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在幸子面前，丈夫和坪川裕子依然是在自己家里疗养的病人和贴身护士。他们的谈话言语简短且充满事务性，两人的视线都不碰到一起。明亮的阳光照进房间，夜晚昏暗隐秘的氛围荡然无存。

幸子冷静地考虑了一下，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如果将他们看成是病人和护士，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病房里两人的单独相处以及晚上的看护，没有任何异常，也许异常的是幸子的神经。

不可思议的是，她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疑惑呢？坪川裕子既不是什么特别的美人，也不再年轻，而且来自己家里也不过十几天而已。难以想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男人和女人能够永结同心。

但是，这两个人在幸子面前，显得太若无其事了，没有任何情感。幸子眼里看不到的部分之所以会在心中不断地扩大，正是因为这背后所含有的空白——她不在的时候，丈夫和坪川裕子的私语和动作。

坪川裕子身上没有丝毫变化，她依然勤快，对幸子彬彬有礼，跟她在十几天前，第一次拿着介绍信出现在这里时一模一样。她谨小慎微，说话客客气气。当幸子坐在丈夫面前时，她依然是悄悄站起来离开现场。

幸子没法找到蛛丝马迹。她觉得自己在随便猜疑，一个人胡思乱想。也许这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但是，她的这种意识似乎并没有偏离目标。不知在何处，她总有一种打中了的实感，但那依然是一种无形的感觉。

幸子渐渐害怕去丈夫的病房了。就连有必须要跟丈夫商量的事时，她也会因为是否要上二楼去找丈夫而犹豫不决。二楼给她一种压迫感。一种异样的气氛如同热风一般，从楼梯上吹下来。她几乎把需要找丈夫商量的事都压了下来。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忍耐。

除了幸子之外，常去丈夫病房的，还有关口医生和外勤员三宅。幸子留意观察着这两个人从二楼下来时的神情是否有什么特别征兆。

关口医生去看病时，幸子故意没去二楼，因为她觉得那样容易让医生敏锐地察觉到病房中异样的气氛。

关口先生从二楼下来，直到穿鞋出门，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言行。除了病情之外，他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他每三天来一次，一直都是这样。幸子感到安心的同时，又感到有些不尽意。

但是，这位关口医生有一天来看病的时候，说过这样一句话：

“您丈夫越来越精神了啊。”

“啊，是吗？那么明显？”幸子不禁睁大了眼睛。

“不，病情方面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他的心情看起来非常不错啊。好心情比吃药更有益于康复啊。”

幸子觉得听到了自己所不了解的事情。幸子看到的丈夫，总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将脑袋枕在枕头上，情绪很差，没有笑容。不管幸子跟他说什么，他总是模棱两可地应答，完全不见丝毫愉快的迹象。

也就是说，丈夫展现给医生的表情，和面对幸子的表情，是不一样的。不，丈夫应该不是特意跟医生那么表现的。应该是丈夫在那种状态的时候，医生碰巧看到了吧。幸子觉得自己从关口医生的一句话里，看到了自己不在场时丈夫的状态。她的想象中，浮现出了丈夫靠在坪川裕子身旁，开心地聊着、笑着的场景。

比起医生，三宅与英二的接触更频繁，三宅每天都要去说一两次工作上的事。三宅更容易觉察到点儿什么。

这位一口大阪腔的外勤员虽然是个话匣子，对此事却只字不提。他不提是因为没有什么异常吗？幸子似乎很难这么理解。好像是因为他不能说，所以才对幸子保持沉默。他说不定已经悄悄告诉了工人们。幸子觉得只有自己正被一种寂然的宁静包围着。

幸子觉得自己紧绷的神经快要断了。不赶紧从这种压抑中逃出来，她就会被彻底击垮。她想从二楼的压迫感中解放出来。

解放出来的机会比想象中来得早。有一天，她遇上了一件必须要和丈夫商量的事。客户来了，正在等着回信，她不能再犹豫。幸子使劲儿跺着脚，心情忐忑地上了二楼。

刚爬完楼梯，坪川裕子慌乱地打开门帘走了出来。手里什么都没拿。向幸子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就低着头逃到楼下去了。但幸子的视线还是捕捉到了坪川裕子脸颊上流着的泪水。

等到护士逃一般地下楼去之后，幸子这才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惊悸。她在那里蹲了一会儿。她担心马上去丈夫身旁的话，会看到丈夫脸上也流着泪水。她心里深存这样的恐惧。

坪川裕子脸颊上闪烁的泪光，使幸子一直以来心头那股莫名的茫然瞬间凝固了，曾经无形的东西在幸子眼前显现出清晰的轮廓。那一行泪水使抽象的疑虑化为了现实。幸子内心主意已定，站起身来。

丈夫正闭着眼睛躺着，幸子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的眼角没有泪痕，难道是被匆忙拭去了吗？她看得出他的眼睑微微发红。

丈夫虽然装作睡着的样子，可表情十分僵硬。显然，他知道幸子就在旁边，所以努力压抑着内心激动的情绪。

幸子坐了下来。

“老公！”她叫道。

听到第二声呼唤后，丈夫轻轻睁开了眼睛，似乎感到光线耀眼。

“我让坪川小姐回去吧。”她的声音比预想中的平静，“我给你另请一位护士。”

丈夫的嘴角微微痉挛了一下，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看起来很平静。

“行啊，你看着办吧。”丈夫懒洋洋地答道。

那口气听起来既像是断了念想的自暴自弃，又似乎是在妻子面前的假装糊涂。

下楼梯时，幸子与正要上楼梯的坪川裕子擦肩而过。幸子习惯性地叫住了她：

“坪川小姐。”

坪川裕子答应了一声，朝幸子轻轻施了一礼。她的脸颊上已经没有泪痕了。幸子将她带进客厅。

只有她们两人面对面时，坪川裕子缩着肩，微微低下了头。她稀疏的头发占据了幸子的视线。幸子意识到自己应该开口说些什么。

“因为一些状况，我们这边决定让您的工作到今天为止。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幸子说完，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抽搐。坪川裕子的肩部似乎稍稍颤抖了一下，可并不明显。

坪川裕子两手按在榻榻米上，低下了头。那是表示同意的意思。

“多有不周，没有照顾好。”她十分郑重地寒暄道。

那语气听起来似乎她去每一户都会这么寒暄一样。可是，这还没有结束。

“不好意思，请允许我待到明天中午。因为还有些收尾工作要做一下，所以希望您能让我照顾您丈夫到那个时候。明天的工资我就不要了。”

她的语气非常坚定。虽然因为她低着头，幸子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肯定是在咬着嘴唇说话。坪川裕子的全身腾起一种像烈焰一般幸子不答应便不罢休的气魄。

“明天的工资我就不要了。”这句话始终留在幸子的心头。但是，那天晚上，她和坪川裕子跟往常一样睡在一起，什么事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