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雷蒙德·修拉

完美的真空  作者:斯塔尼斯瓦夫·莱姆

(德诺埃尔出版社)

小说正在退向作者,也就是说小说正在从唯一的虚构现实的位置转变到这一虚构产生的位置。这样的情况至少正发生在欧洲散文界的先锋之中。虚构已经让作家们感到厌倦,甚至恶心,因为他们已经对其必要性失去了信心,变成一群摒弃自己信仰的无神论者。他们已经不再相信,当自己说出“要有光”的时候,真正的光亮就会给读者带来光彩炫目的感觉。然而他们正是这样说的,他们能够这样说,就一定不再是虚构了。描述自身创作的小说只是倒退的第一步。现在人们已经不再创作表现其产生过程的作品,具体的创作流程也已让人无法施展拳脚!人们正在创作能够写出来的东西……从头脑里翻腾着的无限可能中提炼出零星要义。在这些永远不会成为常见文本的片段中漫步,正是当前的一道防线。恐怕这并不是最后一道防线,因为文人中间萌生着一种感觉,好像接连发生的倒退已经结束,好像它们把文人引上了不断回归的道路,到达一个隐藏着神秘的全部创造力的“绝对胚胎”守护的地方,人们无法写出的无数作品都能从这一胚胎孵化而来。但是,人们对这胚胎的想象只是一种幻觉,因为没有创世就没有《创世记》,没有创作纯文学作品便不存在文学创作。“第一因”让人难以企及,甚至可能并不存在:朝他退去便是堕入“无限回溯”的谬误之中——还可以写一本书来介绍有人是如何尝试写一本书,这本书再去讲述有人是如何渴望写下一本书的,如此循环往复。

雷蒙德·修拉的《你》试图从另一个方向打破僵局,不是再次尝试倒退,而是向前进发。此前,作者一直是向读者诉说,而不是为了诉说读者——这正是修拉打算做的事情。讲述读者的小说?是的,讲述读者的故事,可这就不再是小说了。向受众说话意味着为他讲述些什么,说什么都行,就算不讲述什么话(反小说!),也总是为他讲述的。因此也同时是在为他服务。修拉认为这种千百年无休止的服务已经够多了:他决定造反。

毋庸多言,这是一个雄心勃勃的想法。反对“歌唱者—听者”和“叙事者—读者”关系的造反作品?是解放?还是挑战?可又是以什么名义?一望便知这是无稽之谈:作家啊,你不愿通过讲述来服务,就必须沉默,而与此同时你也不再是作家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那么雷蒙德·修拉的作品又是何等异想天开、化圆为方呢?

在我看来,修拉在萨德那里看到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进一步的阐述。萨德首先创造了一个封闭的世界——一个城堡、宫殿和修道院的世界,以便之后将身陷其中的人群分为刽子手和受害者,通过折磨消灭受害者,施刑者感到乐趣,但后者很快就只剩下自己,为了继续下去,他们必须开始自相残杀,一切步入尾声时,残杀带来了最活跃的刽子手的密闭式孤独,他吞噬了所有人,然后泄露自己的身份,他不但是作者的代言人,而且是作者本身,是被囚禁在巴士底狱的唐纳蒂安·阿尔丰斯·德·萨德侯爵。只有他一个人留了下来,因为只有他不是虚构产物。除了作者之外,相对于作品肯定总有一个非虚构的人:读者。修拉在某种程度上扭转了这一局面,他让这位读者成了自己的主人公。但并不是读者自己在说话,所有这种演讲都只是一场卑劣的骗局。是作者在谈论读者——拒绝服务。

我们讨论的是作为一种精神卖淫的文学,只是因为创作文学就必须为他人服务。必须逢迎取悦,搔首弄姿,向读者敞开心扉,将读者视为知己,把最好的一面奉献给他,争取得到垂青,引起注意——简言之,应该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趋炎附势,出卖自己——令人作呕!当出版商成为老鸨、文人成为妓女、读者成为文化妓院的嫖客时,一旦人们意识到这种局面,就会引起道德上的消化不良。可作家不敢直截了当拒绝服务,于是便开始回避——提供服务,却又自命不凡。他们不再哗众取宠,反而变得异常无趣;他们不再展示美丽的事物,反而恶意刁难读者。这就好像造反的厨师故意弄脏即将摆上主人餐桌的菜肴,先生和太太要是吃不惯,大可不吃!就像是想要浪子回头却又有心无力的马路天使,不再和客人媚笑搭讪,也不再梳妆打扮。可那又怎样?她还是站在街角,随时准备让客人带走,即使她行事暴躁,神色阴郁,尖酸刻薄。这不是真正的反抗,是虚假的、不彻底的造反,谎话连篇,自欺欺人,谁知道这是否比正常的实实在在的卖淫更糟,因为至少后者没有任何虚伪的成分,不会惺惺作态,故作清高,假仁假义。

所以呢?应该拒绝服务。潜在客户把书翻开时,像是推开窑子的门,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去,确信自己在这里会受到卑躬屈膝的接待,这个混蛋,必须把这烂货臭骂一顿,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把他——顺着台阶扔下去?不不不,这可就太便宜他了、太轻松了、太简单了。他会站起来,揩干脸上的唾沫,拍掉帽子上的灰,接着走到竞争对手那儿去。应该把他拉进来,然后适当地挑逗他。只有这样,他才能记起自己之前和文学的风流往事,和一本又一本书出轨[原文为德文,Seitensprung。]。所以雷蒙德·修拉在《你》的前几页中写道:“去死吧,混蛋!”[原文为法文,“crève, canaille!”。]“去死吧,混蛋,但别死得太早,你必须多保留些力量,因为你还要受不少罪呢。”“你要为傲慢自大的滥交行为付出代价。”

创作这本书的想法本身很有趣,它甚至有可能成为一部奇书,可雷蒙德·修拉没有把它写出来。他没有将一个叛逆的概念变成经过考验的艺术创造;他的书没有结构;作品的杰出之处就是污言秽语,可惜现在看来也还是不堪入目。当然,我们并不否认作者在言语上的发明创造,它的巴洛克风格在多处地方都显得巧妙(“啊,你这个满脑荒淫的色鬼,哦,你这个满口蛀牙的贱人,哼,你这个腐朽不堪的烂货,你会因为尝到车轮碾压的滋味而不堪折磨。你要是把这当成打闹说笑,就给我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不舒服?当然。可这是必需的。”)。因此,这里预示着我们将要遭受折磨——书中描绘出的折磨;这开始让人起疑心了。

米歇尔·莱里斯在《论作为斗牛术的文学》中准确地强调了文学创作应该克服阻力的重要性,这样才能让作品有分量。因此,莱里斯在他的传记中赌上了自毁名誉的风险。但谩骂读者并不是什么真正的风险,因为谩骂的契约性是不可抗的。在宣布自己将不再服务,并且已经不再服务时,修拉的行为让我们感到好笑——所以他是在用拒绝服务来服务别人……他刚迈出第一步,就立刻卡在了那里。难道他给自己提出的任务是无法完成的?还能在这儿做什么呢?戏耍读者,用叙述把读者引入歧途?之前已经有人这样做过千百遍了。此外,最为简单且百试不爽的方法就是承认这行文扭捏、错漏百出的文字不是有意为之,不是背信弃义使然,而是无能所致。一本有效的谩骂书籍作为真正的侮辱,作为这种行为本身所带风险的凌辱,只能写给一个具体的接收者,但这又该变成信件了。修拉试图侮辱我们所有人,侮辱我们这些扮演着文学接受者角色的读者,却没有触碰到任何人,仅仅表演了一系列语言杂技,连这些东西也很快变得索然无味。当我们想要描写所有人或是写给所有人的时候,就等于没有描写任何人,没有写给任何人。修拉输了,因为作家反抗文学服务起义的唯一真正一致的形式就是沉默;其他任何形式的反抗都只是沐猴而冠罢了。雷蒙德·修拉先生将来一定会再写一本书,并凭借其推翻第一本书——除非他到各家书店门口扇自己读者的耳光。倘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会尊重这一行为的后果,但也只是对人的行为表示尊重,因为什么都拯救不了《你》这个哑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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