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图书馆）

人们雇用仆人时，仆人的工资中除了工作报酬之外，还包含仆人对主人的尊敬。人们聘请律师时，除了得到专业建议之外，还能得到安全感。收买爱情而非追求爱情的人也期待得到温柔和感情。机票的费用中早已算入俊俏空姐的笑容和她们所表现出的友善。人们愿意花钱购买“私密接触”，那是一种亲密的关怀，友好的体验，是为生活的各个方面提供的服务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这种生活本身并不能归结为与仆人、律师、酒店员工、公司雇员、航空公司职员、商店店员的接触。恰恰相反，我们最重视的那些接触和关系反而处于付费服务范围之外。我们可以在网上预订婚姻中介，却不能随心所欲地预订妻子或丈夫在婚后的行为举止。只要有钱，我们就可以购买游艇、宫殿、岛屿，却不可能购得一些人们渴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展现英雄气概或者超群智慧，挽救美人脱险，赢得比赛或者接受嘉奖。我们也无法买到别人的青睐、发自内心的喜爱或是无私的奉献。无数故事都证明，正是对这种无私情怀的眷恋折磨着强大的统治者和富人。在这类童话故事中，能够买下一切或有办法强迫他人做一切事情的人，放弃自己的特殊地位，把自己伪装起来——像哈伦·拉希德扮成乞丐一样，寻找人世间的真，因为特权被一堵无法逾越的墙隔在了它的另一边。

因此，尚未转化为商品的领域才是日常生活的本质，包括亲密的和官方的、私人的和公共的——这让每个人都不断体会小小的失败、嘲笑、失望、敌意，受到蔑视却无法回敬，同时还体会着造化弄人。简言之，就个人命运而言，这种无法忍受的事态，已经达到亟待改变的程度，而庞大的生命服务产业将带来这样的改善。一个能够通过广告宣传购买总统的职位、一群身上画着花朵的白象、成群结队的美女、充满荷尔蒙气息的青春的社会，应该能用适当的方法来统筹人类的状况。但是反对意见立刻就会出现——这样买来的生命形式是虚假的，很容易在与周围事件真实性的对比之下露出马脚，这种反对意见是由没有丝毫想象力的幼稚导致的。当所有孩子的受孕都是通过试管授精进行，任何性行为都不会产生过去自然受孕的结果时，一切肌肤之亲除了带来愉悦之外别无他用，那么两性的正常行为和失常行为之间也不再具有任何区别。当每个生命都处于强大的服务企业严密控制之下时，真实的事件和暗中安排的事件之间的区别便不复存在。当我们无法知道什么是纯粹的巧合，什么是预先购买的巧合时，冒险、成败是自然的还是合成的区别也不复存在。

这就是A. 维恩怀特的小说《生命股份有限公司》中心思想的梗概。远程经营是这家企业的运作原则：其总部不能被任何人知晓，顾客只能通过信件或是电话与生命股份有限公司联系。他们的订单由一台巨大的电脑接收，订单的执行取决于账户余额，也就是应付款金额。背叛、友谊、爱情、报复、个人的幸福和他人的不幸也可以借助便利的信用体系，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购买。孩子的命运由家长决定，但是一到成年那天每个人都会收到邮寄来的一份价目表、一份服务目录以及一本公司宣传册。这本宣传册的语言通俗易懂却又内容深刻，它是一篇关于世界观和社会技术的论文，而不是普通的广告印刷品。它用清晰、庄重的语言提出的内容，可以用不甚庄重的方式总结如下：

每个人都追求幸福，但是方法各不相同。对一些人来说，幸福是出人头地，是独立自主，是挑战不断、危险丛生、豪赌正酣的状态。对另一些人来说，幸福是服从命令、信仰权威，是没有任何威胁、风平浪静甚至慵懒度日。前者喜欢表现出侵略性；后者常常在感受到侵略性时表现出友善。很多人正是在焦虑不安的状态中找到满足感，这一点从他们平日里总是庸人自扰就可见一斑。研究表明，社会中积极的人和消极的人的数量通常是相同的。宣传册里写道：“旧社会的不幸在于其无法在公民的天生倾向和后天生活道路之间创造出和谐的状态。”机缘巧合决定了谁赢谁输、谁是佩特罗尼乌斯、谁是普罗米修斯。十分值得怀疑的是，普罗米修斯怎么会没料到一只秃鹰会啄食他的肝脏。根据最新的心理学研究，他很可能只是为了被啄食肝脏，才从天上偷来了火。他是个受虐狂，受虐癖就像眼睛的颜色一样，是一种自然特征，没有必要为之感到羞耻，应该适当地对其加以利用，使之造福社会。文章教导我们：“过去，盲目的命运决定了谁会富足幸福、谁会穷困潦倒；人们过着不幸的生活，因为喜欢打人的人挨了打，渴望挨揍的人为环境所困必须殴打他人，而两者都是一样的痛苦。”

生命股份有限公司的运作原则并不是凭空出现的：婚介电脑在保媒拉纤时，早已使用类似的规则。生命股份有限公司保证按照客户在附表中表达的意愿，将每一位客户从成年到死亡的生活安排妥当。公司将最新的控制论、社会工程和信息方法应用于工作中。生命股份有限公司不会立即满足客户的愿望，因为人们往往不了解自己的天性，不知道什么对自己好、什么对自己不好。每位新客户都要接受公司的远程心理技术检查，超高速计算机组绘制出客户的个性特征和所有自然倾向。只有做完这种诊断后，公司才会接受订单。

人们不该为订单的内容感到羞愧：它永远都是公司机密。人们也不必害怕订单在其执行过程中对他人造成伤害——公司有电脑来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史密斯先生希望成为一名判决死刑的严厉法官，因此站在他面前接受审判的，只有那些理应被处以极刑的人。琼斯先生想要鞭打自己的孩子，剥夺他们的一切乐趣，还要坚信自己是一个正义的父亲吗？这样一来他的孩子将会残忍而邪恶，他要花上半辈子的时间来管教他们。公司满足一切愿望：只是有时需要排队等候，例如想要亲手杀人时就要排队，因为这种爱好者的数量出奇地多。在不同州处死死刑犯的方法不尽相同：一些州使用绞刑，另一些州使用氰化氢毒刑，还有一些州则使用电刑。渴望绞刑的人会去那些把绞刑架作为执行死刑的合法工具的州，他们一转眼就临时成了刽子手。让客户能够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草地上、在家中秘密地谋杀第三方而不受惩罚的项目尚未获得法律批准，但公司仍在耐心地推动这一创新。千百万个案例已经证明公司在安排意外方面的专业程度，足以克服执行谋杀订单的阻碍。犯人一旦发现牢房的门开着就会逃跑，而公司员工在监视的过程中会规划其逃生路线，使其在最适合双方的条件下遇到客户。例如，在客户正好装填完猎枪时，他正试图躲进客户的房子里。公司编写的目录中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生命股份有限公司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组织。这一点对它来说至关重要。婚介电脑只是把两个人撮合到一起，然后就不管他们婚后怎样了。而生命股份有限公司则必须协调一系列事件，把成千上万人涵盖其中。公司保留其正确操作方法未在手册中列出的权利。案例纯属虚构！安排事件的策略必须是绝对机密，客户永远不会知道哪些事情是自然发生的，哪些事情是通过暗中监视他人命运的公司电脑操作的。

生命股份有限公司拥有一支员工大军，员工们平时表现得和普通公民一样——司机、屠夫、医生、技工、家庭主妇、婴儿、狗和金丝雀。员工必须隐姓埋名。任何暴露身份、表明自己是生命股份有限公司团队成员的员工，不但会失去工作，还会被公司追究至死：公司了解他的喜好，因此可以安排他的生活，让他为犯下可耻之事的那一刻懊悔不已。员工不得为泄露公司机密的惩罚上诉，因为公司并未宣称上述内容是一种威胁。公司将处理不良员工的真实方法纳入其生产机密。

小说中所展现的现实与生命股份有限公司广告宣传册中描绘的有所不同。广告有所保留，避重就轻。根据美国的《反垄断法》，任何公司不得在美国境内垄断市场，因此生命股份有限公司并不是唯一一家提供命运安排服务的公司。市场上还有它的强大竞争对手，如“享乐人生”或“真实生活股份有限公司”。而正是这种情况导致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现象出现了：当各个公司的客户们相遇时，每个客户的订单在执行过程中都会出现不可预见的困难。这些困难表现为所谓的秘密寄生，这会进一步引发伪装的升级。

假设史密斯先生喜欢他朋友的妻子布朗夫人，想在她面前表现一番，就选择了价目表中的“396b”项目——在铁路事故中挽救生命。他们两人都能够毫发无伤地脱离险境，但布朗夫人脱险要归功于史密斯的英勇行为。公司必须准确地安排一次铁路事故，同时安排相关人员因为一系列表面上的巧合坐进同一个车厢；安装在列车车厢的墙壁、地板和座椅靠背里的传感器为计算机提供数据，计算机则隐藏在厕所中对行动进行编程，确保事故完全按计划发生。事故必须保证史密斯不能不救布朗夫人的命。为了不让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翻倒的车厢侧面会刚好在布朗夫人坐着的地方裂开，车厢里会充满令人窒息的烟雾，为了逃出车厢，史密斯必须先把女人从裂口推到外面。这样他就会把她救下，免于窒息而死。这个任务不算太难。几十年前，需要大量计算机和一队专家才能让登月飞船降落在距离目标几米远的地方；现在，一台计算机就可以通过一组传感器跟踪监控行动，轻松解决设定的任务。

不过，要是“享乐人生”或者“真实生活股份有限公司”接受了布朗夫人丈夫的订单，要求史密斯表现得像一个混蛋懦夫，事情就会变得无法预料。“真实生活”通过行业间谍得知“生命”策划的铁路事故，最省钱的事情莫过于加入别人安排的计划中：秘密寄生的核心就在于此。“真实生活”在灾难发生时加入一个微小的变数，就足以让史密斯在把布朗夫人推出裂口时将她擦伤，撕破她的裙子，并摔断她的双腿。

如果生命股份有限公司通过自己的反情报部门得知这个寄生计划，就会采取相应的对策：就此展开升级行动。倾覆的车厢中一定会发生两台电脑的决斗——厕所里的“生命”电脑和有可能藏在车厢地板下面的“真实生活”电脑。在一个作为潜在受害者的女人和她的潜在拯救者背后，站着两个电子设备和组织组成的庞然大物。事故发生时，一场电脑大战瞬间爆发。我们很难想象，一方为了让史密斯英勇无畏地救出女人，另一方为了让史密斯惊慌胆怯地推伤女人，要投入多么巨大的力量。随着越来越多的精力投入其中，原本要在女人面前表现一点儿男子气概的行为，却可能变成一场灾难。九年间，公司档案中共记录了两起这样的灾难，它们被称为“安升”（安排升级）。第二起灾难让涉事各方在37秒内耗费了价值1900万美元的电能、蒸汽能和水能，在最终达成和解时，各方为该安排服务设定了上限。每客户每分钟内消耗的能量不得超过1012焦耳；提供服务的过程中也不得使用各种类型的原子能。

小说的主要情节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生命股份有限公司的新总裁，年轻的爱德·哈默尔三世要亲自调查嘉萨敏·切斯特夫人的订单。她是一个古怪的百万富婆，因为她非同寻常的要求并不在价目表中，超出了公司各行政层级的能力范围。嘉萨敏·切斯特渴望一种充满真实、排除一切安排的干扰的生活。为了实现这一愿望，她已经准备好付出任何代价。爱德·哈默尔不顾顾问们的反对意见，接受了订单。摆在员工面前的任务就是：如何安排一个没有任何安排的订单。事实证明这比迄今为止完成过的所有订单都要困难。研究表明，生命的自发性这种东西早已不复存在。消除任何安排的准备工作都会揭出更深层的东西——更早以前其他安排的残留影响。即使在生命股份有限公司内部，也没有未经导演的事件。原来，三家相互竞争的公司已经彻头彻尾地把彼此安排了一番，他们把自己的亲信安插在竞争对手的管理层和董事会的关键职位上。哈默尔在发现这件事之后感受到了威胁，于是找到其他两家企业的总裁，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会议顾问由拥有核心计算机使用权限的专家担任。此次会面终于使形势得以稳定。

2041年，未经高级电子规划，在美国全境内没有人可以再吃鸡肉、谈恋爱、叹气、喝威士忌、不喝啤酒、点头、眨眼、吐痰，因为它已经在多年前预先制造了这一不和谐状态。三家体量达到数十亿美元的企业在商战中，不知不觉地创造了“三位一体”“全能命运安排者”。电脑程序成为《命运之书》；政党被安排，气象被安排，甚至爱德·哈默尔三世的诞生本身也是某些订单的结果，而这些订单又是其他订单的结果。再也没有人能够自然地出生或死去，同时再也没有人能够完全亲力亲为地经历任何事情，因为他的每一个想法，每一次恐惧、困难、痛苦……都是电脑代数运算的一个环节罢了。错误、惩罚、道德责任、善恶的概念已经变得空洞，因为全套的生活安排把场外交易价值排除在外。万无一失的系统将一切人类的特性整合起来并充分利用，建立起一个计算机化的天堂，然而这个天堂里只缺少一样东西——让它的居民知道现实就是如此。于是，三位总裁的会议本身也是由核心计算机策划好的，核心计算机把这一信息传达给他们，并介绍自己是一棵电气化“知识树”。现在会发生什么呢？被完美安排过的生命是否应该为了“重新开始一切”，再次逃离伊甸园？抑或是接受它，一劳永逸地放弃责任的重担？本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此，这是一篇形而上学的奇文，它的奇幻与现实世界有着某种联系。当我们抛开作者想象中幽默的胡扯和象皮病时，思维操纵的问题却依然存在，这种操纵与充分的自在自发并不冲突。事情绝不会以生命股份有限公司所展示的形式实现，但不知道命运是否会将这一现象以另一种形式呈现给我们的子孙后代——或许描述中不会说得那么有趣，可谁又知道会不会没那么让人坐立难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