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们的发言

为了生命闪耀之日  作者:斋藤茂男

《为了生命闪耀之日》在报纸上连载的同时,如文中所述,我们收到了许多初、高中生的投稿。他们用自己的方式非常认真地思考了这个严肃的主题。那时我还了解到高中生文化研究会出版的期刊《高中生的思考》(一九八三年五月号)上曾刊登过一篇专题文章,收集了高中生们对“如果生了一个残障儿”问题的看法。由于这本期刊的读者似乎是高中生之中对社会问题感兴趣、比较认真的那类学生,因此单凭这篇文章可能难以衡量一般高中生的认知程度,但多少可以作为一个参考指标。经编辑部允许,我想介绍其中一部分内容。

A:“如果你的孩子有畸形,你会怎么做?”

B:“我不知道。”

A:“要是我的话,就会杀了他。”

B:“那也太可怜了吧。”

A:“为什么?如果你考虑孩子的将来的话,让他死去才是为他好。”

B:“可能是吧。”

A:“一定是这样的,那个孩子一出生,我的不幸就开始了。为了一个活着也没什么用的孩子,我得受一辈子苦……”

B:“把他送进福利院不就行了吗?”

A:“可是,我可不想一个那样的孩子住在福利院里,还是让他就那样死去比较好。”

B:“真的吗……”

二月底,一封对话信送到了高中生文化研究会。这是静冈的一个女高中生写的。她在附言中写道:“这是现在的高中生讨论的内容。看了这段对话,大家有什么感想?”如上所述,对话内容相当残忍。但其中提到的问题其实有着很重要的内涵,那就是如何看待残疾人和如何看待人的问题——于是编辑部决定把这段对话发给主动向我们提出申请的监督员们,征求他们的意见。我们共收到二十五份报告(八份来自男性,十七份来自女性)。二十五份报告都写满了意见,看得出他们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这是个难题。因为难度大,所以大家的意见略有分歧。例如,京都久御山高中的加鹿裕子女士不辞辛苦地采访了三十名女生。她一上来就问女生们:“如果发现自己怀的孩子是个残障儿,现在还有机会打掉的话,你会怎么做?”

女生们给出的答案是,五个人选择把孩子生下来,二十一人选择不生,四人选择不知道。

接下来的问题是:“孩子出生后发现他有残疾,你会怎么做?”关于这个问题,二十六人选择自己抚养孩子,三人选择把孩子送进福利院,一人选择其他。读者觉得这个数字是令人惊讶还是在意料之中呢?加鹿女士在信中写道:“我也有可能生下一个残障儿,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有五人竟然立即回答说,就算发现自己的孩子有残疾也不会堕胎。”

那么,其他监督员怎么看待两位女高中生的对话呢?果然,意见一分为二。一方面,有十五人对谈话持批评态度,他们表示:“都太过分了,这是绝对错误的行为。”另一方面,有十个人持同情、保留意见,他们表示“我可能也会这样做”,“无法否定这种行为”,“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我们先来听听后者的意见吧:

残疾人也是人,他们也有生存的权利,我虽然想这么说,但是当想到这种事情落到自己孩子的头上的话……想到这里,我的看法可能就和高中生对话差不多了。我有一个亲戚的孩子是残疾人,照顾他的工作基本由比我大十岁的姐姐来承担。我的亲戚总说姐姐“真了不起”,我也觉得她很厉害。但姐姐难道没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满意,不想要尽快获得自由吗?虽然我知道她不是那种人,但我还是忍不住这样想,真是可悲。也许有一天她会改变主意吧?

——群马/Y.S.

Y.S.在报告的一角仿佛嘟囔般地用小字写道:“如果是我,我一定会把孩子送进福利院。”然而,Y.S.并不是唯一一个“对将孩子送进福利院这件事表示焦虑”的人。

如果我的孩子有残疾,即便不杀死他,我也不想让外人知道,因此我会把他送进福利院。在高一的同和教育[日本以部落解放为目的的教育。近年来,同和教育的主要目标是对全体日本人进行人权意识教育。]课上,我读了赛珍珠[赛珍珠(一八九二至一九七三),又名珀尔·巴克,美国作家、人权和女权活动家,曾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为《大地》。]写的《儿子们》。这本书是一份抚养弱智女儿的记录,赛珍珠在书中说,她天使般的孩子教会了她“智慧不是人类的全部”。读完这本书后,我觉得它远离现实,有些过于理想化了。我认为赛珍珠和她的孩子都是真正善良的人,所以才能过得如此幸福,然而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有可能成为如此善良的圣人吗?(我觉得不可能。)例如,我经常在城里看到伤兵乞求施舍,可是我内心完全不为所动。不过像我高中校长那样的人,他虽然因小儿麻痹症而身体残疾、四肢笨拙,但他是一个好校长,还写了几本教科书。

——兵库/K.I.

K.I.的“应该把孩子送进福利院”这个观点听起来很残忍,但其实他内心也在摇摆不定。他似乎想用伤兵的例子来表示他对痛苦残疾人的敬而远之,但他同时还写道,也有像校长一样令人敬佩的残疾人。

很多人表示不能否定高中生“杀了孩子”的意见,他们中甚至有人在来信中直接表达自己内心的动摇:

我觉得“杀”这个字有点极端。不过,虽然有些自相矛盾,但我觉得畸形儿出生后,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死去,这样会比较幸福。一个智力低下、缺乏生存能力的孩子,只会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虽然我说这样的话可能会招致残障儿父母的反感,但正因为我不了解父母的感受,才能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日本真的是个残疾人难以生存的国家。虽然将所有事情都归咎于政府是不对的,但是,就不能把花在国防上的钱用在社会上,就算分出来几分之一也好,让这个国家更加宜居一点吗?我只是说说而已,什么也做不了,但我希望今后能尽可能地帮助那些残障儿童。

——新潟/Y.S.

还有很多人指出社会对待残疾人的态度有问题:

如果生了残障儿就杀了,这未免太残忍了。但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孩子,我可能真的会杀了他。在别人看来,我可能像个魔鬼吧。但就实际情况而言,我们生活的世界真的能让一个残障儿快乐地成长吗?为了发展军备而削减福利,人们对残障儿的态度依然冷淡。在这个到处讨好别人以谋求生存的社会中,大概只有傻子才会出于良心或爱心去抚养一个残障儿吧。写到这里,读过《考高生》的好学生大概会说,改变现实才是我们必须做的。也许是这样的。如果我们都这样希望,现实也许会改变。但总的来说人心是不会改变的,世界上只要有求权贪欲的人,残障儿就不会快乐,而且弱者的地位会被越压越低。大家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是善良的,但成为一个集体后就会产生集体的意志。虽然有些令人难过,但这难道不正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吗?

——爱知/T.W.

另一方面,有十五人从正面驳斥了高中生的对话,其中有人这样说:

我感到非常震惊。在日本,残疾人确实受尽歧视和冷眼,但我没想到竟然有高中生能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杀死他”这种话……就算畸形还是别的什么问题,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这是不容外人侵犯的权利。在这段高中生的对话中,他们说这都是为了孩子着想,或者说如果一个残障儿出生,那他的后半生一定要受苦,但我却不这么认为。认为残障儿的出生是一种不幸的人,难道不是出于一种利己主义吗?在当今社会,可以说健全人几乎是残疾人的预备军。他们不知道何时会因意外而瘫痪,何时会受到水俣病等的侵害以及沙利度胺、氯碘羟喹等药物的坑害,任凭谁都无法保证安全。除此之外,健康的人还有可能变成残疾人呢。我想,健康的人,包括我自己,都已经忘记了这个现实。我认为大家必须重新审视对残疾人的看法。

——玉/K.W.

读了这段对话,我觉得这两个人看似在为孩子的未来考虑,其实是在为自己考虑。我想,一个真正的母亲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我的母亲就不会这样……其实,作为一个残疾人,直到几年前,我都一直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彷徨。五岁的时候,我被诊断为内耳性听觉缺损,并被告知有70%的康复机会。我母亲很伤心,也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哭了很多次吧。即便如此,她还是抱着有朝一日我能痊愈的希望把我养大成人。两年来,我每天都去医院看病,每次检测听力都在标准以下。那时,我开始对音乐产生了兴趣,父母也表示希望管风琴或钢琴能帮助我恢复听力。也许是他们的希望终于得到了回应,三年后,我的听力突然提高了。医生说这算是半个奇迹。现在我已经上高二了,虽然听力比正常人差一点,但日常生活中并没有什么不便。我觉得,这都是因为母亲一心想着帮助我,并付出努力才实现的。就算是残障儿也应该活下去,这样的孩子也应该得到父母的支持。我认为,杀死一个孩子,就意味着剥夺了孩子将来战胜现实的可能性。

——熊本/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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