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乐园

望乡  作者:凑佳苗

东京梦幻乐园开幕至今刚好满三十年。

或许是因为刚开幕时,电视上连续好几天都报道这个无论大人、小孩都憧憬的梦幻乐园,所以数天后出生的我被取名为“梦都子”。为我取名的并不是父母,而是同住的祖母。听说母亲原本为我取名为“梦花”,祖母表示反对:“乡下离岛的孩子取这种好像宝冢明星一样的名字,会被邻居笑死。”如果要用“梦”这个字,“梦都子”这个名字不错,于是就这么决定了我的名字。

田山梦都子——人如其名,我就是一个梦想着大城市的乡下人。

祖母是左邻右舍口中的“豪宅夫人”,父亲和母亲都不敢违逆她。既然这样,就不该提议想在我的名字中用“梦”这个字,我就可以像比我小两三岁的几个堂妹一样,取康子、敬子之类平凡却不奇特古怪的名字。

这样的话,祖母或许可以活得久一点……

上午八点半。九月的天空秋高气爽,但东京梦幻乐园的大门前已经人满为患,前后左右都只看到人群。

旅行社事先为我们买好了入场券。从东京都内的饭店搭游览车在开园前三十分钟抵达时,大门前已经排了好几条长龙。我以为他们都是没买入场券的人,但确认后发现,每个人挂在胸前的梦幻卡通人物票夹内,都有和我们一样的入场券。

他们挂着票夹,代表并不是初次造访这里。电视的特别节目中也曾经介绍,来过梦幻乐园的人,有九成都会再度造访,也许第一次来的人反而是少数。

“好像都要排队。”

我没有停下脚步,转过头说话时,才发现丈夫牵着奈波的手走在很后面。这才意识到虽然带着七岁的女儿出门,但我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在走路。队伍越来越长,我还是克制住迫不及待的心情,停下了脚步。

“排队也是东京梦幻乐园的一部分。”

丈夫悠然地回答着追了上来,我们三个人站在中间队伍的最后。

“奈波,你看,是不是有很多人?这些人来自日本各地。”

丈夫说完,让奈波坐在他肩上。这是奈波上小学后,第一次坐在爸爸肩上。

“有好多大游览车。”

奈波发现大门旁的停车场有几十辆色彩缤纷的游览车,坐在父亲的肩上高兴地拍着手。

“大家都期待今天这个日子,从南方、北方来到这里。”

丈夫看着游览车对奈波说,我相信他也在同时对我说这句话。

我在远离东京的小岛上出生、长大,但乡下的小孩也都知道梦幻乐园的存在。电视上每年都会多次播出特别节目,商店街在年底抽奖的“特等奖”就是东京梦幻乐园的双人旅行券,镇上一年四季都贴着梦幻乐园的海报。

很多人在蜜月旅行时去梦幻乐园,钢琴老师蜜月旅行的伴手礼就是梦幻鼠的钥匙圈。我在幼儿园读大班时,第一次拿到梦幻乐园的相关商品,我把它挂在书包上,每天带着去幼儿园,其他小朋友都羡慕不已,好像我自己去了梦幻乐园一样。

我以后度蜜月时也要去那里。

梦幻乐园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好像在外国般的遥远地方,但是升上小学后,偶尔会听到同学在暑假时去了梦幻乐园。

听说○○去了梦幻乐园。对乡下的小孩来说,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很快就会在整个年级中传开……等到上三年级时,班上已经有四五个人去过梦幻乐园了。

也许梦幻乐园并不是像梦那么遥远的地方。

我开始有了这种想法,有一天,我对父亲和母亲说:

“暑假的时候带我去东京梦幻乐园嘛。”

我以为母亲会不以为然地数落我“说什么蠢话”。

“东京梦幻乐园吗?最近经常听到邻居说他们去那里玩,我也想去看看。”

“但在东京呢。”

听到母亲这么干脆地答应,我反而忍不住想要反对。

“东京很近啊,开车的话,一个晚上就到了。”

正在默默看电视的父亲回答。没想到看起来对梦幻乐园毫无兴趣的父亲也这么说,我忍不住激动起来。

“要住一晚吗?”

“只要晚上出发,白天去梦幻乐园玩了之后,晚上回来,一天就可以来回。我会负责开车,你和妈妈带上毛毯,在车上睡觉就好。”

这么简单吗?我太惊讶了,突然对平时不太理我的父亲居然这么可靠而感激不已,有一种已经站在梦幻乐园门口的错觉。

“那我要去玩爱洛公主。”

“爱洛公主是什么?”父亲心情愉悦地问。

母亲代替我回答:“老公,你连《睡美人》也不知道吗?”然后向父亲讲了这个童话故事,我向他们说明了爱洛公主是怎样的游乐设施。

“听说要坐在玫瑰花瓣形状的车厢里,进入童话的世界冒险,魔女的脸超可怕。”

这是去过梦幻乐园的同班同学告诉我的。

“好,那就先玩这个。”

“听说大游行也很漂亮、很好玩。”

“哦,就是灯光闪啊闪的那个。爸爸也在电视上看过。”

“妈妈也知道,我记得那首进行曲是啦啦啦、啦啦啦。”

豪宅的偏屋内充满了幸福,我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

晚上开车经过大桥,离开这座小岛,早上醒来时,就已经来到梦幻乐园。先玩爱洛公主,然后,然后……我忘了同学说还有哪些游乐设施。明天去学校要向同学打听清楚,不,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玩。我要买伴手礼给某某和某某。

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时我仍然无法平静,一整晚都在想梦幻乐园的事,也可能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梦中也想着梦幻乐园。

我第二天早晨起床时格外神清气爽,乐不可支地去主屋的厨房找正在做早餐的母亲。

“妈妈,早安。去梦幻乐园时穿的衣服……”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母亲就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对着我说:“嘘!”

“你在说什么蠢话?怎么可能真的去什么梦幻乐园?”

“但是,昨天……”

“我只是随口说说我想去而已,但爸爸喝醉酒就会说大话,反正这不是第一次了。”

“怎么会这样……”

我至今仍然觉得胸口有一个装满泪水的袋子,当有心碎的感觉时,泪水就会涌向双眼,一滴一滴地滑落。

“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不可能,我们家有农田要照顾,而且……”

母亲瞥了一眼饭厅旁的那道门,转身背对着我,打开水龙头,流水用力冲向不锈钢水槽,母亲小声地说着什么,但我听不到。

我可以猜到母亲在说什么。

“奶奶不可能答应的。”

于是我发现了自己的愚蠢,竟然那么兴奋,完全忘记了祖母的存在。

祖母名下有土地和农田,住在大门很壮观的房子内,被称为“豪宅夫人”。父亲是没有任何实权的继承人,母亲和我只是下人,绝对不允许有任何惹夫人不高兴的行为。

从出生至今,我离开这座岛屿的次数屈指可数,竟然还想去什么东京梦幻乐园。什么东京,什么梦幻乐园,根本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那次之后,“东京梦幻乐园”就成为我内心无法实现的梦想的代名词。

“妈妈,前面的人往前走了。”

听到奈波的声音,我惊讶地往前一看,发现原本站定不动的人潮开始慢慢向前移动。一看手表,上午九点。开园时间到了。

队伍这么长,我担心恐怕还要等半个小时才能进入园区,没想到很快就来到入口前。简单检查随身携带的物品后,把入场券放进一整排自动验票机,就可以入园了。

我把入场券交给奈波和丈夫,我、奈波和丈夫依次走进验票闸门。

橘色的铺石地板,花圃内五彩缤纷的鲜花,喷水池的水喷向天空。我们在美丽的庭园拍完纪念照后继续往里面走,发现两侧都是不知道是美式还是欧式的漂亮建筑,一看就知道和日本的建筑大不相同。那里是购物中心。虽然很想走进每一家店铺逛一逛,但行前已经决定,最后才去购物。

继续往前走……前方是城堡。

“哇,是白雪公主的城堡!”

奈波兴奋地欢呼着。我停下脚步,和她一起抬头眺望。后方的人群绕过我们跑了起来,似乎觉得站在路中央的我们挡住了去路。

“先去排哪一个队伍?先去太空区,领太空漫游的快速通行券,再去排太空云霄飞车。动作慢吞吞的话,等一下就要排很久。”

这是导览书上“热门游乐设施攻略秘籍”里写的。我们跟着奔跑的人群,忍不住想着:这么多人跑向相同的游乐设施,还能算是秘籍吗?跑到目标游乐设施前,看到牌子上写着要等待五十分钟。

“怎么办?要排将近一个小时,奈波没问题吗?”丈夫问。

“啊,太幸运了,只要排五十分钟。上次来的时候排了三个小时。”

一个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男生对女伴说着,快步超越了我们。

“听起来好像算好的,那就去排吧。奈波,你应该可以等吧?”丈夫问奈波。

“我可以玩游戏吗?”

“啊,可以啊。”

“那我可以等。”

我们再度站在长龙后方,奈波从背包里拿出游戏机。

“爸爸,你和我一起玩。”

听到奈波这么说,丈夫探头看着游戏机的画面。我对游戏一窍不通,奈波喜欢的冒险游戏我连一关也过不了,所以干脆不玩了。

“要选哪一种武器呢?紫剑虽然很长,但很容易断……”

奈波已经沉浸在游戏的世界中。虽然不适合在梦幻乐园玩游戏,但眼前的状况顾不了那么多了,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后方已经排了很多人。

听说东京梦幻乐园每天平均访客人数在高峰期有六万。今天是三十周年纪念活动开始的第一个连假,应该算是高峰期吧。

六万人——等于是白纲岛人口的三倍。

我无法想象。岛屿上的人有全体总动员的时候吗?小岛上几乎很少举办什么活动,庙会也都是以镇为单位举行,所以规模都很小。夏天举办烟火大会时,岛上的居民都会出动,把会场挤得水泄不通。

对我来说,这也许是暑假期间唯一的活动。

烟火大会的会场设在岛屿南侧的栈桥滩,包括我娘家在内,住在北侧的居民都必须开车前往。会场附近中小学的操场成为临时停车场,但在烟火大会开始的一个小时前,就已经竖起了“满”的牌子,海岸旁的道路也变成了临时停车场,几十辆车子整齐地停成一排。

我家每次都要在做好祖母的晚餐后,才能急急忙忙地出发,车子只能停在马路旁。下了车之后,必须一路走去会场,但要在两侧都是路边摊的路上前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们总是远离空地,坐在民宅后方的堤防上,眺望着向晚的天空,等待烟火在空中绽放。

父母偶尔会在烟火大会开始之前去路边摊帮我买刨冰,即使是没有“蓝色夏威夷”的糖浆和炼乳,不怎么受欢迎的摊位,也要排十分钟左右才能买到。

岛上举办烟火大会时,买一碗刨冰就要排十分钟,在梦幻乐园最热门、最新的游戏设施排一个多小时似乎也合情合理。

为什么衡量梦幻乐园的规模时,会想到那座岛屿,而且联想到儿时的回忆?但因为我只知道白纲岛,所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知道在那个巴掌大的岛屿上不自由的生活……

我和父母、祖母在被称为豪宅的房子中生活。

祖母经常说,她为了娘家牺牲,被迫嫁给祖父。祖父死后,她总是怒不可遏地抱怨自己的遭遇。只要看到母亲和我做任何开心的事,她就开始唉声叹气,好像哀怨是她每天的动力来源。

“你们真好命啊,哪像我……”

然后就一次又一次地唠叨十七岁的某一天,她突然嫁入地主田山家,丈夫一点都不疼惜她,婆婆虐待她的事。说到最后,就会说她好几次想要揣着石头跳海自杀。我经常都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为什么不干脆跳一次看看。

只要买新衣服,她就生气;换新窗帘,她也生气;生日买蛋糕她也要生气;甚至帮她买东西,她也照样生气。

“我以前从来没有过上好日子,虽然他们在外面炫耀家里很有钱,却不让我自由动用家里的一毛钱。”

在她滔滔不绝地抱怨后,都会用以下这句话作为总结:

“我为这个家生了继承人,却遭到那样的对待。你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却可以享受荣华富贵,脸皮也未免太厚了,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是独生女。母亲的父母很早就死了,所以没有娘家。父亲在刚结婚时经常袒护母亲,但此举反而更激怒祖母,祖母会趁父亲不在时苛责母亲,所以父亲不再为母亲说话,母亲也不再责备不袒护自己的父亲。

去东京梦幻乐园根本是天方夜谭。

但是,之后有两次和梦幻乐园只有咫尺之距的机会。

第一次是我上中学一年级的时候。母亲在年底抽奖时抽到了“特等奖”。

我们有两张抽奖券,我和母亲各摇一次抽奖机。我先摇出了“五等奖”的红球。每年都这样,我的抽签运向来不好。我领了一盒面纸,看着母亲嘎啦嘎啦地摇抽奖机。

一颗紫色的球掉在木质小托盘上,商店会会长的阿伯用力摇着铃铛。

“中大奖了!东京梦幻乐园双人游旅行券!”

时间暂时停止,我不知道阿伯在说什么,但下一刻,身体开始颤抖。

既然是抽奖抽中的,祖母应该没理由生气,指责我们太奢侈吧。双人游旅行券只能两个人成行,不可能是父亲和母亲去,应该是我和母亲,或是我和父亲,不知道能不能自行贴补一人份。我从来没有搭过新干线,也没有住过酒店……

我忍不住思考着这些事,但是,这份幸福只持续了三分钟。

“我不需要。”

母亲说完,把从商店会会长手中接过的信封还给了他。

“但是,太太,你中了大奖啊。你要放弃吗?”

“我家有农田,也有奶奶要照顾。”

商店会会长听了,立刻点了点头表示谅解,要求母亲重新抽奖。他似乎很了解我家的状况。

母亲摇到了一颗红球,然后嫣然一笑,接过一盒面纸。

到家之前,我默默地跟在母亲身后,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在踏进家门时,泪水夺眶而出,绷紧的喉咙发出了呜咽。

“为什么?”

“你明知故问,中了那种奖也很困扰啊。”

“那是抽奖抽中的,根本不是我们花钱奢侈啊。”

“这不是钱的问题,奶奶不允许我们做开心的事。如果硬要去东京梦幻乐园,只为了出门这么一两天,搞不好接下来的好几年都会因为这件事整天被念叨。即使这样,你还坚持要去吗?”

“我想去。”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即使放弃了东京梦幻乐园,祖母也会找其他的麻烦。既然无论去或不去,都会挨骂,那为什么不去?而且,只要能够去梦幻乐园,不管以后怎样挨骂,应该都可以忍耐。

“你这孩子真是搞不懂状况。你当然觉得开心啊,你白天去学校上课,晚上回家后,吃完晚餐就可以躲回自己的房间,但我必须承受一切。而且,是我抽中了奖,我要怎么处理是我的自由。如果你听懂了,以后就别再提梦幻乐园的事。”

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思考这件事。岛上有了便利商店,想要去本岛,只要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所以我们居住的岛屿并不是那么偏僻的乡下;但一旦踏进豪宅那个落伍的厚重大门,仍然持续着明治时代的封建制度,女人、小孩没有任何发言权,也没有自由。

只要在这个家,就永远无法去东京梦幻乐园,甚至无法离开这座岛屿。

岛屿北端的栈桥有通学的渡船,住在岛屿北侧会读书的人大部分就读岛外的高中,我也希望去读岛外的高中,但祖母的一句“女生根本不需要去岛外读书”就决定了一切。

还有另一次我差点可以去东京梦幻乐园的机会。

我就读的白纲岛南高中的校外教学就是前往梦幻乐园。

等了不到十五分钟,就搭到了在太空中穿梭的太空云霄飞车,通往云霄飞车的太空路就像真正的太空基地般精巧,窗外闪烁的每一颗星星都令人忍不住惊叹,一下子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没问题吗?没问题吗?”

奈波第一次搭云霄飞车,带着既期待又紧张的心情抬头看着我。

“妈妈也很紧张啊,爸爸也一样。”

“我应该会叫得最大声吧。”

丈夫说。虽然他在开玩笑,但听起来的确有点紧张。不光是奈波,我和丈夫不但是第一次来东京梦幻乐园,更是第一次踏进游乐园,心情和还是小孩子的奈波一样。虽然身为父母不该这么想,但我内心多少有点觉得回到了当年的校外教学。

高中一年级时,英语研究社的二年级学姐送给我一张梦幻鼠的书签,说是她去校外教学时买给我的纪念品。在我眼中,这张淡金色的书签就像明年轮到我去校外教学时的入场券,我小心翼翼地收进书包的口袋里。

学姐告诉我,校外教学时,一整天都可以小组自由活动,尽情地搭乘各种游乐设施。由于是非假日,游乐园内并不会太拥挤,他们玩了三次新落成的“西部探险”急流滑梯,也站在最前排欣赏了大游行。

听学姐说的时候,我内心已经开始为未来的一年倒数计时。

当初我想去读岛外的优秀高中,没能去成后,带着失望进入这所高中,我的成绩在全年级中并不算顶尖。住在岛屿南侧和中町那些功课好的学生因为交通不便,几乎都读岛上的高中。住在北侧的学生中,并非只有我无法获得父母同意去岛外求学,所以也有不少比我功课更好的人也勉为其难地读了白纲岛南高中。

无法去岛外的高中求学的其他同学,并不是像我家一样,基于封建思想遭到反对,而是因为经济因素;所以大部分同学都没有去过梦幻乐园,于是“反正校外教学可以去东京梦幻乐园,感觉还不错啦”这句话,成为安慰自己不得不读南高的理由。

没想到,在一年级第三学期结业式班会上,班主任宣布了从明年开始,要改变校外教学地点,改去信州滑雪。我没有滑雪的经验,不喜欢运动,也很怕冷,既不想去,也不想滑雪。

“啊?!”我忍不住惊叫起来,但我的声音被坐在旁边的男生的声音淹没了。

“啊?!真的假的?为什么?”

这个男生平时很不起眼,此刻居然咄咄逼人地问班主任:“请说明一下理由。”我以前有一种莫名的自负,觉得不可能有人比我更憧憬梦幻乐园,但他看起来比我更感到遗憾。

“你这么想去梦幻乐园吗?”

班会结束后,我忍不住问他。我和他同班一年,他在我旁边坐了一个月,这是我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但因为我们有着相同的想法,所以我无法不问他。

“想去啊。从小我就一直想去那里,原本以为一年后就可以去,内心超期待的。”

“我能理解。真的太失望了……啊,对了,这个送你。”

我从书包里拿出书签递给他。我并没有特别的意思。他默默接过书签,但连“谢谢”也没说。可能是梦想突然破灭,却收到一个梦幻乐园的纪念品,反而觉得很困扰吧。

“小梦,你喜欢他吗?”

回家的路上,朋友惊讶地问我。她会惊讶很正常,因为那个男生一点也不帅,我也完全不知道他的功课好不好,运动能力强不强,也根本不想知道。

“怎么可能啊,他长得像老头子一样。”

我当下否认。那张书签让我感到更空虚,我只是丢掉自己不想要的东西。

二、三年级时,他和我不同班,上学期间,我没有再和他说过话。

搭乘太空云霄飞车时,我比奈波叫得更大声。搭完后,立刻去了刚才领到快速通行券的太空漫游,玩了搭宇宙飞船抓外星人的射击游戏。

接着,我们又去领了西部嘉年华会的快速通行券,买了焦糖口味的爆米花,在西部探险的游戏设施前排队。牌子上写着要等待一百二十分钟,但因为我们好不容易等到奈波的个子长到突破这个游乐设施的身高限制,才决定来东京梦幻乐园,所以当然不可能不玩。

排队之前,奈波量了身高,戴上证明已经符合搭乘资格的梦幻鼠手环。奈波可能太高兴了,忍不住举起右手,一脸得意地看着。排在奈波前的女生比限制身高矮了三厘米。

“对不起,送你一张下次可以用的快速通行券,欢迎你下次再来。”

工作人员把一张卡片交给那个女生,那个女生和她母亲都开心地接了过来。如果换成我,会有什么反应?

也许听到工作人员一派轻松地说“欢迎你下次再来”,我会感到怒不可遏。我期待了数十年,终于来到这里,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搞不好永远都不会有下一次了。区区三厘米,需要这么计较吗?

不,即使内心这么想,还是会笑着接过卡片吧,因为梦幻乐园中没有“愤怒”这个词。

手机响了。昨天晚上,我把来电铃声设定成《梦幻进行曲》,但屏幕上显示的是破坏梦幻心情的名字。

“喂……电饭锅吗?请你按一下写了‘煮饭’的按键,不必在意其他小按键……对,玩得很开心,那就这样。”

我挂了电话。

“该不会是妈吧?”

丈夫问。他可能从我的态度中察觉了,或是他预料到我们来这里时,恐怕会接到一两通她打来的电话。

“对,她不知道怎么用电饭锅。”

“因为才刚换了新的电饭锅。”

“但只要按一下按键就好,很简单啊。”

“那就好。”

丈夫说话时有点担心。为什么连按一下写着“煮饭”这两个字的最大按键也不会?当初我们一起去电器行挑选,她否决了我挑选的那一个,决定要买这一个。

我乘丈夫不备,把手机放回皮包时,悄悄把手机关机了。

在梦幻乐园,不需要任何连接外界的工作。我早就该这么做了。

丈夫和奈波拿出游戏机玩了起来。队伍中的其他孩子也几乎都在玩游戏。现在的孩子生活中有很多娱乐,可能不觉得这里是梦幻乐园,但无论大人、小孩,脸上都露出开心的表情。这里有这么多人,观察一下周围人也很有趣。

最开心的是……排在我们前面的那对情侣。两个人都二十五六岁,可能刚交往不久。男生自我介绍说,大学时曾经参加网球社,女生腼腆地笑着附和,感觉很可爱。

仔细想一想,我发现我的年纪和她差不多,却从来没有像她那样心像小鹿乱撞的约会经验。

岛上没有大学、短大或是专科学校。虽然我家仍然维持着封建制度,但从我读高二时开始,父母一直要求我用功读书上大学,我以为终于可以离开岛屿,所以拼命苦读,但在报名时,父母才提出了条件。

只能读可以从家里通学的学校。

由于岛上有高速巴士,本岛的本县某些学校的确可以住在家里通学,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我质问来和我谈这件事的母亲:

“爸爸可以读东京的大学,我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爸爸是这个家的继承人,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读大学。而且,去东京读大学不是很花钱吗?不过,如果你可以考进东大,就另当别论了。”

我从来没有听过岛上有任何人考进东大。

“那我不想读大学,我毕业后就去工作。”

我真的希望离开岛屿独立生活,不受祖母和母亲的干涉。我认为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只要踏出豪宅一步,就是男女平等的社会。

“别开玩笑了,如果田山家的孩子不去读大学,奶奶不知道又要说什么了。”

“这和奶奶没有关系。住在一起的话或许没办法,但奶奶为什么要干涉我的将来?我又不是田山家的牺牲品。”

“什么牺牲品,别把自己说得好像是悲剧女主角……如果你是儿子,我的日子或许可以过得比较安稳,无论是上高中还是大学,都可以去你想要去的地方。”

“儿子、儿子,儿子有这么了不起吗?我们家还停留在什么时代?还停留在这个家最昌盛的时代吗?我要去找工作,努力工作,不会输给男人,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如果有麻烦的婆婆和家庭,我情愿一辈子不结婚。”

“你只想到你自己。如果是儿子,在规划自己的人生时,就会考虑到现在的家庭和未来的家庭,你只想到自己的事。男人和女人在这种地方就是不一样。你是这种人,为什么还要特地花钱让你去遥远的学校读书?”

“儿女存在的目的只是照顾父母吗?女人除了生孩子以外,就没有其他价值吗?既然这样,你应该多生几个孩子,搞不好也可以生出儿子,也许就不需要这么抬不起头了。”

“我也想啊!但是你出生的时候不安分,对我的子宫造成了伤害,我无法继续生育了。为了这件事,我不知道听了多少难听的话……但是,比起奶奶的话,你说的这些话更加残酷。”

“为什么非要把孩子绑在家里?”

“因为你是田山家的孩子啊……”

原来我的存在,只会对母亲造成伤害,我越是表达自我主张,母亲只会越难过。既然这样,我就尽可能听他们的话,为父母做一些如果我是儿子就理所当然愿意接受的事。

我就读了可以从家里通学的女子大学,也在可以住在家里的范围内找工作。身为继承人,在乡下也能获得稳定收入的职业就是当老师。于是,我修了教职课程。

大学四年级时,我回母校白纲岛南高中实习了两个星期。

我们这一批总共有三男四女七个实习生,去东京和大阪读大学的人都在教师办公室谈论着如何怀念这座岛屿,但对我来说,实习地点比我读的大学离家更近。我觉得加入他们的谈话很无聊,所以就在不远处旁观,刚好和站在墙边的男生四目相接。

我记得他叫平川,看起来和以前一样,还是一副小老头子的样子,但也可以说是没什么改变。我心里这么想着,向他微微欠着身,他也举起一只手向我打招呼。

“啊?麦当劳?不是都叫小麦吗?那甜甜圈先生呢?”

在教育实习生专用的会议室内,大家讨论着这些事。岛上没有麦当劳,也没有甜甜圈先生,那些打工、联谊的话题都和我无缘。

虽然大学位于可以从家里通学的地方,但路上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末班车的时间也很早,我根本没时间去打工或参加联谊。即使有在大学新认识的朋友邀约,只要拒绝三次,之后就不会再约我了。

看到曾经是乡巴佬的女孩越来越漂亮,穿着合身的套装,几乎认不出谁是谁,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听到他们刻意地说东京话或关西话,我忍不住跑去图书室避难,发现平川也在图书室。

“是不是太吵了,根本没办法制作教案?”

“也不是说太吵,只是跟不上他们的话题,觉得不管是小麦还是麦当劳,根本都不重要……啊,你也是在东京读大学,真羡慕啊。”

在最初的自我介绍中,我知道平川读的是东京的大学,学生听到他的那所大学名字,忍不住惊叫起来。

“因为学校和住宿的地方都在郊区,所以和这里差不多。”

我无法反驳他:“不可能吧。”

因为我们都是教语文的,所以不时讨论课堂发表会在哪个年级的哪一班举行,哪份资料集很有用之类实务性的问题。有一次我提到很想去书店,但走路有点远,他就说刚好顺路,可以在放学后载我去。

我每天搭公交车去实习,平川则是开车。

那天之后,平川每天都会送我回家。公交车在学生放学时间每小时有三班,其他时间每小时只有两班。

他第三次送我回家时邀我一起吃晚餐,我说我妈会准备晚餐,所以拒绝了他。他又问:“那明天呢?”我默默地对他摇头。

我从来没有和男生交往过,也没有机会认识男生,但和平川在一起,我完全没有心动的感觉,也根本没把他视为恋爱的对象。

没想到……

“妈妈,还要排多久?”

奈波玩游戏玩腻了,拉着我的衣服,不耐烦地问。丈夫正认真地储存游戏记录。

“再等一下。”

我看着手表,用开朗的语气回答,但还要等四十分钟。对小孩子来说,排队两个小时可能太久了。

“妹妹你好,要不要和我玩猜拳?”一个牛仔打扮的男生走了过来,蹲在奈波面前,“如果你赢了,我会送你梦幻卡通人物的贴纸。”

“贴纸吗?我要玩,我要玩!”奈波兴奋地回答。

原来工作人员会陪等得不耐烦的孩子玩。梦幻乐园果然厉害。

“好,那就来比赛。不过,可不可以先问你叫什么名字?”

“平川奈波!”

奈波很有精神地回答。

虽然我放弃了自我主张,努力平静地过日子,不激怒祖母,但在教育实习的第四天晚上,我回家时,母亲把我叫去了房间。

“你是怎么回家的?”

“我同学开车送我回家。”

“同学?你别说谎了,对面的越野太太说,有一个看起来很苍老的男人开车送你回家。你该不会爱上有妇之夫了吧?”

邻居太太告密,误会越传越大。我怎么没想到让男生送回家,早晚会发生这种事?

“虽然他长得很苍老,但的确是我同学,也没有结过婚。”

“好吧。那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读哪一所大学?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该不会是长子或是独生子吧?”

压抑在内心的情绪终于爆发了。我不是一直都很听话吗?我整天忍耐忍耐再忍耐,难道他们还不满吗?而且还莫名其妙地误会我。

“你有病吗?他只是我同学,我们根本没交往。他只是送我回家,就要谈婚论嫁吗?就是因为知道会这样,所以大家都想离开这里。乡下老太婆搞不清楚状况,只会整天看电视,自以为很了解状况地说什么城市没有人情味,什么人情味啊,简直笑死人了!”

“怎么可以说我有病!即使是毫无根据的谣言,万一传入奶奶的耳朵里怎么办?既然你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就该想到别人会传这些谣言。”

到头来,还是我的错。

我决定第二天不再让平川送我。即使要等两个小时,我也要搭公交车回家。但是,想要当美术老师的实习生提议,月底即将举办校庆,教育实习生也来制作作品参加展示,于是,大家留下来制作学校的模型。在制作模型时,我错过了末班车的时间。

我并没有忘记。当我提出要回家,否则赶不上九点的末班车时,大家理所当然地说,让平川送我就好。大家早就知道他每天送我回家,平川也一脸纳闷地看着我,好像在问:“为什么今天不让我送你?”

最后大家觉得教育实习还有一个星期,最好赶快完成,所以就在九点半结束,由平川送我回家。

“啊,不要特地送到家门口,我就在这里下车。”

我在离家一百米的地方对平川说,他回答:“反正都一样啦。”我家位于通往山麓的一条狭窄的私人道路旁,私人道路的尽头是民房,所以无法通行。一旦车子开进这条小巷,想要离开时,都必须把车子开到底,在民房前的一小块空地回转。

虽然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但我几乎都是骑自行车,所以之前完全没有察觉这件事。想到他每天都这么麻烦,忍不住心生歉意,连连向他道歉,在家门口下了车。

目送平川的车子驶入巷底后,我打开我家那栋老旧日式房子的大门,往内走了三步……然后又回到小巷子。

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到平川的车子回转后驶了过来。我轻轻举起了手。

平川停下车,打开了车窗。

“怎么了?忘了拿东西?”

“不,不是。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如果你没问题,我当然可以啊。”

于是,我坐进副驾驶座,隔着车窗四处张望,确认四下无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把手心冒出的汗擦在裙摆上。

玩了“西部探险”和“西部嘉年华会”这两个游乐设施后,我们走进餐厅吃午餐。已经下午三点了,所以并没有太多人排队,而且这里供应比萨和三明治,所以翻桌的速度也很快,在奈波抗议“我肚子饿”之前,我们就已经坐了下来,开始吃午餐了。

梦幻乐园禁止带外食,因为在梦幻乐园不可以吃便利商店的饭团,或是自己在家做的便当。在梦幻乐园,就要吃梦幻乐园的东西。

综合比萨、热狗、炸鸡块和火腿蛋三明治这些食物虽然很常见,但装在模仿梦幻鼠脸孔的塑胶容器中,立刻有了梦幻乐园的感觉。

“这样就要三千日元?”

丈夫的发言简直是在泼梦幻乐园的冷水。

“但这个容器可以折起来,以后学校开运动会时,刚好可以用来装饭团。”

“哇啊,运动会的便当可以装在这里吗?太好了。”奈波吃着三明治,兴奋地说。

听到她这句话,我立刻露出笑容,觉得三千日元太物超所值了。这应该就是梦幻乐园的魔法。

虽然餐厅附上了塑胶刀叉,但我直接用手拿起比萨吃了起来,味道很不错。

我每天都用心做三餐,偶尔吃这种食物也不坏。

虽然我坐上了平川的车,打算一起去吃饭,但除了酒馆和居酒屋以外,岛上的餐厅全都打烊了,平川把车子开上交流道。

我们经过白纲岛大桥,前往日本本岛。

虽然过了大桥,但平川和我都不知道附近有什么餐厅,最后走进国道旁的一家芳邻餐厅。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芳邻餐厅,我忍不住东张西望,终于知道原来大家生日的时候去的餐厅是这样的地方。但可能因为时间已晚,餐厅内并没有携带家眷的客人,只剩下几对情侣。

看了菜单,也不知道该怎么点菜,结果点了和平川相同的汉堡套餐,服务生送来空盘子和空杯子。原来这里有自助沙拉吧和饮料吧。原来要自己去装?我拿起盘子,战战兢兢地跟在平川身后去拿沙拉,却在不知不觉中,好像他女朋友一样质问他:“怎么可以不吃西红柿?”

吃饭时,我不停地问他东京的事。

“走在街上会经常遇到明星吗?”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明星。”

“你去看过电视节目的录像吗?”

“没有。”

“为什么?既然去了东京,真是太可惜了。”

“因为我没兴趣。”

“是吗?”

我们的谈话很不投机,但我发现平川竟然爱吃甜食,各点了两款不同种类的甜点,我们很开心地一起享用。

吃完饭已经十一点多了,我们坐在停在停车场的车上,平川发动了引擎说:“回家吧。”

“我还不想回家。”

不知道是否我说得太小声,被引擎声淹没了,平川没有回答。

“我不想回家!”

我大声叫了起来。平川一言不发地开着车。他沿着来路折返,看到了交流道的牌子,但他没有继续往前开,而是驶入了岔路,把车子停在闪着橘色灯光的旅馆停车场。

熄了引擎后,平川没有下车。我也坐在那里不说话。这份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是我误会了吗?”平川看着前方问。

“你没有误会。”

“但是太突然了,很奇怪。即使你有什么烦恼,心情不好,也不需要去这种地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当听众。”

“不是这样的。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我既不漂亮,也很土。如果你不愿意,干脆直接告诉我。”

我故意用这些伤人的话把自己逼入绝境,忍不住懊恼地哭了起来,却觉得好像是平川对我说了这些话。我放在腿上的手用力握拳,不停地哭泣着,没有擦脸上的泪水。

“我说了,不是这样。”

平川有点畏缩地把手放在我的右肩。

“夏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东京梦幻乐园吧。”

“啊?”

他突然提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我抬起了头。

“高一的时候,学校改变了校外教学的地点,你好像很遗憾。田山同学……不,小梦,你当时不是送了我书签吗?我那时候很开心,很希望上大学后,可以和你一起去。但你也知道,我长这样,而且听说你是大家闺秀,只好放弃……现在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这时我才想起,原来我当时把书签送给了他。

“为什么那么想去梦幻乐园?”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妈身体很虚弱,所以我们家从来不外出旅行,我对旅行这件事充满了憧憬。每次放假结束后,那些去旅行的同学就在班上吹嘘,其中去梦幻乐园的家伙好像真的很开心。可能是这个原因吧。”

“和我一样。”

“是吗?那我们一起去。一言为定。不要住在我的破公寓,我来预约梦幻乐园酒店,到时候……”

平川没有继续说下去。

平川说得对,我并不是因为想和平川在一起才不想回家,而是因为不想回家,和害怕回家之后将面对的可怕发展,以及不愿意去想这些事。但是,当平川邀我一起去东京梦幻乐园时,我对他产生了另一种感情。

“那时候归那时候……”

平川什么话都没说,用力握住我的手。这个动作似乎变成了暗号,我们一起下了车。那天我才第一次知道,平川就住在南高旁,每天不只是在我家的巷底回转,还是特地绕远路。

那年夏天,我们没有去东京梦幻乐园。

因为我严重害喜。

吃完午餐后,我们走进名为“梦幻熊找蜂蜜”的游乐设施,走进蜂蜜罐后,在森林中探险。我们已经完成了旅行导览书上介绍的“东京梦幻乐园五大必玩游乐设施”。

每个游乐设施都像电影布景般巧夺天工,简直是梦幻乐园中的梦幻乐园。身处这样的空间,感受悠闲的心情,享受刺激的游戏,时而惊讶,时而哈哈大笑,即使需要排很长时间的队,仍然觉得很值得。

奈波的脸上和手臂上贴着猜拳游戏得到的贴纸,显得满心欢喜,但是……

我并没有梦想实现的感觉。

这里并没有不如我的想象,我也没有感到失望,相反地,这个梦幻的世界超乎了我的想象,我也充分乐在其中,但是……内心这种不畅快的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真的这么渴望来到这里吗?我是为了得到这种程度的满足,才做了那种事吗?

和平川在破旧的酒店度过一晚的翌日早晨,我回到家中,母亲没有责备我彻夜不归,而是告诉我祖母去世了。

祖母每天晚餐后,都习惯用庭院的井水吃药。母亲平时都会在水壶中装好水,放在祖母房间门口,那天刚好忘记了。那并不是母亲第一次忘记。

祖母好几次不顾她从主屋到偏屋的距离比去水井更远,气急败坏地冲到偏屋,破口大骂母亲没有为她装水。那天母亲去町内会开会,所以她想骂人也找不到人。虽然父亲才是町内会的干事,但每次遇到需要沟通的麻烦事,他都会找母亲代劳。那天也是因为父亲对庙会是否不再请儿童抬神轿这种事完全没有兴趣,所以请母亲代为前往。

祖母知道母亲九点开会,所以自己去水井旁汲水,刚好那时候发病,倒在庭院内,没有人发现。当母亲十一点回家时,祖母已经断了气。

母亲哭着说,是她害死了祖母。

你不是早就在等待这一天吗?我很惊讶地冷眼看着痛哭的母亲,完全没有流一滴眼泪。

母亲为祖母的死感到难过吗?觉得祖母是因为自己而死,基于罪恶感而流泪吗?看着哭泣的母亲,我终于发现原来多年来,我和母亲的想法并不一样,所以无法开口对母亲说出真相。

我回到家时,一踏进大门,就看到祖母倒在水井旁。我听到隐约的呻吟,似乎听到她叫我的名字,但我没有走去她身旁,而是转身走出大门,等待平川的车子掉头回来。我的手心不停地冒汗。

我害怕的是,当我回家时,祖母还活着。

所以,听到她死了,我松了一口气,对自己的见死不救完全没有丝毫的罪恶感,感受着终于获得自由的解脱感和平川留在我身上的味道。

但是,我如今的生活也没有丝毫的自由。

“距离大游行还有一个小时,是先去占位子,还是去玩一玩?”

丈夫抬头看着向晚的天空问。我不想再玩什么,再加上有点累了,很希望坐下来休息,顺便占位子。

“占位子——”

“爱洛公主!我要去玩爱洛公主。”奈波大叫着,打断了我的话。

“对啊,奈波喜欢睡美人。”

丈夫想起这件事。虽然梦幻乐园的童话故事中有人鱼公主、白雪公主、灰姑娘等很多公主,但奈波最喜欢爱洛公主。我不知道沉睡一百年、等待有人来救的公主到底有什么魅力,但她从去年开始,就一直说以后想当爱洛公主。

“嗯,妈妈也想去。”

来到爱洛公主的游乐设施前,发现只要等二十分钟。我和奈波在复习故事时,就轮到我们了。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四人座的玫瑰花形状的车厢内。

公主的生日宴会上,心地善良的魔女纷纷祝福公主,这时,坏魔女出现了,对公主下咒。

“公主将在十六岁生日那一天,手指被纺锤刺破,永远陷入沉睡。嘿嘿嘿嘿嘿……”

“好可怕。”

奈波紧紧抱着我,我不禁莞尔,但也忍不住感到有点失望。眼前这个童话世界的质量完全无法和今天玩过的其他游乐设施相比,公主和魔女都画在夹板上,一看就知道是塑胶做的荆棘林,灯光太暗,音效也太可怕……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兴奋不已,内心深处涌现一股热流,脸颊和指尖都隐隐作痛,好像快麻痹了。

当盘踞在天花板的荆棘藤蔓和王子的剑一起从头顶落下时,明知道不会打中自己,但还是忍不住尖叫起来。坏魔女临死的惨叫声和烟雾一起迎面扑来。当来到明亮的婚礼场景时,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们走下车厢。这是一个前后只有五分钟的小型游乐设施。

但是,我为什么泪流满面?

“妈妈,你怎么了?”奈波担心地看着我。

“可能是最后的烟跑进眼睛里了。”我笑着说,但仍然泪流不止。

“爱洛公主很好玩,坏魔女的脸超可怕。”

脑海中响起这个声音,我已经忘了是谁说的这句话。我看到自己满脸羡慕地听同学说这句话的样子,然后很快就消失了。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

这里才是我渴望的东京梦幻乐园,不是在这十年期间新落成的热门游乐设施。我一直渴望的是那些来自离岛的孩子,在梦幻乐园一探究竟后,回到岛上双眼发亮地谈论的游乐设施。

我渴望的游乐设施并不出色,却完全没有感到失望,内心充满了梦想终于成真的充实感。如果我小时候来这里,一定会更感动,一定会向其他同学炫耀。

不,我可能会对同学说:“其实也还好啦。”但只有去过梦幻乐园的人,才有资格说这句话。

“小梦,我们去看大游行。”丈夫拉着我的手说。

对了,除了爱洛公主以外,不是还有另一个想要看的项目吗?

“嗯,一定要看。奈波,走吧!”

我回握着丈夫的手,用另一只手牵起了奈波的小手。

对梦幻乐园的渴望把我身为人类的某种重要感情燃烧殆尽,我因此得到的自由也只是幻影。

当我向母亲报告怀孕的事时,母亲哭着抓住我,一次又一次地骂我:“不要脸。”

平川通过了教师甄试,我和他在大学毕业的同时登记结婚。平川被派到白纲岛南高中任教,因为平川的母亲体弱多病,所以我嫁进了平川家。

当我舍弃田山的名字时,母亲扬言要“断绝母女关系”,但每年中元节和新年时,她就若无其事地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父亲总是毫无预警地来到平川家,放下为奈波买的玩具后,连茶也不喝就离开。

平川的母亲三天两头儿地问我:“你想害死我吗?”但结婚八年至今,她从来没有感冒过。

平川的父亲和平川一样,个性温和体贴,却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母亲最近去绘画教室上课,前几天收到她在课堂上画的作品,上面用朴素的文字写着“我想抱孙子”。

平川提议去东京梦幻乐园时,我觉得与其日后听他们数落,不如大家一起去。于是邀请了我的父母和平川的父母,但两家都是母亲拒绝了我。

平川的母亲说:“你知道我身体不好,我怎么可能去那么远的地方?”母亲说:“我不能去,否则会愧对死去的奶奶。”

束缚我的也许是祖母,但也许并不是祖母。

但是,我不想再觉得自己受到束缚,每当感到难过时,可以想一想这里,可以旧地重游。

因为我已经知道,梦幻乐园并没有那么遥远,不是需要花几十年才终于能抵达的地方。

《梦幻进行曲》的音乐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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