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卡的奥德修》

库诺·姆拉捷

完美的真空  作者:斯塔尼斯瓦夫·莱姆

作者是个美国人,小说主人公全名荷马·玛丽亚·奥德修,他的出生地伊塔卡是马萨诸塞州一座只有4000居民的小镇。故事是关于奥德修从伊塔卡出发的一场意义深远的远征,而且也因此牵涉令人敬仰的原型。的确,开头似乎看不出这样的迹象。荷马·奥德修被指控点火焚烧洛克菲勒基金会的E. G. 哈金森教授的汽车而被告上了法庭。至于他必须烧车的理由,只有教授亲自出庭,他才肯透露。等到教授真的到场,奥德修假装要和教授耳语几句,跟他讲些特别重要的事,但他趁机咬了教授的耳朵。庭上顿时一阵大乱,辩方律师要求进行精神病检查,法官犹豫不决,而奥德修在被告席上发表了演讲。他解释说自己想起了黑若斯达特斯[黑若斯达特斯是一个古希腊年轻人,为了在历史留名,纵火烧毁了位于土耳其以弗所的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亚底米神庙。如今人们谈到他时通常带有负面含义,暗指那些为了出名不择手段的人。],因为汽车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圣殿,而他咬了教授的耳朵,因为斯塔夫罗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群魔》中的人物。]就是这么做的并一举成名。他也需要出名,为的是随之而来的金钱,使他能够投资于一个他为造福全人类而设计的项目。

说到此处,法官制止了他的演说。奥德修因破坏汽车被判处监禁两个月,而因藐视法庭再判处额外两个月监禁。他还有可能被哈金森因伤害外耳而提起民事诉讼。而奥德修成功地将演讲稿交给了法庭里的记者。他以这种方式达到了目的,新闻会报道他。

奥德修的演讲稿《寻觅灵魂的金羊毛》中包含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人类的进步归功于天才。思想的进步尤其如此,众人一起可以发现击打燧石的办法,但不可能集群体之力发明数字零。发明数字零的人是历史上第一位天才。“零——有可能被四个人一起想出来吗?每人贡献四分之一?”荷马·奥德修以其特有的讥讽口吻问道。人类并不习惯于善待天才。“而当天才是个坏生意!”奥德修以糟糕的英语说道。天才的境遇很糟糕。并非所有人都一样,因为天才也千差万别。奥德修提出了这样的分类:首先是才具一般的普通天才,也就是三等天才,他们的思想不太能超越自己所处的时代。相对来说,这些人受的威胁最小,经常得到辨识,甚至能获得金钱和荣耀。二等天才对于同时代的人来说则过于难处了。他们也因此处境更糟。在古代他们主要是遭受石刑,在中世纪——遭受火刑,之后,随着风俗的逐渐柔化,已经允许他们自然饥饿而死,有时甚至用公款把他们养在疯人院里。某些人被地方当局投递了毒药,很多人被流放。与此同时,教会和世俗的权力机关都在争夺“灭绝天才”竞赛的头等奖,奥德修如此称呼形式多样的戕害天才运动。然而,等待着二等天才的是死后追认。作为补偿,图书馆和公共广场用他们的姓氏命名,还要竖立喷泉和纪念碑,历史学家为这些过往的失误矜持地流下泪滴。除此之外,奥德修断言,还存在,因为一定会存在顶级的天才。那些中间等级的天才或是被下一代发现,或是被以后的某一代发现,而头等天才则永远不会被任何人感知,无论是在世之时还是过世之后。因为他们发现的真理闻所未闻,提供的建议具有颠覆性,以致没人能懂。因此,持久的默默无闻成了顶级天才的寻常命运。何况智慧稍逊的同伴得以被发现,通常也都纯属偶然。例如,市场上卖鱼妇人用来包裹鲱鱼的纸上写满文字,就会有人读出某种定理,或者诗篇,一旦付印就会激起一阵热潮,但随后一切将恢复原有的轨迹。这种状况不应一直持续下去。这涉及的是文明难以弥补的损失。应该创立一个“一流天才保护协会”,从中产生一个搜寻小组,负责实施计划中的搜寻任务。荷马·奥德修已经起草了协会的完整章程,还有寻找灵魂金羊毛的计划。他将这些材料分发给众多科学协会和慈善基金会,请求提供资助。

当这些努力毫无结果时,奥德修自费出版了一个小册子,并把第一份签过名的小册子寄给了洛克菲勒基金会科学委员会的E. G. 哈金森教授。哈金森教授没有回音,因此对整个人类负有罪责。他表现愚钝,也就是说没有资格胜任他所承担的职位。为此他必须受到惩罚,而奥德修就这样做了。

奥德修在服刑期间收到了第一批捐款。他开了一个名为“寻觅灵魂的金羊毛”的账户,出狱时,已经有一笔可观的基金,达到26528美元,使他可以开始组织活动了。奥德修在报刊上发布广告,从中遴选志愿者,在爱好者和支持者的第一次会议上,他向大家发表演说,并且发放了新的含有搜寻指南的小册子。要知道,大家必须了解,他们应该去哪儿,以何种方式,寻找什么。这场搜寻将具有理想主义色彩,因为——奥德修并不讳言——经费不多,而困难不小。

“灵魂随处显现”[原文为拉丁文。],因此,即便是最顶级的天才,也可能出生于世界角落、微小部族。天才不会自己直接现身于世人面前,自己走到大街上,去抓住路人的长袍或纽扣。天才需要通过伯乐发挥作用。伯乐应该能辨识天才、尊重天才并发展他的思想,仿佛要唤醒这位同胞,让他成为钟锤,为人类敲响新时代的开端。

像通常的情况一样,该发生的却未发生。总体来说专家们自认为学识渊博,足以教化他人,不愿再求教于人。只有当专家云集时,通常在数量较大时,才能碰到两三个思维缜密之人。因此在小国家里,天才要获得回应就仿佛泥牛入海。而在大国,天才得到认识的机会就大得多。正因如此,探索之旅的目的地设定为那些较小的种族和全球那些籍籍无名的偏远城镇。在那里,也许能找到未被识别的二等天才。南斯拉夫博斯科维奇的案例就很典型:他受到了不真实的认可,其几个世纪前的所思所写在当代被注意到,因为现代人开始思考和写作与他类似的东西。奥德修不需要这样的伪发现。

搜寻工作应该包括世界上所有的图书馆,其珍稀版本和手稿收藏部,特别是地下室部分,那里通常堆放着各种压箱底的纸张。然而,也不应对那里有过高奢望。在奥德修悬挂在自己办公室里的地图上,用红圈将精神病院特别标出作为首选。20世纪的疯人院的下水道挖掘现场和茅坑也引起奥德修的关注。还应该挖掘老监狱附近的垃圾场,翻找装垃圾和其他污物的容器,筛选废纸堆,也应该认真检查粪堆,主要是其石化部分,因为人类鄙夷和清扫出躯体的一切都去了那里。奥德修的那些坚强的英雄们就这样出发,去寻找灵魂的金羊毛,他们充满奉献精神,带着尖嘴镐、凿子、撬杠、遮光手电和绳梯,随手还带着地质锤、防毒面具、筛子和放大镜,将在硬化的粪便、坍塌的水井、所有宗教裁判所的古老地牢、被废弃的洞窟里,搜寻远比黄金、钻石更珍贵的珍宝。与此同时,这项世界性工作的协调人是身居总部的荷马·奥德修。所有关于特立独行的傻瓜和另类,关于过度痴迷或顽固不化的怪人,关于固执己见的笨蛋和白痴的谣传与闲聊,都应被看作方向标、看作指南针上抖动的指针,因为人类按照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来对天才做出反应,所以用这些称呼来描述天才。奥德修又搞了几场丑闻,从而收获了5份新的判决,继而收到了另外的16741美元。在坐了两年牢之后,他去了南方,乘船去了马略卡岛,他的总部将设在那里,因为那里气候宜人,而他在多次坐牢之后健康严重受损。他毫不掩饰,很乐意将公共利益与私人利益相结合。况且,既然按照他的理论,一流天才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那么马略卡岛上为什么就不能出现呢?

奥德修的英雄们,都拥有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生,这占据了小说的一大部分。奥德修经历了不止一次的苦涩失望,比如当他得知,三个在地中海地区工作的他最喜爱的搜寻者,竟然是CIA的特工,后者利用他寻找灵魂金羊毛的探险去实现自己的目的。而另一个搜寻者把一份价值难以估量的17世纪文献带回马略卡岛,据说那是埃及法老卫队士兵卡德约克关于生命近似几何结构的研究,但他发现是伪造品。那部著作的作者就是搜寻者本人,由于他没地方发表这部作品,就混入了探险队,以便以这种方式,利用奥德修的资金,给自己的构思扬名。暴跳如雷的奥德修将手稿投入了火堆,赶走了造假者,当他冷静下来之后,开始考虑,自己是否亲手毁掉了一部顶级天才的作品?他受到良心的折磨,于是发出广告召唤那个作者回来——遗憾的是徒劳无功。另外一位搜寻者,叫作汉斯·佐克的,在奥德修不知情的情况下在拍卖会上卖掉了无比珍贵的文献,那是他在黑山的老图书馆里找到的,然后他带着现金潜逃智利,把钱挥霍在了赌场上。但还是有很多非同寻常的作品,普遍被认为已经遗失的奇珍、手稿,甚至世界学术界所未知的著作落到奥德修手中。例如,从马德里的历史档案馆里找到一份羊皮纸手稿的最开始的18页,手稿创作于16世纪中叶,基于“三性算数”系统,推测了80位著名科学家的生辰,而文中所包含的日期确实与牛顿、哈维、达尔文、华莱士等人的生辰相符,甚至精确到月!化学分析和专家评估都证实了这部作品的真实性,但那位无名作者所应用的数学工具早已失传了。大家只知道,他的出发点是接受与理智相背离的人类有“三性”的前提。奥德修稍感欣慰的是,在纽约拍卖会上卖掉这部手稿,对他的探险预算大有裨益。

历经7年的艰辛,马略卡岛上的总部档案里堆满了各种千奇百怪的手稿。其中有来自维奥蒂亚州的某位米拉尔·埃索斯的巨著,其独到的见解令达·芬奇黯然失色,他留下了用脊椎动物青蛙的脊髓推导逻辑系统的方案;早在莱布尼茨之前,他就提出了单子的概念和前定和谐论;他把三价逻辑应用于某些物理现象;他断言,生物繁殖出跟自己相似的生命体,是因为其精液中有微观字母写就的信息,而根据这种“信息”的组合,就可以得出成熟个体的外貌。而所有这一切,都诞生于15世纪。那里有基于理性推断的否定神正论的形式逻辑证明,因为所有神正论的前提都必须是逻辑矛盾:这部著作的作者被称为加泰罗尼亚的鲍乌伯,先被砍去了四肢,拽掉了舌头,再被融化的铅水用漏斗灌进内脏,最后被火刑处死了。“反方的论证十分有力,尽管是在不同的层面,因为是非逻辑的。”找到了这份手稿的年轻哲学博士这样认为。索弗斯·布里森纳德基于“二零算数”公理的著作,证明了纯超限多数理论的非矛盾结构的可能性,获得了学术界的认可,然而这部作品也有部分与数学家们当前的工作存在重合。

奥德修看到,迄今为止,只有先驱者获得认可,即那些思想被后人重新发现的人,换言之,只有二等天才获得认可。那么,头等天才付出艰辛的痕迹何在呢?奥德修的头脑里从没有过怀疑——只是担心死亡会遽然降临(他即将迈入老年),使他无法继续搜寻事业。佛罗伦萨手稿丑闻终于降临。这卷来自18世纪中叶的羊皮纸卷,被发现于佛罗伦萨大图书馆的某分部,起初,由于里边记满了秘密符号,它看似是一本毫无价值的炼金术作品——还是复制品。但某些表述提醒发现者——那是一位年轻的数学专业大学生——当时的人们肯定还不懂得函数序列。作品被呈交给专家后,激起了完全对立的观点。没人能完全看得懂,一些人认为那都是些胡言乱语,偶尔插入些清晰的逻辑,而另一些人认为那是心理病态的产物;两位最杰出的数学家得到了奥德修寄来的手稿影印件,他们的观点也无法达成一致。只有其中一位,费了很大劲才在第三部分里解读了那些潦草的字迹,靠字迹的猜测填补空白,然后写信给奥德修说,他觉得,那确实是关于一个非同寻常的概念,但也是毫无价值的。“因为为了接受这个想法的长处,我们不得不将现有数学体系的四分之三废除,然后重新建立起来。这纯粹是让我们在已经建立的数学体系之外另建一套数学的提议。那一套数学体系是否更好,我说不清。也许是的,但要弄清楚这一点,需要一百位最优秀的人奉献一生,他们对这位无名的佛罗伦萨人,就像鲍耶、黎曼、罗巴切夫斯基之于欧几里得。”

读到此处,信从荷马·奥德修手里掉落,他喊着“找到了!”,开始满屋乱跑。房间的玻璃窗面向湛蓝色的海湾。在那个瞬间,奥德修意识到,不是人类永远失去了顶级天才,而是天才们失去了人类大众,因为他们远离了人类。并非那些天才根本不存在,而是年复一年,他们越来越不存在。被认知的二等思想家的作品总是可以得以保留。只要掸掉它们的尘土,然后交给印刷厂和大学即可。然而一等天才的作品却无法挽回,因为它们特立独行——在历史潮流之外。

人类的集体努力在历史时间里开辟出一道壕沟。所谓天才,是将努力施加于壕沟边界、壕沟边缘的人,他向自己的同代人、下一代提议对运动做出某种改变,沟底采用不同的弧度,改变斜坡的倾斜度,加深底部。顶级天才并不这样参加精神劳动。他既不站在前列,也不会奋力向前迈步。实际上他凭借思想,置身于他处。

如果他提出其他的数学形式,或者其他形式的系统分类学,不管是哲学的还是自然科学的,所涉及的都是与现存的截然不同的立场——根本不同!如果没有被一代人或再下一代所关注和倾听——那么之后人们会发现,那些观点已经变得完全不可能实现了。因为在此期间,人类的艰苦奋斗和思想的长河已经开辟了自己的河道,奔向自己的方向,所以在人类的方向和孤独的天才发明之间的分歧,伴随每一个世纪的流逝,都会不断加大。那些未被认可、未被倾听的建议原本可以改变艺术、科学乃至整个世界历史的进程,但既然事情并没有这样发生,那么人类就不只错过了某个独特的个体及其精神行囊,而是错过了自己另一番模样的历史,对此任何人都无能为力。顶级天才——意味着错过的道路,现在已毫无生机、荒草丛生,这是非凡好运带来的彩票大奖,但玩家没有现身,没有认领奖金,以致他们的财富随风吹散,化为乌有——被浪费的机会。较低层次的天才不脱离共同的河流,他们留在潮流之中,改变运动法则,但不跨出共同的边界——完全、彻底地不超越边界,因此他们得到敬仰。而那些顶级天才,因为过于伟大,所以永远不会被看到。

奥德修被这一奇妙现象深深打动了,他立刻坐下来写一本新的小册子,其精华部分上面已经揭示,其透彻明了丝毫不逊于“搜寻”的理想。这场“搜寻”在13年零8天之后到达了尽头。这并非徒劳无功,因为伊塔卡(马萨诸塞州)的一位平凡居民,与一小群热情支持者深入了历史的深处,只得出一个结论,即唯一一位在世的头等天才是荷马·M. 奥德修:因为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只有同样伟大的人才能分辨出来。

我推荐那些没有认识到,人类若无性别之分就不会有文学的人,去看一看库诺·姆拉捷的书。然而关于该书是作者在讥讽,还是在询问道路的问题,每位读者就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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