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残障儿，有的不能自己移动身体，有的眼睛看不见，有的耳朵听不见，有的吞咽不了食物，有的甚至完全不能感知外部世界——眼看着就要从秋天转到冬天，在天气迅速变化的那段时间，我前往滋贺县大津市，拜访了一家专门为有严重脑损伤等身心残疾儿童开设的康复治疗中心——琵琶湖学园。

结束了其他采访后，我抵达大津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那家康复治疗中心位于远离城市的小山坡上，T医生已经在那等着我了。

医生简单地为我介绍康复治疗中心后，和我们说道：“现在时间有点晚了，但我还是带你去看看那些孩子们吧，我想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准备睡觉了……”

说罢，医生站了起来。虽说我很不好意思让一个从早到晚忙于门诊、治疗和会议，站了一整天的医生来接待我，但我还是想亲眼看看孩子们的状况。

穿过一条昏暗的长廊，跟着医生上下几层楼后，我听到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呻吟声，那声音好像是在喊些什么。

“晚上好。抱歉这么晚过来。”

医生走进房间，用柔和的京都口音说。这间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有大概十个孩子，负责照顾的保姆们正给孩子们一个个换上睡衣，安排他们躺在房间一角并排的栅栏床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略带甜酸的味道，是婴儿的口水、母乳、尿液和体味的混合。

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砰、砰、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学一年级左右的男孩穿着睡衣坐在地上，双腿向前伸，做出体前屈的动作，一下又一下地把头撞在地上。“砰、砰、砰”，我本以为他马上就要停下这个奇怪的动作了，但他又突然用一只脚的脚后跟以相当快的节奏向地面撞去，发出“咚、咚、咚”的响声。他光着脚，看起来应该撞得很疼，但是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他的症状吗？”

“是的，但我们认为这是孩子发育过程中的正常现象。在每个孩子发育的过程中到底需要什么，我们必须一一掌握……这个男孩身上的故事不少，他直到上小学之前都一直由母亲照顾，但长大后，母亲说实在看不住他，就把他带到了这里。他一年到头总是这样乱动，别说是他母亲，无论是谁，只要和他相处一天，就一定会受不了。如果你抱住他的身体强行阻止的话又不太好……”

“咚、咚、咚”……那个声音终于停下了。只见他正重复着一种自残行为——把食指深深地插进鼻孔里再拿出来。光是在一旁看，我就已经觉得痛苦了。

旁边的床铺上坐着一个女孩，她的身体很壮，但我分不清她到底是孩子还是大人。她的目光没有焦点。

“这个女孩按理说该上高三了，她是个可怜人，是父亲强奸女儿后生下的孩子。当时她的母亲才十五六岁，生下孩子后，她的父亲就人间蒸发了，母亲也消失了一段时间。我们知道这个母亲现在住在哪里，她也是可怜……”

隔壁房间的孩子们也在准备睡觉，他们发出各种像动物咆哮般的奇怪声音。所有孩子，哪怕是已经长大的孩子也都穿着尿布，工作人员每天要洗三百多张尿布。

“小×，你今天怎么样？”

“唔、哈……唔哈！”

“是吗？你的心情看起来不错。你喜欢男孩，对吗？真乖。这个男孩的母亲在离婚后一边经营一家关东煮店，一边让他在店铺的一角待着、照看他。后来，母亲改嫁了一个经常来店里喝酒的客人，那个名叫阿熊的土木工非常疼爱这个孩子。这位父亲虽然看起来壮得像一头熊，一看就是干体力活的人，但心地非常善良，有些父亲会抛弃自己的残障儿，但也有人会带着残障儿再婚。”

说起这段故事时，医生的表情变得明亮起来。

“小×！你好吗？”

“这个孩子的母亲在旁边那座山上自杀了。她来看孩子，却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把孩子带到了外面。我觉得她是想和孩子一起死的，但孩子获救了……这还是附近的人告诉我们，我们才连忙赶过去的。”

下一个房间里也有很多病情严重的孩子。

“这个孩子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就连摸她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反应。”

医生说着，在女孩的头顶拍了拍手，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从刚生下来开始就这样睡了二十五年。她一直朝这边睡，所以脸和身体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都变形了……”

“她是能感受到什么，还是完全没有任何感受呢？外面的世界发生怎样的变化，她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即便如此，她还是像正常人一样来了月经。”

梳着蘑菇头的女孩侧身躺着，这个正值花季的少女究竟梦到了什么呢？夜色越来越深了。

房间的角落里传来一个还没睡着的孩子的低吼声。

空气中依旧飘着一股酸甜的、湿乎乎的味道。这大概就是母亲子宫的味道吧。被生命的温暖充满的子宫，一定是这样的味道。

在这种味道的包围下，听着孩子们睡觉时的呼吸声，我觉得生命仿佛在黑夜中激烈地燃烧，散发出神秘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