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病人所在房间的门帘大开着，幸子和坪川裕子同睡在相邻的房间里。因为英二的病情还没有严重到需要交替守夜的程度，所以坪川裕子躺在门槛处，幸子躺在她后面。坪川裕子离英二更近，因为她是护士才这样安排，没有办法。比起妻子，护士更为重要，这样的安排是为病人着想。她必须做好起床照顾病人的准备。

实际上，坪川裕子十分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英二低声吩咐她去做什么，她就猛地跃起身去做了。她有时将夜壶插进被子一角，静静等待；有时给他按摩后背；有时给他喂药。幸子有时会睁开眼睛，看着这一切；有时因为白天过于疲劳而睡得浑然不觉。所以她感觉自己好像是偶尔得知这些事情似的。

这些事情是护士的工作，但也可以说是妻子的任务。现在护士夺走了妻子一半的工作，也可以说是一半以上的工作。幸子即使注意到了这一点，也没能起身。

丈夫和护士这时的对话极为简短且低沉，给人以公事公办的感觉。一方面是病人的指令，另一方面是护士接受指令的回应。可是，在幸子清醒的耳朵听来，其中却回荡着极为隐秘的东西。这似乎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夫妻之间在进行某种事情前后的低沉声音。说起来，丈夫最近完全不想亲吻幸子了。这事要做也完全可以多做几次的。幸子在丈夫面前时，坪川裕子一定会找个借口离开，所以丈夫应该是什么都可以做的。过了两年疗养院生活的丈夫，虽然身体虚弱，但是应该会更加渴望与妻子肌肤相亲。实际上，刚从疗养院里接回来的那天，丈夫的手就曾很不安分地抚摸妻子。

可是最近，即使只有幸子在眼前，丈夫也神情淡漠。即使幸子冲动地抱住丈夫的头，将嘴唇送上去，她的唇落到他的唇上时，他也只是无可奈何地接受她的热情，有时还会有些心烦，好像在担心什么似的摇头。

“不要啦！”他责备般地说道。

他的眼里没有了以前那种黏人的光亮。当然，他也不再问些让幸子脸红的问题。

丈夫在和幸子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好像总是战战兢兢的，恐惧中夹杂着一种莫名的焦躁。丈夫是在忌惮什么吗？是的，他的样子用忌惮来形容似乎比较妥当。那么忌惮的对象就只有护士了。毫无疑问，她是外人，可是丈夫似乎有些不太恰当地过度在乎她了。

“这会不会也是源自病人的神经过敏呢？”幸子心想。

幸子注意到即使自己去找英二商量工作，他也完全提不起干劲儿。他曾经展现过的那些热情、那些兴致勃勃的样子都不在了。即使她去二楼找他商量估价单和银行的事，丈夫也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那些你看着办就行了。”

他只是这样回答，脸上没有任何积极的表情。幸子带过来的工作却无法安排。

“还是无法真正拿出精神头儿来，脑袋迷迷糊糊的。”当妻子问起原因时，丈夫这样说道。

“从疗养院里出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更有精神呢。但还是完全不行啊。”

“听听印刷机器的声音就有精神了，回来那天，你可是这么说的。”幸子凝视着丈夫的脸。

楼下传来机器的轰鸣。

“嗯，那时候是那么想的。也许是因为脑袋发沉的缘故吧，现在觉得那声音很烦人。”

“那你就再回疗养院好了。”幸子本想这么说，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幸子瞥了他一眼，便下楼去了。这寂寞的感觉原因不明。幸子下楼梯的时候，坪川裕子上楼去了。她微微低着头，还是平时那副谨慎的姿态。幸子瞥了她一眼，回到了转动的机器旁。

原因会是她吗？幸子有些茫然，不明就里。她不就是一个才来一周的外派护士吗？没有线索可以证明幸子的疑虑。

但是，幸子从来没有听到过丈夫和坪川裕子两人单独的对话。幸子所听到的，只有她自己在场时他们的对话。那只是患者和护士之间简短而枯燥的对话，并非是两人单独的对话。她没有听过他们之间长时间的夹杂着笑语的对话。如果听到那些，她大概就不会这样动摇了吧？她想象着她不在的时候，丈夫和坪川裕子之间正在进行的一些她所不知道的言语交流。

坪川裕子依然眨着那双亲切的圆眼睛，她总是毕恭毕敬的，对幸子说话一直使用敬语，俨然十分明确自己的外派护士身份，并且深得处理和雇主之间关系的要领。

她看上去只是一个将亡夫的孩子寄养在老家、自己在外拼命赚取抚养费的女人。她那稀疏的头发和眼角的细小皱纹里，留下了辛苦奔波的痕迹。幸子只有和她面对面的时候，才能感到安心。

可是当她离开，低着头到二楼去时，幸子内心便再次莫名不安起来。坪川裕子无论容貌、身材，还是年龄，都不具备任何能令她不安的资本。不，无论怎么分析，她身上都没有那种资本。明明是这样，幸子却动摇起来，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二楼这个位置的原因？

是因为丈夫的床边只有坪川裕子一个人吗？可那是因为她是护士，这一点幸子完全明白。难道是因为二楼房间被帘子完全封闭了起来，只有丈夫和她待在密闭空间里，幸子被隔离在楼下而引起的不安吗？毫无疑问，这样想没有别的，是因为幸子把坪川裕子当成一个女人来看了，而不是当成护士来看。可一想到这里，她又陷入茫然。

一天晚上，幸子半夜醒来。病房里一直亮着昏暗的灯光，在那微弱的光线下，丈夫和坪川裕子正在做着什么。幸子吃了一惊，心跳加快，全身紧张起来。

但是她仔细一看，发现还是跟往常一样，护士是被丈夫叫起来方便，完事后，正在给他按摩后背。让幸子惊愕的是那鲜红的颜色。护士在白衣外面，穿了一件和服外褂。那外褂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像穿在和服下面的贴身长衬衣。

不，如果是在特别明亮的灯光下，衣服的色彩毫无疑问会跟她的年龄一样暗淡。

在深夜阑珊的冷空气中，只穿护士白衣肯定很冷，她穿着外褂也很正常。

但是，即使这么想，幸子的惊讶还是没有消失，她的神经紧张起来。耳朵里传来丈夫和坪川裕子的低语。他们在说什么，她听不清楚，只能听到说话时，舌头发出的“吧嗒吧嗒”的湿漉漉的声音。

幸子简直想捂住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