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川裕子是一位对病人无微不至的护士。她对自己的工作很有诚意。这一点，看她处理事情时的动作就能了解。她的动作中有一种职业美，熟练而又有律动。

职业美感这东西通常包含了某种冷漠。这种冷漠，旁观者往往也能感受到，但是坪川裕子身上没有这种冷漠。她转动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时刻注意着病人的状况，毫不懈怠。

只过了两天，幸子就明白了这一点。

“老公，你遇到了一位好护士呢。”幸子趁坪川裕子不在，跟丈夫说道。

“是啊。”丈夫抬起头，自己单手整理了一下枕头的位置，回答道。

他的回答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太幸运了！让她一直待在这里吧。”幸子兴致勃勃地说，“这里的事交给她就行，我可以放心地去厂里办事了。”

“是啊。”丈夫懒洋洋地答道，可他的眼睛闪着光，“厂里的工作也很重要啊，多亏有这个厂，我才能躺得住呢。你好好努力吧。我虽然躺着，但是也能帮你把把关。”

“务必呀，厂里没个男主人还真不行呢。就算你只是躺着，我也更有干劲儿呢。”

坪川裕子回来了，看到夫妻两人在商量事情，便点头打了个招呼，马上拿起枕边的水壶出去打水了。她对他们很客气，很会察言观色。

“坪川小姐很客气啊。”幸子低声说道，“听说她是个寡妇呢。她有一个孩子，寄养在老家。”

丈夫对此似乎不太感兴趣。

“哎呀，你知道啦？”

“不，不知道。”丈夫慌乱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啊，你居然问了人家这种事？”丈夫的眼神带着些许责备。

“一不小心问出来的，事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是个受苦之人，正是因为受过苦，所以考虑事情才能那么周到。”

丈夫懒洋洋地闭上眼睛，没有附和她。坪川裕子抱着水壶，轻手轻脚地回来了。

关口医生每隔三天前来诊断一次。丈夫的病虽然不会突然恶化，但康复的希望也不大。医生的态度表明了这些。即便幸子请教他，他的回答也十分含糊，只说病情没有什么特别变化，等春天来了，大概就会好起来。这些情况，幸子已经听疗养院的医生说过了，所以也没觉得特别失望。

关口医生第一次出诊那天出门时，对出来送他的幸子说：

“太太，您请了个很不错的护士啊。”

“是吗？是中介所派过来的。”幸子抬头看着医生。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啊。那个人年龄较大，经验丰富，能充分注意到病人的状况。让这种护士陪护，比让一个糟糕的医生照顾好多了。”

幸子听医生这么说，心里踏实了不少。既然她是这样的人，那就一直让她待在这里好了。约定的薪水是五百日元，不过幸子觉得，再出点儿酬谢金也没有问题。

坪川裕子十分谦恭，和第一次见面时给幸子的印象稍有不同。幸子本来以为她是一个开朗的人，谁知道她在幸子面前话并不多，眼睛也从不直视幸子，说话总是彬彬有礼。

“坪川小姐，请不要客气。我想让您在我家多待些日子，所以您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放松就好。”

幸子跟她这样说时，护士低下头，答应了一声“好的”。

幸子心想：“她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啊，再稍微开朗一点儿就好了。”她转念又想：“也许是因为外派护士总是在病人家里工作，所以才变成这个样子。”

不过只要她能好好照顾病人，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在这一点上，坪川裕子是一位很优秀的护士。无论幸子何时上二楼，她都坐在病人枕旁，守护着病人。幸子担心她会无聊，给她留了本杂志，可是杂志完全没有被翻看过的迹象，依旧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

“病人现在好像心情不错。”

坪川裕子一看到幸子，依然用十分恭敬的语气汇报着，并给她看了体温表。但是，做完这些后，坪川裕子一定会马上离开座位。

“真是个谨慎客气的人啊。”幸子目送着她，跟丈夫说道，“又不是新婚夫妇，没有必要非让我们单独待在一起嘛。”

幸子以为丈夫会笑，谁知他却板着脸，仰望着天花板，眼神迷茫。

“不过，她照顾得很周到吧？”幸子盯着丈夫问道。

“没有不周到的地方。”丈夫寂然答道。

“比我还好？”

幸子本是随口一说，岂料丈夫的眼神突然冷峻了起来，倒是幸子，因为他这意想不到的反应而慌乱了。

“这总比我抽工作间隙的时间来照顾你好吧。让我来的话，很难做得这么周到啊。”幸子改口补充道。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必须要加上这些话。

“嗯。”丈夫的眼神柔和下来。

幸子一边下楼梯，一边考虑丈夫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坪川裕子来家里工作已经有四五天了。这四五天来，幸子总感觉丈夫变得有些神经质。他看幸子的表情越来越焦躁，不再有笑容。虽说裕子把他照顾得很好，但毕竟有一个外人在家，丈夫神经过敏似乎也不奇怪。

厂里的工作十分忙碌，要打电话订货，要记账，要做估价单，要确认印刷的进展情况，跟不上进度的时候要想借口，印刷好的成品要安排小伙计送去，给材料店付款，拜访老客户，收款，听职员们倒苦水，重印，校正，外勤员三宅回来后要与其商量估价单等，这些工作一刻也离不开幸子。

幸子几乎没有时间上二楼。不上二楼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她相信有一位可靠的贴身护士照顾丈夫，这让她很安心。可即便如此，当遇到比较难的估价单和比较麻烦的问题时，她还是要去丈夫那里商量的。

但是，每次踏上楼梯，幸子心里就会产生一种不能着急上去的踌躇，毫无原因。虽说是护士照顾病人，但那毕竟是一个女人在二楼和丈夫悄然相对。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是怎么回事呢？她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女人”这个词呢？幸子故意跺着脚，缓缓地往楼上走去。因为小小的工厂里印刷机的声音轰响，脚步声必须要不小于它才能被楼上的人听到，她感觉好像不这样做不好，她完全没必要有顾虑。

一掀开门帘，丈夫和坪川裕子就会齐刷刷地抬眼看向走进来的幸子。幸子反而感觉有些狼狈，脸颊发烫。瞬间，她觉得自己像个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