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向我们作了一番说明后，突然提到了《砂女》这本书。

“安部公房不是有一本小说叫《砂女》吗？那本书就给了我一个思考残障儿和普通人之间关系的提示。”

故事大意是一个外出采集昆虫的男老师被带到了一间奇怪的砂穴里，再也无法逃脱，砂穴里还住着一个女人。如果每天不将掉落的沙子挖出去，洞穴就会被沙子填满，所以她只好天天挖沙子。村民给这个女人送来食物和水……

“在这个故事里，村子不被沙子吞没，是因为女人一天到晚都在挖沙子，因此村民一直给她送去食物和水，二者之间构成了互助的关系。就像这个关系一样，在让那些为人类战斗的残障儿活下去的同时，也推进了全人类向前发展的进程——我们之间正是构成了这样的关系。如此一来，残疾人和健全人的关系就反过来了。一般来说，我们会认为‘残障儿是健全人工作中产生的剩余产品’，然而事实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残疾人的存在，健全人才得以生存。”

对了，医生怎么看待《为了生命闪耀之日》中那对放任唐氏儿死去的家长呢？

“无论哪位家长，如果知道了自己的孩子是残疾人，一定会大受打击。这时家长的人生观、价值观就全部展露出来了，就算他们声称不想抚养孩子，也不能因此而责怪他们。一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取决于他的成长环境，而这个环境并不是他自己选择的。这时他们需要专家和社会的援助，也需要身边最亲近人的鼓励，需要对他们说一句：‘我们一起努力吧，你真辛苦啊。’但是……”

说罢，医生又进一步解释了“援助”的含义。

在各种类型的残疾中，除了因人类进化过程中的“失败”而产生的基因型残疾，还有我们的祖先从四足行走过渡到直立行走时，因体位和姿势的变化导致了盆骨形状的改变，造成了分娩时的困难，而导致的残疾。这些都是进化的必然结果。此外，还有一些人类尚未克服的疾病所引起的残疾。那些残疾人可以说是未成熟的科学的受害者。还有一些残疾是人本身或社会原因造成的，如沙利度胺或有机汞导致的水俣病。

总的来说，残疾共分为三种：一是人类生物学上进化的代价，二是人类与自然斗争失败的结果，三是人类社会进步的代价。

我们不能一味地说：“因为残疾儿童是人类进化的牺牲者，所以……”就算人类的残疾是由于某种特定的原因，动员社会力量帮助残疾人与疾病作斗争，也是一种理所应当的选择。

生物原本是不允许残疾个体存在的，因为留下它们就会有物种灭绝的危险，所以才会发生弑子行为。在这一点上，唯有人类不一样。

人类不单单靠本能生活，还通过提高生产力来为残疾人的生存和发展奠定物质基础、通过发展医学技术减轻或治愈残疾，并在深化对残疾的理解、培养对残疾人感情的同时，逐步创造与残疾人共同生活的社会制度。换句话说，创造一个残疾人也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的环境，是我们人类不同于其他生物的标志。

家长们发现自己的孩子天生残疾时，一定会感到震惊和害怕，暗自想着要杀了孩子，甚至打算和孩子一起寻死，这些都是人类的自然情绪。医生说，他们在这种时候特别需要鼓励和帮助。

医生说：“在援助之下，母亲会首先发生变化。她们改变自己的价值观，开始想着与残障儿一起生活。她们开始用全新的眼光看待事物，这时才能意识到一些以前没注意的东西。随着母亲的变化，父亲也会发生改变。然后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会跟着改变……父母的爱原本是无边无际的，但他们的精力和资金却是有限的。要想发挥人与人之间的无限大爱，就需要社会的援助。我想，残障儿正在无声地向我们呼吁，如果可以这样做，他们父母的生活方式会发生改变，进一步说，整个世界和人类的生活方式也会发生改变。”

已故的系贺一雄是这个康复中心在昭和二十年代（一九四五至一九五五）建立时的创始人之一，他曾说过一句名言。

他说：“不是让世界的光芒照耀这些孩子，而应让孩子的光芒照耀世界。”

听了T医生的一番话，我似乎逐渐理解了这句话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