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辈孤雏  作者:石黑一雄

我花了好几天才解开查尔斯·埃默里之死的谜团。这个案子并没有像其他案子那样让我名噪一时,不过埃默里一家—甚至是整个夏克顿镇的镇民—深刻的感激,让我觉得这个案子跟至今所破的其他案子同样令我满意。我在幸福的气氛里返回伦敦,因此未曾多花心思去挂念调查的第一天,在围墙里的花园与亨明斯小姐邂逅一事。我倒不是说,我完全忘记她曾扬言要在梅瑞迪斯基金会的晚宴当天做什么事,不过如我所述,我当时正沉浸在得意的心情里,这种事才懒得多想。也许我心底深处相信,当时她的“威胁”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总之,当晚我在克拉里奇饭店外下计程车时,心里想的是别的事情。一则,我提醒自己,最近的成功何止给我带来参加宴会的资格;他们不但不会质疑我有没有分量出席这种聚会,其他客人恐怕还会缠着我追问最近办的这些案件的内情。我还提醒自己,绝不提早退场,即使一个人在角落枯立也要坚持。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此刻,我全然没料到会看到亨明斯小姐面带笑容在那里等我。

她打扮得明艳动人,一身深色丝绸晚礼服,几件简单而高雅的首饰。她自信满满地向我走来,甚至还理所当然地用笑容跟走过我们身边的一对夫妻打招呼。

“啊,亨明斯小姐。”我口头先应付,心里则尽快回想那天在办“斯塔德利农庄案”的时候,我们之间谈了什么。此时此刻,我必须承认,我忽然觉得她似乎有充分的权利理直气壮地期望我邀她入席。她无疑看得出我心虚,于是就更加笃定。

“亲爱的克里斯托弗,”她说,“你看起来真是神采奕奕,把我完全迷住了!对了,我还没有机会恭喜你。你为埃默里一家人所做的事,真是太好了。你一向就是这么厉害。”

“过奖。其实那个案子也没那么复杂。”

她此时已经挽着我的手臂,要是此刻她就走向那位领客上楼的侍者,我确定自己是无计可施,只能任她摆布。不过,如今想来,她在这里走错了一着棋。也许她想要继续享受这得手的快感;也许她一时胆大妄为起来。总之,她并未往楼梯的方向移动,反而注视着鱼贯入厅的宾客,并且对我说:

“塞西尔·梅德赫斯特爵士还没到。我真希望能有机会跟他本人聊聊。今年梅瑞迪斯基金会向他致敬也算实至名归了,你觉得如何?”

“没错。”

“你可知道,克里斯托弗,我想不用几年,他们要致敬的人就会是你哟!”

我笑了出来。“哪里,哪里……”

“不必客气。这点我毫不怀疑。没错,也许还要等个三年五载,但是那天总是会到,等着瞧吧。”

“您太抬举在下了,亨明斯小姐。”

我们交谈时,她一直挽着我的手臂。过往的宾客不时有人向我或者向她微笑或打招呼。我得承认,我发现自己还蛮喜欢让大家—其中不乏知名人物—看到我和亨明斯小姐挽着手臂站在这里。我似乎看到他们与我们打招呼时,眼神里说着:“哦,瞧她缠上谁了,是他。这再自然不过。”这种想法一点也不让我觉得愚蠢,或者有任何屈辱的感觉,我甚至还觉得有几分得意。不过,忽然之间—我不确定出于什么原因—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前兆,我对她燃起炽烈的怒火。我确定在那一刻,我的举止看不出任何改变,于是我们又气氛融洽地谈了几分钟,有时向路过的宾客点头致意。不过,当我放开她的手臂,转身面向她时,我的态度坚决似铁。

“那么,亨明斯小姐,真高兴再见到您。但此刻我得上楼入席了。”

我对她微微鞠躬,向后退去。这一着棋显然她没算到,就算她留了一手以应付我拒绝合作,这时候也难以施展了。我才走了几步,不巧有对年长夫妇拦下我向我问候,她逮住机会飞赶了上来。

“克里斯托弗!”她低声急切地说,“你敢!你答应过我的!”

“你知道没这回事。”

“你敢!克里斯托弗,你敢!”

“晚安,再会了,亨明斯小姐。”

我离她而去—顺带也丢下了那对老夫妇,他们尽全力装做什么都没听见—我快步穿过正厅阶梯上的人群登上楼去。

一到楼上,就有人带领我到一间灯火辉煌的接待厅。我依序跟着其他宾客排成一路走过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一位身着制服、面如冰霜的先生,拿着名单核对来宾姓名。轮到我的时候,那位先生也在我的名字旁边打个钩,我看到他冰封雪覆的脸上闪过一抹兴奋之情,让我觉得很高兴。在留名册上签过名,我走向通往另一个大厅的玄关,可以看到厅中已有不少来宾在场。一跨过门槛,谈笑声立时围了上来,有位身材高大、胡子又浓又黑的先生向我致意,并跟我握手。我猜想他是今晚的主办人之一,不过我听不进他讲的话—老实说,那时候我还满脑子想着刚才在楼下发生的事,别的事情还进不来。我觉得心中有种没来由的莫名兴奋,我提醒自己,我没有算计亨明斯小姐;她要是蒙受了什么委屈,全是自取其辱。

我离开胡子先生,往厅里逛去,但莎拉·亨明斯还是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约略记得有位侍者端了一盘开胃酒迎向前来;还有各路宾客向我问候。有一会儿,我加入三四位先生围成的小圈子跟着聊天—他们都是科学家,也似乎都听说过我。在厅中过了约一刻钟,我察觉到气氛微微改变,四下环顾,发现所有的张望与耳语,都围绕着玄关那里的骚动,也就是此厅的入口。

我一注意到这点,心里便觉得事态严重,一时有股冲动想躲到厅内深处,不过有股神秘的力量把我推向玄关,不一会我又回到胡子先生身边,他背对着接待处,面露痛苦的表情,看着接待厅里上演的好戏。

我隔着他观望,确定闹事者确实就是亨明斯小姐。她让接待桌边等着签名入场的队伍停顿了下来。她虽然没有大呼小叫,不过似乎也完全不管别人有没有听见。我看见她推开一位上前劝阻的年长侍者;接着,她紧立在桌边,两眼直瞅着依然稳若泰山坐在桌后的冰霜面孔,然后以近乎啜泣的口吻说:

“你根本不懂!我非进去不可,明白吗?我里头有好多朋友,我属于那里,一点也不假!你得讲讲理呀!”

“我无能为力,小姐……”面如冰霜的先生接口。不过莎拉·亨明斯不让他说完,也不顾有一边的头发已经散落在脸上。

“一定是你们漏掉了,明白吗?就是这样,你们漏掉了!就因为这样,让你这样糟蹋我,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众人目睹这场闹剧,都一同僵在尴尬之中。这时候胡子先生打定了主意,威严地大步走进接待厅。

“发生什么事了?”他以安抚的口吻说,“小姐,有什么问题吗?没事,没事,我们会帮您处理,没问题,在下听候您使唤。”接着他身子一震,讶异地说,“哟,这不是亨明斯小姐吗?”

“不是我是谁!是我呀!你不明白吗?这个人简直太过分了……”

“可是亨明斯小姐,我的好小姐,您没必要为这个生气。来,我们先到这边来……”

“才不!你休想叫我走开!我不吃这套!我告诉你,我一定得进去,无论如何,我非进去不可,我梦想这刻好久了……”

“你们总可以为这位小姐通融一下吧?”旁观者里头有人讲话了。“何必这么小气?她都不辞辛劳来了,何不就让她进去?”众人也跟着在旁轻声表示赞同,不过我也看到有人露出反对的神情。胡子先生迟疑了一会,接着,他似乎决定当务之急是先平息骚动。

“那么,也许就破个例吧……”他转向桌后面若冰霜的先生,继续说,“我确定我们总有办法再挪个位子给亨明斯小姐吧,爱德华先生?”

我原本可以再多留一会儿,不过在他们对话的过程中,我忽然害怕起来:万一亨明斯小姐瞄到我在场,把过错赖到我头上,那可不妙。事实上,我正要退去的时候,她有那么一秒钟正眼盯着我看,但是她不动声色,下一刻,她焦虑的眼神又转回胡子先生身上。我于是趁机开溜。

接下来的二十几分钟里,我尽量逗留在厅中离入口最远的角落。过分看重这个场合的来宾实在多得出奇,以至于大部分的谈话—我身边所闻以及与人交谈的内容—都是在彼此恭维。等夸奖对方的话都说光了,大家就开始称颂今天的主要贵宾。后来,大家还把塞西尔·梅德赫斯特的丰功伟业巨细靡遗地算了一回,我向一位刚这样细数家珍的老先生问道:

“不知道塞西尔爵士到了没?”

老先生用杯子指给我看,我看到这位伟大政治家的高大身影就在不远处,略弓着身子,正在与两位中年女士交谈。接着,正当我还在望着他的时候,我看到莎拉·亨明斯从人群里冒出来,直接朝他走去。

刚才接待厅里的苦旦演出,此刻在她身上已找不到痕迹。她果然容光焕发。我看着她大步向前,毫不犹豫地把手搭上他的臂膀。

我身边的老先生开始把我介绍给别人,我只得回头应付一下。等我再回头看塞西尔爵士这边,我看见两位中年女士已经挪到一侧,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而亨明斯小姐则完全占据了他的注意力。我甚至看见塞西尔爵士不知听她说了什么,还仰头大笑。

时候到了,领座的侍者便带领大家进入晚宴厅,在辉煌的吊灯下,在一列既宽且长的餐桌边就座。所幸亨明斯小姐的位子离我有一段距离,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这个聚会还算愉快。我轮流与两侧的女士闲聊,觉得她们各有各的风韵,菜色还算可口丰盛。不过,随着菜一道道上桌,我发现我一再探出身子,瞄着长桌另一头的亨明斯小姐,然而我也一再告诉自己,刚才那么做绝无理亏之处。

也许就是因为这件事萦绕心头,现在我反而不太记得晚宴本身的事了。聚会末了是致辞;各方人物起身歌颂塞西尔爵士在国际事务上的贡献,特别是他在建立“国际联盟”中所扮演的角色。最后,是塞西尔爵士自己起身致辞。

我记得他的演讲,自谦而乐观。在他的观点里,人类从自己的错误中学习,现在已经稳固建立起一套体制结构,足以保证不会有世界大战那样的全球灾难发生。战争虽然可怕,但也不过是“人类演化过程里不方便的缺口”,每过几年,我们的科技进步超前了我们组织的能力,战争就会发生。我们全然想不到人类在工程学方面的发展有多快,并且以我们所获得的能力,运用现代化武器发动战争,但现在我们把这个缺口弥补上了。既然知道可怕的事情有可能在世界上爆发,文明的力量便抢占上风,并且立法加以规范。他的演讲谈的就是这些论点,我们也都热情地鼓掌。

餐后男女宾客并未分开,大会力邀所有人都到舞厅。在那里已有一组弦乐四重奏在演奏,而侍者则托着银盘,四处分送酒、雪茄、咖啡。宾客立刻流动起来,气氛远比餐前轻松。有那么一刻,我瞥见亨明斯小姐在厅内另一处看着我,我没料到的是,她竟对我微笑。我第一个感觉是,那是敌人的笑容,笑容底下计划着什么阴狠的报复;不过当晚我不时观察她,我觉得这点我错了。原来莎拉·亨明斯是打从心里快乐。她也许花了数月甚至数年的计划,才打进这个圈子,完成她的心愿,她就好像—套一句我们常听到的说法—刚生产完的妇女,把这一路上所吃的苦头,全部抛诸脑后。我看着她在小圈子之间穿梭,如鱼得水。我一时觉得不妨趁她心情好的时候过去跟她重修旧好,不过随即想到她也可能立刻翻脸再大闹一场,结果我还是躲得远远的。

大约晚餐后半个钟头,终于有人为我向塞西尔·梅德赫斯特引见。我并未刻意要会他,不过,我觉得要是来到这个场合,却未能与这位名声显赫的政治家谈上几句,难免会有些遗憾。实际的情况是,有人带他来看我—是亚当斯夫人,几个月前我们在一次调查中认识。塞西尔爵士亲切地握住我的手,并说:“啊,年轻人,原来你在这里!”

有几分钟,我们身边没有别人,在我们四周,谈笑声喧闹如市,我们寒暄时必须倾向对方或提高声量。他还推推我说:

“我刚才在晚宴上说的每一句话—关于世界会更和平、更文明。我真的相信,真的。至少……”他抓起我的手,对我做个滑稽的眼神。“至少我宁可这样相信。没错,我好想相信这点。不过我不知道,我的朋友。我不知道到最后,我们是否能维持局面。我们尽人事就是了。组织、讨论。把大国的大人物凑在一块儿,要他们去谈。可是邪恶总是躲在暗处等着逮住我们。噢,没错,就算此时此刻,我们在这里谈什么大道理,它们也忙着密谋要让文明付之一炬。它们聪明得很,穷凶极恶地聪明。好人可以尽力而为,用一生把它们围堵在角落,不过,我觉得这样恐怕不够,朋友。这样恐怕不够。坏人太狡猾,不是你们平凡的正直百姓可以对付的。他们会在一般人的身边徘徊,腐化他,让他不利于自己的同胞。我看到这种事,我一直看到这种事,而情况只会变得更糟。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比过去更需要仰赖你这种人,朋友,我们好人阵营里,能跟他们较量脑力的人实在不多。像你这样的人,可立刻看穿他们的把戏,消灭邪恶之源,让它没有机会生根、蔓延。”

或许是他喝多了;或许这个场合让他忘我。总之他就这样在兴头上好一阵子,边说还边激动地握着我的手。也许是因为这位大人物如此真情流露—或者,是因为我心里整晚就想问他一件事—等他终于讲完,我便对他说:

“塞西尔爵士,我相信您最近去过上海。”

“上海?没错,我的朋友。来来去去嘛。中国的局势,事关重大呀。你知道的,我们不能再只管欧洲如何,现在必须把眼光放远。”

“我问这事,是因为我在上海出生。”

“真的吗?原来如此。”

“我只是好奇,先生,不知道您会不会碰巧遇到过我在那里的一位老友。当然,我这样问您实在有点没头没脑。不过,他姓‘山下’。山下秋良。”

“山下?这个嘛。我懂了,是日本人。上海日本人自然不少。他们在那里的影响力愈来愈强。山下,是吧。”

“山下秋良。”

“我不敢说有没有遇见过他。他是外交人员还是什么?”

“老实说,先生,我也不知道。他是我儿时的朋友。”

“哦,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你确定他人还在上海吗?也许你的朋友回日本去了。”

“不会的,我确定他还在那里。秋良非常喜欢上海。再说,他早下定决心永远不回日本,所以,我确定他还在那里。”

“可惜我没遇见过他。我跟一个叫‘斋藤’的很熟,还有几个军官,不过没人叫那个名字。”

“那当然……”我笑了笑,好掩藏我的失望,“本来就机会渺茫。不过我真的只是碰碰运气。”

这时候有件事让我略微一惊—莎拉·亨明斯竟已站在我身边。

“好啊,您可终于逮住我们的大侦探了,塞西尔爵士。”她欢愉地说。

“没错,亲爱的,”老先生回答,对她展露笑容,“我才在跟他讲,往后这些年,我们不知道要多么仰赖他们这些人呢。”

莎拉·亨明斯对我微笑。“我得说句话,塞西尔爵士,就我个人的经验,班克斯先生也未必一定可靠,不过我们要再找到更好的人也不容易了。”

我决定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不如尽早脱身来得妙,于是假装看到别处有个旧识,便先行告退。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再看到亨明斯小姐。那时候许多宾客已经准备打道回府,舞厅里也没那么拥挤。此外,侍者打开好几扇连着阳台的落地窗,让清新的晚风吹进舞厅。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有点暖,为了透透气,我逛到其中一个阳台。我一踏进阳台才发现莎拉·亨明斯早已站在那里,背对舞厅,长烟嘴上点了根烟,凝望着夜空。我退了一步,不过虽然她动也不动,我却感觉得到,她知道我在那里。因此我便走上前去:

“亨明斯小姐,今晚您到底没有白跑一回。”

“今晚真是美极了,”她说,并没有转头看我。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抽口烟,然后侧过脸对我淡淡一笑,随即仰首凝望夜空。“一切都如我所想。全是了不起的人物。无处不值得流连。了不起的人物。还有那塞西尔爵士,人真是好,你说是不?我跟埃里克·米切尔谈他的画展谈得最愉快不过。他邀我下个月参加私人展示会。”

我没说什么。有一会儿,我们只是一同靠在栏杆上站着。说来奇怪—也许是那弦乐四重奏的关系吧,一首柔美的华尔兹从那里飘来—如此无言并立,并不如常理以为的那样尴尬。最后她说了:

“我猜,你没想到我会这样。”

“会怎样?”

“决心这么强烈。今晚非来不可。”

“我的确没想到。”接着说,“你怎么会这么想,亨明斯小姐,非得要到像今夜这样的场合来找伴?”

“非得?你真的以为我非这么做不可?”

“我也只能这么猜啰。早一点的时候,在接待厅发生的事,可是支持这个说法的。”

我没想到她只是一笑置之,然后带着笑容对我说:“有何不可,克里斯托弗?有什么理由我不该希望自己能参加这种聚会。这里简直是……天堂!”

我并没有作答,她的笑容暗去。

“我想你并不同意。”她说,语调完全不同。

“我只是想说……”

“你尽管说。你说得对。刚才那件事你全知道,你觉得丢脸,所以你不同意。可是,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希望等我老了,回顾人生才发现一场空虚。我要有所成就,足以自豪的那种成就。你知道吗,克里斯托弗,我有我的抱负。”

“我不确定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你是否以为,只要跟名人搭上关系,人生就值得了?”

“你真的当我是这种人?”

她转过头去,也许真的伤了心,然后又抽了一口烟。我看着她注视楼下无人的街道,以及对街楼房灰泥粉刷的门面。她平静地说:

“我了解你为什么这样觉得。如果你要以嘲弄的冷眼看待我,这再自然不过。”

“我希望我没有这样看待你。如果有,我会很难过。”

“那么你就应该用点心体谅。”她转向我,眼中露出专注的眼神,然后又转回去。“假如我父母今天还在世,”她说,“那么他们一定会跟我说,我该嫁人了。他们也许没错。不过我不要跟我眼前许多女孩一样。我不愿把我所有的爱、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才智—尽管没多少—浪费在只会打打高尔夫球,或是在伦敦商业区卖债券的窝囊废身上。我要嫁,就要嫁给真正有所贡献的人。我是指对世人、对于改善世界有贡献的人。这样的抱负有什么不对?我不是来这种地方找名人,克里斯托弗。我是来这里找杰出的人。偶尔遇到一点尴尬场面,我才不在乎!”—她挥手指向厅内—“我就是不愿认命把人生浪费在某个愉快、礼貌、循规蹈矩的废物身上。”

“听你这么说,”我回答,“我看得出,你把自己看作,呃,一个狂热分子。”

“克里斯托弗,这样说也没错。哦,他们在演奏什么?这个我听过。是莫扎特吗?”

“我想是海顿。”

“啊,你说得对,是海顿。”有好几秒钟,她望着天空,仿佛在聆听乐声。

“亨明斯小姐,”我终究还是说了,“傍晚我对待你的态度,我感到十分不妥。老实说,我十分后悔,也满心愧疚,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继续望着天空,轻轻用长烟嘴抚过脸颊。“你真是个正人君子,克里斯托弗。”她幽然道出,“不过该道歉的是我,毕竟我只是想利用你。毋庸否认。刚才闹得鸡犬不宁,我才不在乎。我却在乎我没有善待你,你也许不信,但是那一点也不假。”

我笑了出来。“那好,我们不妨就一起原谅对方。”

“好,就这么办。”她转向我,脸上忽然绽放笑容,简直有如孩童般开怀。接着,一股倦意似乎再度袭来,她又转身看夜空去了。“我一定糟蹋过别人,”她说,“我想,那是我的抱负心使然。而我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你很久以前就失去了父母吗?”我问。

“就像永远那么久。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也永远与我同在。”

“嗯,我很高兴你今晚过得愉快。我只能再说一次,我后悔我待你的行为。”

“你瞧,大家都要走了。真可惜!我还想跟你聊好多事情呢,譬如说,聊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

“你向塞西尔爵士打听的那位。上海的那位。”

“秋良吗?他只是个儿时玩伴。”

“可是我感觉得到他对你非常重要。”

我站直身子,回头看了看。“你说得对,大家都要走了。”

“那么我最好也走罢,免得我的离场跟我的进场一样轰动。”

不过她并未动身离去,最后还是我先告退,回到厅里。此时我回顾阳台,觉得她的身影在阳台上显得孤单,她兀自抽烟,把烟吹入夜空,任身后屋内的宾客如水流逝。我甚至想到我该回头,伸出手臂邀她一同离场。不过她提到秋良的事情又让我生起戒心,于是我决定暂且打住—今晚我已经尽了全力,改善我跟莎拉·亨明斯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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