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流淌着东京的夜景。密集的灯火渐渐地不再浓重，越来越黯淡，越来越稀疏。逃离之后，穿行于窗外的是暗黑的夜。

盯着窗户看的西池久美子说道：

“终于和东京分别了啊。”

她的嘴里散发出口香糖的薄荷香气。

“觉得寂寞吗？”森村隆志问道。

久美子摇了摇头。两人茫然若失地凝视着窗外羽田航空管制的指示灯。

列车特等座车厢内灯光如昼，为奢侈的旅客们增添了光彩。客人们将脑袋倚靠在白色的车座套上，坐姿各异地坐在座位上。大家看上去都是在无忧无虑地享受旅行的乐趣。男乘客在吞云吐雾，女乘客吃着水果和点心。

“喂，我们去哪里呢？你已经决定了吗？”久美子问道。

她用手指捏住口香糖，把它从嘴里吐出来扔掉了。

隆志打开笔记本，用指尖确认着地点。博多——阿苏——日奈久——指宿，上面用铅笔这样写着。

“这要转很多地方呢。枝宿是哪里啊？”

“真是个傻丫头，这个读指宿，在鹿儿岛县，是日本南部尽头的温泉。”

“你有钱吗？”

隆志瞅了瞅没有放到行李架上、就在自己身边的手提包。

“有啊。把所有钱都花光之日，就是我们完蛋之时。日本的尽头，正好跟我们的命运相符。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奢侈地玩一把。”

久美子收着下巴点了点头。这个女人并不知道他有那么多钱的原因，只知道要跟他一起去死。

西池久美子没有父母。五年前，她被送到叔叔家生活。叔叔是一名下级官员，明年退休，正在为退休后的谋生之路而奔波。他为人十分吝啬，家计如窒息般拮据，过得很不丰润。婶婶则总是给久美子白眼。她搜刮走久美子赚来的大部分钱，只有在发工资那天才给她好脸色。久美子说，这样的生活没有希望。

森村隆志和她相爱的理由，一半是对她的同情。他出生在长野县和山梨县两县交界的大山深处，是一个农民家庭的第三个男孩。老家的田地被兄长夫妇继承了。父亲主事的时候，也没有给他寄过一次钱。离乡后，他只在父亲的葬礼时回过故乡。

相似的凄凉境遇，让他在认识久美子时，比水往低处流还容易地和她相爱了。两人沉溺了。但是，沉溺之后，现实的残酷再一次将两人包围了，正像游泳过后，皮肤会变得干燥一样。可是人又不能一直沉浸在水中。

“一起死吧。”不知是谁先正式地提出了这个建议。当然，先说出“好没意思啊，想死”的是久美子。“是啊，活着也没有办法过好啊。”隆志也怔怔地看着半空，表示赞同。后来隆志说出“好想死啊”的时候，久美子也点头同意，说“是啊”。这种对话反复进行了好几次。有时是在井之头的水池边，有时是在代代木夜晚的树林里。

这种对话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不觉地化作了一种意志。它慢慢变成了两个人的宿命，让人觉得不跨出那一步，别无办法。当然，枯燥无味的生活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两个人一起赴死，这种行为本身自带一种甜美的感伤，也可以说，是枯燥无味的现实让他们去追求那种甜美的。森村隆志将那种想法传达给了久美子。久美子没有异议。她说，何时执行全听隆志的。

隆志心想：如果要死的话，死前想过得奢侈一点儿。一直以来的生活太悲惨了，到死都这样悲惨太可怜了。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也好，他想随心所欲地享受一下豪华生活的滋味。他想：那种氛围，能体会一日就好，两日更好。反正他已经决定要死了，应该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没有必要再去在意什么秩序和道德，直到生命尽头，都只是个寒碜的工薪族也太可悲了。他虚无的空想在不断地蔓延。

最终，他决心将公司的钱作为创造这种氛围的资本。死之前马上就被捕太无聊了，他想要五天左右的自由时间。与死亡相比，这算是极小的要求了。为此，他将携款潜逃的日子设定为周六，空出周日整整一天的时间。这是绝对安全的一天。

另外，还需四天时间。隆志决定将潜逃的地点选在九州，原因是他既没有去过九州，也没有跟别人透露过想去九州。当然，也因为他在那边没有亲友。一般的逃亡者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们去的地方，要么是之前旅行去过的地方，要么是有熟人的地方，所以，警察马上就会把手伸到那里。对隆志来说，九州是一个和他没有任何瓜葛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情怀，任何追捕者都不会联想到那里。

“四天之内暂时应该是安全的吧。”他想。

一周之前，他就已经从收回来的钱里抽出一点儿，买了两张幸风号列车的特等座车票。他只跟久美子说过要去的地方是九州，当天才通知她离家出走。一直以来，他们不断地规划那场宿命的旅行，那个甜美的结束眼看就要成为现实了。久美子听后瞬间闭上了眼睛，不过她说道：“很开心与你同行。”他看看如今坐在自己旁边的她，她的脸上既没有不安，也没有忧郁。她看起来似乎很享受最后的旅行。“我们要奢侈一把。”即便隆志这么说了，她也毫不怀疑。隆志心想：“坚决不能把携公款逃跑的事告诉她……”

“我说，”久美子开心地调整了一下靠背的角度，仰卧在椅子上，“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奢侈的火车呢。”

“是吗？”隆志点上一支烟，脸上露出怜爱的笑容。

这个女人只坐过三等车硬邦邦的座位啊。

“喂！”她从座位后方伸过手来拉他的手，“那边的座位为什么空着呢？”

她指的是对面那一侧的第三个和第四个座位，空着两个人的位置，罩在绛紫色的天鹅绒座椅上的白色座套一览无余。

“因为预约座位的人要在下一站上车。下一站是热海，大概有人从热海上车吧。”隆志回答道。

窗外相模湾黑沉沉的大海广阔无垠。他翻开了杂志。

列车停了下来。窗外叽叽喳喳，人声嘈杂。列车到了热海。

“你看，预定那座位的人上车了。”久美子好奇地说道。

斜对面空着的两个座位上，坐上了一男一女，像是一位中年绅士和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