女孩倒了一杯雪利酒。商人葛德利对自己的行为也有些怀疑,其中又夹杂着几分玩味与诧异。因为他并不习惯热情地对待陌生人,甚至对认识的人也很冷漠。那么,他究竟为什么会对这个陌生的年轻女孩产生如此奇怪且越来越浓厚的怜悯呢?是因为她那可爱而忧愁的面庞?是因为圣诞节,还是因为他在傍晚时分内心那份怪异的愁绪?还是仅仅是他的好奇心在作祟?抑或是有其他原因? 她回答道:“其实,他大多数时候在晚上现身,尤其是在我独自一人行走时。他对我步步紧逼,无情地追赶着我,可只要我一转身,便只能看见他那闪闪发光的影子,仿佛这是个由无数的反光或金色的亮片组成的人……” “那你说,他是不是总在大冷天出现?” “有可能……” “在冬天下雪的时候?” “既然您这么说了……”女孩犹豫了一下。 葛德利狡黠地说道:“所以有可能是圣诞老人啰?” 女孩猛地摇了摇头:“不,这是个坏人。我敢肯定,有人肯定要杀我灭口……”说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了沮丧的表情,继而补充道:“所以,您不相信我吗?您觉得我疯了?” 葛德利微笑着说:“我不是说你疯了。但一切迹象都表明,你相当不安。既然雪地上没有脚印,那就确实证明了你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生物,你同意吗?” “噢,这样啊!那我的确非常肯定这一点!” “我们可以说它可能是某一个鬼魂……” “一个鬼魂……您是想说一个幽灵吗?” 葛德利点了点头,他的脸在火焰的光芒下映出铜色的光:“是的,一个幽灵,一个喊着要复仇的幽灵,因为这是一种爱记仇的生物……除非它只是想和你聊聊天儿。” 女孩睁大了清澈的双眼,看向葛德利,说道:“那么它可能是为了某件事来责备我的吧?我的上帝啊,我一定犯了什么罪!” “孩子,只有你自己才能回答这个问题了。” “除非是这个魔鬼自己想让我去做一些邪恶的事情……” “也有可能。但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自省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生活……” 女孩悲伤地重复道:“自己的生活?我想那没什么可说的……” 葛德利看着她,再次压抑住自己强烈的悲悯之心,说道:“对了,我想,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我叫珍妮……珍妮·布朗。” 他面带微笑地重复道:“珍妮·布朗?虽然这个名字很普通,但不失为一个好名字。珍妮,是啊,这个名字让我十分愉悦……我可以叫你珍妮吗?” “可以,我也没有别的名字了。” “好了,珍妮,告诉我所有的事情,我相信我们俩一定能解开金色的幽灵之谜的!” 令查尔斯·葛德利大吃一惊的是,这个女孩的叙述竟然感动了他。在这个平安夜,他感受到自己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在与这个陌生人接触的过程中,在靠着壁炉里的火取暖时,在大口大口喝着的雪利酒中,他的灵魂得到了温暖。 珍妮的人生似乎打从出生起就是不幸的。她甚至不认识自己的父亲,因为他在听说她的母亲怀了她时,便抛弃了她们。不幸的布朗夫人只能用尽浑身解数来抚养珍妮,后又在珍妮不到十岁时因患肺炎去世。然后,珍妮便被托付给一位监护人,可那位监护人暴虐至极,以至于珍妮宁愿逃离他,露宿街头。打从那时起,珍妮眼中的家便只剩下了阴暗的贫民窟或是肮脏的收容所,甚至有时只能席地而睡。 她悲伤地给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作了总结:“其实,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个家,从来没有过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妈妈活着的时候总是那样可怜,那样悲伤,又那样不幸,我的内心从来没有感受过温暖和安全感……” 查尔斯·葛德利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一样,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个家。那你告诉我,你如今靠什么过活呢?靠乞讨吗?” 听到这里,女孩脸上洋溢着自豪,她说:“噢!不!妈妈说做人要有尊严地活着。不过,有的时候,我除了接受别人的施舍,也确实什么都做不了。否则,我就得去卖东西了……” 作为商人的葛德利听到这里,灰色的眼睛中闪过一丝疑虑,他惊讶地问道:“卖东西?卖什么东西呢?” 珍妮回答道:“我拿给您看看吧。”随即便起身穿过房间,在成堆的文件和箱子之间徘徊,拿起她放在角落里的那个打着补丁的袋子,带到葛德利面前,并当着他的面打开。 葛德利看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黄色小盒子,他当即辨了个分明。他惊讶得像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于是结结巴巴地说:“是……火柴?你卖火柴吗?” “是的。” “卖这个能赚到钱吗?” 珍妮意味深长地瞅了瞅自己的衣着,说道:“您不是都看到了吗?但我从不自怨自艾,因为我很喜欢我的火柴。自从我开始卖火柴,我就学着去欣赏它们。这些火柴是我面对不幸时的伙伴。和火柴在一起,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孤独,即便夜晚的街道再寒冷,我也总是感到很温暖。” 说到这里,她那轮廓分明的唇角边露出了一个苦涩的酒窝,眼神中呈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然后,她接着说道:“所以,我会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一根接一根地揉搓火柴,看着它们胡思乱想。渐渐地,我就能看到蜡烛,很多很多蜡烛,它们在黑夜中亮起,排着队向天空走去……此时,我能感觉到我的心是温暖的,我就感觉好多了。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柔软舒适的房间里,仿佛在一个幸福、和睦的家里,在那个家里,我可以看到我的祖母、我的母亲,还有我的父亲……虽然父亲的脸还是模糊不清的,但我猜他一定会为我们高兴吧。大家都很高兴,壁炉中闪烁着明亮的火苗,我朝着壁炉伸出手,放在离壁炉很近很近的地方。有多近呢?近到我的手指都快被烫伤了……但上帝啊,这多好啊,尤其是当我走过那漫长寒冷又空无一人的街道时。有的时候,这些蜡烛在天空中会形成一个模糊的剪影,那是一个会发光的幽灵……” 葛德利叫出声来:“会发光的幽灵?我们终于想到啦!自从你有了这些幻觉之后,这个东西就一直在跟踪你!” “我想是的……这样想想,您之前说的应该是对的,我想它其实是想跟我说说话吧……”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声音不是很大,可在葛德利听来却尤其刺耳,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在那几秒钟里,他想象着一个周身闪着金光的客人的身影。但他立即冷静下来,并说道:“那肯定是西克特在敲门……我都忘了他了。” 他走去打开了门,和他的好友打招呼,然后又向珍妮介绍了这位朋友。 西克特的身材和葛德利一样高大,只是衣着更加考究。他的天鹅绒大衣无可挑剔,和他的衣服完美搭配在一起,而马甲上挂着的金表链更是在街区里引发了不小的轰动。西克特摘下大礼帽,露出了他的光头和一张和善的圆脸。 葛德利说:“珍妮,西克特什么都懂。但你可别相信他!他看上去为人善良敦厚,可是他那一套如笛卡儿般的心思却是全国头一号的狡猾!如果说你的谜团的确有个合理的解释,那么只有他能帮你解开。” 西克特谦逊地说:“好了,查尔斯,别给我戴高帽子啦!不过,你说的谜团究竟是什么?” 珍妮又将那个令她痛苦的跟踪狂的事说了一遍。只是这一次,她的语气变得更加沉稳。查尔斯·葛德利盯着他的老朋友,等待着西克特的唇边绽开一个玩味的微笑,但西克特始终没有这样做。相反,他越来越聚精会神地听这位年轻女孩的故事。当她说完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个金色的幽灵时不时地出现在你面前,是吗?有时它是看不见的,有时它又会发出几秒钟的光……” 珍妮·布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道:“的确如此,但您是怎么知道的?我似乎没有告诉您这些……” 葛德利毫不掩饰他的钦佩之情,打断了她的话:“西克特可是一位很会推断的魔术师。珍妮,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你所谓的神秘感在他无懈可击的逻辑面前是站不住脚的。” 西克特仿佛没有听到葛德利的最后一句话,继续说道:“而且我估计,在你来到这里之前,它在附近的小巷里跟踪了你好一会儿,是吗?” 年轻女孩的面庞已然布满了惊叹号:“可是,究竟是……” “你想问我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这很简单,因为我先前看到你了。” 葛德利转身看向西克特,如鲠在喉:“你说你看到她了?你是想说,看到了她……和那个幽灵?” 西克特神情肃穆,用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是的。” 葛德利不禁提高了嗓门儿:“这不可能!西克特,你怎么回事!你明明不相信这种胡言乱语的!” “事实上,我的确不相信。但是我在来你家的路上真的看到了他们,我是说我看到了珍妮和那个追赶着她的东西,那个东西闪闪发光。我看到的东西让我大为震撼,所以我在来你家之前徘徊了许久。我告诉自己,我是做了一场梦,那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也许是圣诞节快到了,让我多多少少有些恍惚。但我们刚刚听到了珍妮的叙述,那就证明不是我想的那样。” 葛德利越来越迷惑,他抬起头来望向天花板,重复着西克特的话:“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西克特,给我解释解释,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西克特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说道:“我离得太远,没法清楚地告诉你当时的情形。但我可以肯定,那个东西会发光……它会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就像这位年轻的女士告诉我们的那样。”说到此处,他转身面向珍妮,接着说道:“这位小姐,也许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你当时正在逃跑,但是我发现了它奇怪的变身过程!一开始,我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逃跑。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东西……它在你背后现了形,仅仅出现了几秒,随即便消失不见,不多会儿又再次出现,就这样循环往复……” 虽然葛德利惊讶至极,但他还是坚持问道:“可是西克特,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西克特有些窘迫地承认道:“一个东西……一个发光的身影。它的周身闪耀着金光,就像一团在移动的星光,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葛德利催促道:“这不可能!这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情!再说了,你说的这个东西甚至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任何痕迹!” 西克特想了想,说道:“要我说,这根本证明不了什么,只能说明我们面对的是一种超乎我们想象的现象罢了。” 三人再次陷入沉默。面对葛德利充满非难的目光,西克特低下了头。葛德利问他还要不要再来一杯雪利酒,西克特喝了一杯便不再喝了,因为他当晚还约了人谈生意上的事情,这个约会无法推迟。过了一会儿,他便告辞了。在走出门口时,他见葛德利有些失望,便说道:“我向你保证,明年的平安夜我一定和你一起过!对了,我还想跟你说,我非常喜欢你的圣诞树!你在装饰它的时候一定充满想象力!真棒!” 失望之余,葛德利还是目送他走进黑暗的小巷,然后关上了门,站在他的小圣诞树前,他觉得这棵树挺有创意的,但还是太过寒酸。这些皱巴巴的纸袋子只能代表着他的吝啬,再无其他意义。他耸了耸肩,转身面向珍妮,见她正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思考。 他挑起了话头:“所以,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竟然是真的。回头想想,我也不知道我的朋友突然告辞是不是因为他害怕了。你觉得呢?” “也许是这样吧。但是我比他更担忧,请相信我!” “依我看,你现在好像不害怕了?” “才不是!我特别害怕……它要回来了,你还没明白吗?” 葛德利用力清了清嗓子,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就像我跟您说的那样,关闭所有的门窗、出入口之类的,尽可能地把我们牢牢地关在屋子里……” 这一次葛德利似乎被吓住了。他拼尽全力按照女孩所言去做。在房间后面的一个大箱子里放着一些工具和旧木板。他把旧木板钉在关闭的百叶窗上,这样一来,只有用斧头砸开木板才能进到屋子里来。他又在厚厚的橡木门上安装了一把大锁。可他觉得这样还不够,所以又用一条链子固定住门闩。完成这些事情后,他坐回椅子上,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想着他们应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接着,十一点的钟声敲响,女孩的神情却越来越紧张,仿佛现在看来,那幽灵的到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珍妮沉默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房间里来回打转。突然,她颤抖着用食指指向她面前的壁炉,喊道:“壁炉!还是有出口的!” 葛德利用力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道:“哦,不!我不觉得那儿容得下人!上回我清洗壁炉的时候,扫烟囱的人就卡在里面了。那个可怜虫!我们可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把他弄出来!虽然他身材不是很高,体重和年龄都只有你的一半。就在那时候,我在那儿封了一道门,因为我觉得小蟊贼可能会从那里钻进来……” 可是珍妮还是想一探究竟。她站起身来,拾起火钩子,把燃烧的木柴推到一边,又走到壁炉前,把她那金黄色的小脑袋伸进烟道口里。 葛德利告诫她:“这可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你的头发会被烧焦的。小心!你有东西掉在火里了……” 珍妮仍不顾危险,继续检查,她问道:“什么东西?” “一个小物件,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 “是吗?我以为我身上没什么贵重物品呢。” 终于,她坐回了葛德利身边的扶手椅上。葛德利说教般对珍妮说:“珍妮,好了。我们俩已经与世隔绝了,可以说没有人能碰到我们俩的一根汗毛。” “那就太好了。” 他转过身去,看向珍妮,眼神既怪异又玩味,问道:“你相信吗?你来这里的时候有没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嗯,说实话……” “比如说,有没有觉得自己是来自投罗网的?” 话音刚落,一阵死寂。除了壁炉里噼里啪啦的火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而珍妮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她向后退了一步,惊恐地睁大了双眼,盯着葛德利,含混不清地说:“金色的幽灵……不会是您吧?不会吧?您……您没有理由要伤害我呀,我们俩压根儿就不认识!” 葛德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下换上了一副威胁的笑脸。他直起身子,说道:“是啊!就是我!我可能就是你口中那个不称职的父亲,在发现你母亲怀孕时就抛弃了她。你看到了吧,我曾经被迫做出这样一个残酷的决定,只是为了不妨碍我的事业。是的,我可能就是那个抛妻弃女的男人,而你就是我的女儿,是我从未见过的孩子!为了掩盖这一桩丑事,我必须得让你闭嘴。”他看着自己那双像手推车轮子一样有力的大手,接着说道:“既然我们现在与世隔绝,又孤立无援,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让你闭嘴的呢?” 珍妮在扶手椅里蜷缩成一团,小声说道:“我的天啊!我不明白了……”然后她又发出了刺耳的叫声。 “哦!你叫吧!这里只有我们俩!公寓里只有我们俩!可以说这整条街上都只有我们俩!你叫吧!哈哈哈!” 然后,葛德利面色一变,甩了甩头,发出难以抑制的大笑。他一边打嗝,一边结结巴巴地说:“请原谅我,珍妮。请原谅我这个恶趣味的笑话。但看到你如此柔弱,如此不安,我忍不住…… 不,真的,我不知道我今晚究竟是怎么了,因为我平时并不是这样的。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一定是雪利酒,让我的大脑十分混乱。就是这样,你看,整瓶酒都快喝光了…… 真的,这是一个多么出人意料的夜晚啊!” 珍妮用嘶哑的声音说:“好吧,求求您把剩下的酒都倒给我压压惊吧。您刚刚真的吓坏我了!” 她将杯子举到他面前,将刚刚倒上的酒一饮而尽。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水汽氤氲,一直盯着葛德利的双眼。葛德利接着说道:“其实,我曾经不得不抛弃了一个我深爱的女孩。有关于她的记忆仍然萦绕在我的心头,但我想,我已经受到了惩罚,因为我今晚意识到我从来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滋味……我是说拥有一个家庭的那种幸福,一个温暖的地方,有人在等着我的地方。我也从来不知道真正的圣诞节应该是什么样……” 珍妮眼神涣散,喃喃道:“没有快乐的圣诞节,没有家……” 葛德利友好地将一只手搭在珍妮的手臂上,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俩都是孤儿,虽然各有各的苦……” “先生,我觉得您说得对……” 葛德利用温暖而动人的语调问道:“我是不是吓坏你了?好吧,珍妮,我会好好补偿你的。我送你一个圣诞礼物吧,一个真正的圣诞礼物,一个美妙的圣诞礼物……” “哦!葛德利先生,您太客气了,您不必如此……” “不,我一定要这样做。珍妮,从现在起,你就是个富人了。我要把我的一部分财产留给你,这样你就能无忧无虑地度过余生了。” “您……您是在开玩笑吗?” “当然不是,我是认真的。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非常有钱。想象一下,你在这里看到的每一本册子、每一份文件都对应着一个家具一应俱全的房间,这样一来,你大概能想象到我有多有钱了吧?” 珍妮环顾四周,惊叫出声:“哦!我的上帝!这简直不可思议,这太奇妙了!” 她的眼眸中闪烁着狂喜的光芒。只是那光芒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她低沉的嗓音:“可惜了,一切都太晚了。” 葛德利惊讶地说:“太晚了?上帝啊,为什么呢?” “葛德利先生,因为我才是要送您一份大礼的人。这是一份美妙的礼物。我要给您安排一个真正的圣诞夜,一个真正的家,一个对我们来说遥不可及却又梦寐以求的家……” 葛德利越发好奇:“真的吗?是怎么回事呢?” “感谢金色的幽灵吧……” 珍妮没有回答,目瞪口呆的葛德利警惕地看向前门,自己曾亲手一丝不苟地锁上它。 珍妮的声音尤其平静,她说:“是的,它会来的。不论我们如何周全地防范,它总会来的。” “但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人可以进到屋子里来!我们在这儿非常安全,就像在一个保险箱里一样!” “没有什么能阻止金色的幽灵……”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我知道它的秘密。” “可你明明告诉我……” 淡定的珍妮胸有成竹,她打断了葛德利的话,说道:“您听我说。它的秘密很好理解,但您可要认真听。让我来告诉您,您的朋友是怎么被一个愚蠢的把戏蒙蔽了双眼的……” 珍妮站起身来,拿着她的包,走到房间中央,对葛德利说:“您看好了,别放过我的任何一个动作。我现在打开几个火柴盒,拿着火柴,把它们堆在一起,弄成一小捆,就像这样。您在看吗?” 葛德利惊得无言以对,只是机械地点头,像一只温驯的绵羊。 珍妮接着说:“我把一捆捆的小火柴拿在手里,每根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有硫黄的那一头都在一侧,那么我要做的就是把它们放在一起摩擦,然后它们就会像现在这样,一下子全部点燃。就像这样……然后我迅速把它们扔到空中,抛在我的身后,它们就会像流星雨一样落下。然后我再用第二捆、第三捆重复一样的动作,就像这样…… “当然,您可得好好想象一下这一幕:半夜里,在一条小巷里,在我奔跑的时候,仿佛有死神在跟着我,我恐惧地转过身去,仿佛这些金色的光芒是跟在我后面的跟踪狂散发出来的。当然,在外面,‘金色的幽灵’只照亮了几秒钟,马上就被雪熄灭了。但是在这里,您看,它还在继续燃烧,您的账本就是它的助燃物,这些账本已经吞噬了多少人的心,这里所有的箱子和商业文件都在为它喝彩,甚至连那棵圣诞树上可怜的花环,它也不会放过。要不了多久,您的整个办公室都会沦为它的舞台。” 这位年轻女孩的表演好似仙女,葛德利仿佛被她催眠了一样。她把燃烧的火柴散落在房间里,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葛德利却迟迟没有做出反应。他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失去理智,他试着同时熄灭所有的火苗,可这些看似脆弱的火星连成了火海。葛德利四处忙着灭火,他面容憔悴,目光呆滞,只有一只耳朵还在听着珍妮的解释。在源源不断的火舌中,珍妮的周身散发出怪异的光芒。 “我知道您的那位朋友每年在这个时候都会来找您,就在街道一片冷清、四下无人的时候。我的才艺表演一定让他很吃惊。当他在您的房子里见到我,听到我的故事时,这出表演就能发挥作用。然后,在他的想象中,真正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幽灵,所以当您问他的时候,他就能够做出极具迷惑性的描述来误导您。” “你倒是帮帮我啊!”葛德利喊道,他的脸色绯红,汗水淋漓,“我们会像烤栗子一样皮开肉绽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那愚蠢的恶作剧!你是不是彻底疯了……” “疯了?是啊,我是疯了,但这都是因为您。” 葛德利目露凶光,伸出双手,仿佛要掐死她,但只是把她推到一边。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每一秒钟都不能浪费。终于,他意识到他根本无法扑灭分散的火苗,火势正在蔓延,于是他向门口走去。 看着葛德利拼命想法子弄开挡住门闩的挂锁和锁链,珍妮露出了嘲弄的微笑。现在的办公室里已是闷热难耐,在滚滚黑烟的遮蔽下,连天花板都看不见了。 葛德利绝望地喊道:“钥匙呢!你是不是把钥匙藏起来了?藏在哪里?” 珍妮咯咯笑着,指着壁炉说:“就在那儿,就是您刚才看到的那个掉进火里的小物件……” 葛德利冲向壁炉,用火钩疯狂地搅动柴火,接着又改用手摸索,但就在这时,起火的圣诞树落入壁炉,他再也无法继续寻找钥匙。他开始不停地咳嗽,浓烟刺痛了他的眼睛。当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睁开眼睛时,他知道,他玩完了。他走到窗前,绝望地敲击窗户,试着努力打破他刚刚精心钉上的木板。但他失败了。他的拳头鲜血淋漓,窗上的木板却只是轻轻摇动了几下。在他停止敲击的时候,尽管大火的咆哮已经充斥整个房间,他还是听到远处的教堂钟楼处响起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 “这哪是什么圣诞节?这根本就是一场可怕的噩梦……为什么?”他转头看着珍妮,见她正微笑着不停咳嗽。 在葛德利看来,站在一片火海后面的珍妮很快就会被火焰吞噬。但她听上去仍是笑意盈盈,甚至有几分出人意料的欢欣。 “葛德利先生,您不是都猜到了吗?您抛弃了我和我妈妈……她的死是您一手造成的,因为她死于悲伤,也死于疾病。自从她去世,支撑我活下去的希望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总有一天要找到您。为了找到您,我努力工作,才能付得起私人侦探的服务费……但是,当我找到您之后,我发现最困难的事情是压抑我的仇恨,压抑那金色的幽灵,它就是在我体内燃烧的火焰恶魔,它是来复仇的,您明白吗?我必须耐心地制订计划的每个细节,等待着在我事先选定的那一刻与您重逢……” 葛德利被烟熏得透不过气,他只能看到眼前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熊熊燃烧。不过,他想自己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恍惚,因为她在一边不停地咳嗽,一边说道:“您瞧……我没有骗您……它确实来了……那个金色的恶魔……它就在这里,它无处不在,就在我们身边,现在就是它最善良的时刻!那个我们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家,终于被我们找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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