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我辈孤雏  作者:石黑一雄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五日·伦敦


在我上海家中的花园尽头,有座草丘,上头有棵槭树就长在丘顶。秋良与我约六岁大时,常喜欢在草丘周围和上头玩耍。如今,每当我想起这位儿时玩伴,脑海里常出现我们俩在草坡跑上跑下的景象,有时我们干脆就从最陡的地方跳下来。

每次我们玩累了,就会坐在丘顶,背靠着树干喘口气。从这个高处,我们可以清楚地俯瞰我家的花园与耸立在花园尽头的白色大宅。我只要阖眼片刻,就可以唤起那幅景象,如同身历其境:细心打理的“英国式”草皮,分隔我家与秋良家花园的那排榆树在午后所投下的阴影,还有房子本身—硕大的白色建筑物,有无数个厢房与花格栏杆阳台。我想,这段关于房子的记忆,不过是孩童的想像,实际上恐怕没那么富丽堂皇。当然,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已经知道这栋房子怎么也比不上涌泉路那一带的住宅。不过,这房子给我们一家人住是绰绰有余,家里不过我父母、我、梅俐;再有一些仆人。

那是摩根洋行的房产,这表示屋中有许多装饰品与画是我不准碰的,这也表示我家不时会有“房客”—公司里刚到上海,还“立足未稳”的职员。我不知道我父母是否反对这样的安排。我一点也不在乎,因为房客通常是年轻人,带来英国小巷与草地的气息,那是我在童书《柳林风声》里读到的内容,或是柯南·道尔悬疑小说里多雾街道的气氛。这些年轻的英国人无疑都急于制造好印象,都肯耐着性子任我问个没完,或者答应我无理的要求。现在想想,他们大部分都比此刻的我还年轻,而且全都远离了自己的家园。不过,当时对我而言,他们每一个都是我仔细研究与模仿的对象。

还是回头谈秋良吧:我现在想起某个下午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我们俩一直在草丘那儿,像无头苍蝇似的冲上跑下,排演我们一起编的戏。我们靠着槭树坐下来喘口气,我凝望着草地另一头的房子,等着胸口的起伏平息,这时秋良在我背后说:

“小心,老格。有蜈蚣。在你脚边。”

我清清楚楚听到他说“老格”,不过那时并没有多想。只是秋良用过一次以后,似乎爱上了这个小名,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们又玩起我们的游戏,他不断用这个名字叫我:“这边,老格!快一点,老格!”

“反正不是老格就是了,”有一次我们争论游戏该怎么进行的时候,我终于告诉他,“是老哥好不好?”

正如我所料,秋良强烈抗议。“才怪,才怪。布朗太太,她要我说一次又一次。老格。老格。正确的发音,就是这样。她念老格。她可是老师哦!”

想说服他根本没有意义;自从他开始上英文课,他就极为自豪在家中他是英语专家。我每次总是不肯让步;吵到无法收拾,秋良气得干脆拂袖而去,丢下游戏不管,从我们的“秘密通道”离开—分隔两个花园的围篱上有一道缺口。

往后几次一起玩耍,他没有叫我“老格”,也没有提起我们在草丘上的争论。几周后的某个早晨,我早已忘记这件事,我们从涌泉路回家,路经一排富丽堂皇的房子与美丽的草坪。我不太记得我到底跟他说了什么,总之,他的回答是:

“你真好,老哥。”

我记得我忍住不提他也同意了我的念法。因为我已经太了解秋良了,他这样说“老哥”并非以间接的方式承认他先前念错,而是—不知怎么地,我也懂他的意思—而是他要表示,他可是一直都认为该念“老哥”的;现在他只是重申了他的论点,我没发出异议,更让他确信自己是对的。确实,当天下午,他更加得意忘形地跟我“老哥”来“老哥”去的,仿佛说:“所以你决定不再无理取闹啰,我很高兴你变得明理了一点。”

这种行为,在秋良身上并不罕见,尽管总是让我火冒三丈,但我很少会花工夫去反驳。事实上—虽然今天我觉得这件事难以解释—我当时觉得有必要为秋良保留这样的错觉,要是有哪个大人想裁定这场“老格”之争谁是谁非,我八成会为秋良说话。

我可没有意思要暗示,我完全受制于秋良的气势,或者我们的关系是段不平衡的友谊。在游戏里,常常是由我走第一步,而且大半关键决策都由我作出。事实上,我在心智方面比他强,他大概也接受这点。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觉得其他各种事情,却让我的日本朋友拥有强大的权威。举个例子,像是他的擒拿术—每次我说了他不喜欢听的话,或是演戏的时候,我拒绝接受他很想采用的剧情转折,他就会用擒拿术来对付我。尽管他才大我一个月,但在一般事情上,我觉得他比我世故多了。他似乎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他声称有数次,他曾经冒险走出租界的范围。

如今回顾起来,有件事倒让我有点意外,当时,像我们这样的小男孩,竟然可以在那些地方自由来去也没人管。当然,这些地方都还是在相对比较安全的公共租界内。就我而言,大人绝对不准我进入上海市区里的中国人区域,据我所知,秋良的父母对于此事,态度也一样严格。大人告诉我们,在那些区域,有说不尽的可怕疾病、污秽、坏人。有一次我几乎要走出租界:我与母亲所搭的马车意外走到苏州河靠闸北区的一条路;运河对岸拥挤的低矮屋顶就在眼前,我紧紧屏住呼吸,害怕瘟疫会越过那弯细流飘过来。难怪那时我的朋友声称他曾经数度秘密侵入这样的地区,会让我钦佩不已。

我记得我不断追问秋良的探险事迹。他告诉我,中国人的地区其实比传闻还要糟糕。那里没有像样的房子,只有茅屋木棚紧紧地塞在一起。照他的说法,那光景看起来顶像蓬路[即如今的塘沽路]的市集,差别在于每个“摊位”都住了一整户人家。此外,死尸就随处堆积,苍蝇嗡嗡萦绕,大家都视而不见。有一次,秋良逛到某条拥挤的巷道,看到一个人坐在轿子上—他觉得是某个有权有势的军阀—身旁有个带剑的巨人。军阀随意指个人,那个巨人就立刻过去把那个人的头砍掉。毋庸置疑,大家躲的躲,逃的逃。秋良则是站着不动,挑衅地瞪着那个军阀。那个军阀花了一会儿工夫考虑要不要砍秋良的头,不过显然被他的勇气打动,最后哈哈大笑,还从轿上伸手拍拍他的头。接着军阀一伙人继续前行,所经之处,又有许多人头落地。

我不记得我曾经质疑过秋良的任何这类大话。有一次我跟母亲提到我朋友在租界外的冒险之旅,我记得她笑着说了些什么,让我开始怀疑这些事迹。我好生她的气,我想就是从那时起,一切和秋良有关的任何私密事件,我都小心不跟她提。

顺带一提,母亲是秋良唯一特别敬畏的人。假如他用擒拿术把我制伏,我还是不愿接受他的论点,我就会把母亲抬出来,警告他我要去母亲那里告状。当然,我也不会动不动就这么做—在那个年纪,要拿母亲的权威当靠山,还是觉得丢脸。不过在不得不这么做的情况下,我总是惊讶于这招引起的变化—一个张牙舞爪的残忍妖魔霎时变成惊慌的小孩。我永远也搞不懂母亲对秋良怎么会有这样的影响;尽管他一向非常有礼貌,但他一点也不怕大人。而印象中,我不记得母亲对他说话,有哪次语气不是温和而友善的。我还记得当时我就思索过这个谜,心中想到有几种可能。

有那么一阵子,我觉得秋良会这样看待母亲,是因为她“美丽”。我有位“美丽”的母亲,这是我在成长过程中接受的一件事实,不带任何情绪因素。大家向来都这么形容她,我相信当时这个“美丽”不过是用来标示母亲的一个标签,跟“高挑”、“娇小”、“年轻”一样,没有褒贬之意。然而,关于她的“美貌”对别人的影响,我也并非浑然未觉。当然,我当时还小,不甚明了女性魅力较深层的含义。不过跟着她走遍各种场合地点,有些事情我已视为当然,例如漫步在公花园[即黄浦公园]时,陌生人所投射的欣赏目光,或者又如星期六早上,我们想吃蛋糕便到南京路上的意大利咖啡店去,侍者总是额外招待我们东西。现在每当我欣赏她的照片时—我这里总共有七张,存放在我从上海带回来的相簿里—她的美,在我看来都属于较旧式、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今天,大家也许会认为她“端庄”;当然,不会说她“漂亮”。比方说,我就无法想像她会像今天的少妇那样,有各种惯常运用的小动作,像是卖弄风情地耸肩或甩头等。在那些照片里—拍摄的时间都在我出生以前,四张在上海、两张在香港、一张在瑞士—她看起来的确高雅、矜持甚至高傲,不过我清楚记得在她眉宇之间,还是有一抹温柔。总而言之,我这里要说的是,起初,我自然而然会怀疑秋良对我母亲的另眼相看,就像许多其他事情那样,是因为她的美貌。不过等我把事情再仔细想过,我记得我找到了一个更合理的解释,也就是秋良曾经目睹一件不寻常的事,发生在公司的卫生督察访问我家的那天早上。

我早就接受了生活里的这种事:每一阵子就会有一位公司派来的高级干部,在家中逛上一个钟头,在笔记本上记东记西,看到问题便唠叨。我记得母亲有一次告诉我,我很小的时候,喜欢“当”公司的卫生督察,每次我拿起铅笔研究我们家的厕所,她常常得设法把我哄开,免得我玩个没完没了。情况也许是如此,不过就我记忆所及,这些察访大半都平静无事,有好几年,我连想都没想起过。然而,如今我明白了,这些督察除了检查卫生情况,也来检查家中成员有无疾病或寄生虫的迹象,这类行动可能极为难堪,无疑公司选派执行人员时,也会挑选办事技巧与分寸拿捏都高明的人。我当然记得好些温和而善于察言观色的人—通常是英国人,有时是法国人—他们不但对母亲总是恭恭敬敬,连对梅俐也不敢造次。不过那天早上来的督察—当时我一定已经八岁了—却完全不是这种人。

今天我还清楚记得关于他的两件事:其一,他留着下垂的胡子;其二,他的帽子后面有块棕色的渍—也许是茶渍—延伸到环帽缎带底下。我在屋前马车道围成的草坪上玩耍。我记得那天天气阴沉。那个人出现在大门口,向屋里走来,我正全神贯注玩我的游戏。他从我身旁经过,喃喃说着:“你好,小伙子。妈妈在家吗?”接着便往前走,也不等我回答。就在我注视他背影的时候,发现了他帽上的污渍。

我只记得,接下来的事大约发生在一个钟头以后。这时候秋良已经过来了,我们在游戏间玩得正起劲。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没有人拉高嗓门,却充满升高的紧张气氛—让我们停下游戏抬头细听,后来还溜到走廊里,缩在游戏间外面的橡木大柜旁偷听。

我家的楼梯比寻常住家要更堂皇些,从这个有利的位置,我们可以看到闪亮的护栏,顺着楼梯的弧度降到开阔的玄关。母亲与督察就在那里,面对面,两人都又直又僵,站在房间中央,看起来有如留在西洋棋盘上的两只敌对棋子。我发现那位督察把有污渍的帽子抓在胸口,而我母亲则两手相握,置于上腹前方,那样子就像某几个晚上,美国助理牧师娘刘易斯太太弹着钢琴,而母亲正要引吭高歌一般。

接下来的争执,尽管本身不怎么重要,但我相信对母亲却别具意义,也代表道德获胜的关键时刻。我记得,后来随着我成长,她也一再提起这件事,仿佛要我铭记在心;我记得客人来访时,经常听她从头到尾把整件事说给客人听,结束之前,母亲通常先笑一声,然后说那位督察在此事发生后,不久就被撤职。结果,我已经无法确定我对那天早上的记忆,有多少是我从走廊边上亲眼目睹的情况,有多少是来自母亲的叙述。总之,印象里,秋良和我在橡木柜后窥探时,督察大约是这么说的:

“我完全尊重您的感受,班克斯太太。但是我们来到海外,还是小心为上。公司对所有职员的福利负有责任,对于资深优秀的职员就更不用说了,像是您本人与班克斯先生。”

“对不起,赖特先生,”母亲回答,“可是我依然不明白您反对的是什么?您提到的这些仆人,这些年来都表现得极为良好。我可以为他们的卫生标准做担保。而您也才承认,他们看不出任何传染病的迹象。”

“就算这样,夫人,他们也是从山东来的。而公司有义务建议公司所有的职员,不要把那个省份的居民雇到家中使唤。虽然失之严苛,却是惨痛经验所换来的教训。”

“您不会当真吧?您希望我辞退我这些朋友—没错,我们早就当他们是朋友了!—就仅仅因为他们来自山东?”

这时候,督察的态度变得愈加冠冕堂皇,他继续向母亲解释,公司反对山东来的帮佣,无疑不但基于卫生与健康的理由,也是因为他们的诚信堪疑。由于屋内有许多物品属于公司财产—督察边说边指—他有责任以最坚决的态度一再重申他的建议。家母此时再度打断他的话,要他说明这个骇人听闻的论点有何依据,督察疲惫地叹了口气才说:

“夫人,事情很简单,就是抽鸦片。山东境内的鸦片瘾,已经到了十分悲惨的地步,甚至整个村子的人都离不开烧鸦片的烟枪。因此,班克斯太太,山东的卫生水准下降,传染病的发生率却高涨。而且,那些从山东来上海工作的人,就算他们自身本性诚实,不用多久也会开始偷窃,因为他们家乡的父母、兄弟、亲戚、族人,还有许许多多,都指望他们来满足毒瘾……噢,夫人!我只是想说……”

不只是督察此时不敢再说下去;我身边的秋良也倒抽了一口气。我瞥了他一眼,发现他张着嘴,凝视楼下的母亲。正是他此刻的神情,让我推测他后来对母亲毕恭毕敬,一定是从这个早上开始的。

不过,虽说督察与秋良两人,因为母亲在此刻所做的事而吓了一跳,我自己却看不出有什么反常的部分。在我看来,她只是重新摆个站姿,准备发表自己的意见罢了。话说回来,她的举止我早已熟悉;也许对于不熟悉的人,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惯常表现的表情与姿势,的确会让人觉得心惊。

这不是说我完全没警觉到山雨欲来的气氛,其实打从督察提到“鸦片”开始,我就知道这个可怜虫完蛋了。

他忽然闭口不语,无疑知道对方会打断他的话。不过,我记得母亲也沉默不语,营造出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虽然无言,两眼却炯炯盯着督察不放—对阵了半日,才用冷静下藏着怒火、一触即发的口吻说道:

“督察先生,敢情您是要代表这家公司,来和我谈鸦片喽?”

接下来是针针见血的猛烈抨击,她对督察所用的这一招,我早已熟悉,而日后也还要听她陈述其中概要好多次:她先泛泛地批评英国政府,再把火力集中到私人企业,特别是摩根洋行身上,说他们不该从印度,输入这么庞大数量的鸦片到中国,然后冷眼旁观这整个民族陷入悲惨与堕落。说的时候,母亲的声音常常高张欲裂,不过都尖而未破。她双眼始终不曾放松,最后问他:

“您不觉得羞耻吗?您还是基督徒、英国人、循规蹈矩的人吗?为这样的公司服务,您不觉得羞耻吗?告诉我,赚这种亵渎上帝的钱财来过活,您的良心能安吗?”

要是这位仁兄多点胆量,他也许可以指出,母亲之于他,也不过是公司同仁的眷属,并没有身份立场以这样的口吻、这样的言语斥责他。不过此时他知道再辩下去势必无法收拾,于是咕哝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来保留自己的面子,就告退了。

在那些日子里,每次看到有大人—像是这位督察—还不知道母亲是“鹰派”的反鸦片健将,我都颇感意外。在整个成长的过程里,我一直认为母亲名闻遐迩,受人景仰,是中国鸦片毒龙的头号大敌。我得说明一下,关于鸦片的话题,在上海的大人并不会顾忌有无儿童在场,然而我年幼时,对这种事当然所知不多。每天乘车上学,我习惯看到南京路上有中国人摊成大字,躺在门口晒太阳,有一阵子,每当我听到母亲抨击鸦片,我总以为她帮的就是这种人。只不过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就有更多机会一窥这个错综复杂的主题。像是后来母亲举办午餐会时,也会要我在场。

这些聚会在我家举行,利用平常日子父亲在上班的时间。通常会来四五位女士,仆人引领她们到花房,里头已经有张桌子陈设在藤蔓与棕榈树之间。我会在旁帮忙递茶杯、茶碟,还有盘子,然后等待我已知那一刻的来临:母亲会开始问客人,要是她们“凭着良心回答”,她们会怎么看待公司的政策。从这一刻起,愉快的谈话结束,所有的女士都静静聆听母亲继续表达她对“我们公司的行为”的深恶痛绝,她认为那“不是基督徒与英国人该做的事”。就我所记得,这些午餐聚会总是从这时候开始,变得安静而尴尬,没多久这些女士就会冷冰冰地道别,然后漫步走向等候的马车或汽车。不过我从母亲告诉我的事情里得知,她也在公司同仁的眷属里,赢得一些太太的赞同,于是志同道合的人就会受邀参加她的聚会。

这第二种聚会就严肃多了,我是不准参加的。他们会关在饭厅里进行,要是聚会进行的时候我在家,我走路时就不准发出声响。偶尔母亲带我去见见她特别景仰的人物—也许是一位牧师,或是某位外交官—不过一有客人要到,她总会叫梅俐把我带到最不碍事的角落。菲利普叔叔当然是每次必到的一员,而我总是想尽办法在散会的时候出现,好让他看到我。只要他瞥见我,每次都会带着笑容来到我身边,我们就会聊聊。有时候,他要是没有急事,我就会把他拉到一旁,看我那个星期画的图画,或者到后院的露台去坐坐。

一旦所有客人都走了,家里的气氛就会变得完全不同。母亲每次心情都会快乐起来,仿佛聚会把她所有的忧虑都一扫而空。我听见她在屋子里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还哼着歌,一听到她的歌,我就会跑到花园里等候。因为我知道,她整理完毕之后,一出来就会看到我,不管离午餐时间还有多久,她都会陪我玩。

等我再长大些,在这样的时刻,也就是聚会结束之后,母亲会跟我一起去极司菲尔公园[即如今的中山公园]散步。不过到我六七岁时,我们就比较常待在家里下棋,有时也玩我的玩具士兵。我还记得,我们在这些日子里发展出一套游戏的程序。那个时候,离露台不远的草坪上有架秋千,母亲会从屋子里哼着歌走出来,踏过草地,在秋千上坐下。我会在后花园里,在我的草丘上等候,然后向她奔跑过去,假装发脾气。

“下来啦,妈!你会把它压坏!”我会在秋千前胡蹦乱跳,挥舞手臂。“你太重了!你会把它压坏!”

而母亲则假装既没看见也没听见,反而把秋千愈荡愈高,同时放声高唱这样的歌曲:“黛丝,黛丝,请你跟我说你愿意。”等我的请求无效,我就会在草地上一直学倒立—其中缘由已不可考。她的歌声里就会穿插阵阵笑声,最后她会从秋千上下来,我们两人便去玩我准备好的游戏。就算是今天,每次想起母亲的那些聚会,我总会跟着想到会后随之而来的殷切期盼。

几年前,我在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花了几天,研究那个时代关于把鸦片输入中国的种种争论。我仔细阅读了许多当年的报纸文章、信件、文献,有一些儿时百思不解的议题,如今明朗了许多。然而—我也得承认—我做这样的研究,主要动机是希望能翻到有关母亲的报导。如我前面所述,毕竟儿时的经验让我相信,她是反鸦片运动的关键人物。结果她的名字连一次都没出现,我有些失望。以前我不断听到别人引用她的话、赞美她、批评她,怎么在我搜集的资料里却一次也没有出现。我倒是碰到好几则提到菲利普叔叔。有一则是在一封瑞典传教士给《字林西报》的投书里,他在谴责数家欧洲公司的同时,称菲利普叔叔是“可敬可佩的道德明灯”。找不到母亲的名字让我失望透了,失望之情实在沉痛,于是我从此放弃这方面的研究。

我其实无意在此立刻谈到菲利普叔叔。今天傍晚,我以为下午我曾在公车上对莎拉·亨明斯提起菲利普叔叔的名字—还告诉她一些基本生平。不过我把事情从头到尾仔细想了一回,我有理由确定菲利普叔叔根本不在我们的谈话之中—我得说我松了一口气。有个想法也许愚蠢,不过我向来觉得不该让菲利普叔叔的存在太具体,这样他就会留在我一个人的记忆里。

那天下午,我倒是跟她谈了一点秋良的事,如今我有机会再想想这件事,觉得这样做也好。反正我也没有透露太多,而她也并非真的有兴趣。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忽然跟她说了那么多事情;其实,在草秣市场站上公车时,我原本无意跟她说这些。

我受大卫·科贝特的邀请,参加他与一些朋友在摄政王南街的餐厅聚餐—此人与我只是泛泛之交。那是个时髦的餐会地点,他为我们这十几位客人在餐厅深处,预订了一张长餐桌。我很高兴看到莎拉也在客人里头—也有点意外,因为我一直不知道她也是科贝特的朋友—由于我到晚了,没办法坐在可以与她谈话的地方。

那时天色转阴,侍者为我们的餐桌点了一架烛台。我们这伙人里头有个名叫海格利的,喜欢把蜡烛吹熄再叫侍者来点上,他觉得这样闹着玩挺有意思。他在二十分钟之内做了三次—每次他认为热闹的气氛开始冷却就来上这么一回—而其他人似乎也觉得这个恶作剧很好玩。在我看来,莎拉这时候玩得还算愉快,跟着其他人起哄。我们在那里也许待了一个钟头—有几位男士先行告退回办公室去了—这时候,大家的注意力转到了艾玛·卡梅伦身上,一位热力四射的女性,坐在莎拉那头。我只知道她已经与身边的人谈了一会儿她的难题;然而此刻,餐桌上似乎静了下来,一下子让她成为聚会的焦点。接下来大家半正经、半嘲讽地讨论艾玛·卡梅伦与她母亲的问题—显然最近这对母女之间的关系,因为艾玛与一位法国人订婚而进入另一个新的危机。什么建议都有人提。例如那位名叫海格利的家伙,就提议在蛇河边盖一栋类似动物园的机构,把每个人的母亲—“当然还包括那些三姑六婆”—通通关进去。其他人则依自己的经验,提出更有用的建议,而艾玛·卡梅伦巴不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她也把话题炒得热乎乎,陈述一则又一则洒狗血的轶事,以显示她这位至亲教人忍无可忍的个性。讨论进行了十五分钟左右,我看见莎拉在聚会主人耳边说了句话就离开房间。女士的化妆室位于餐厅大门的接待厅附近,因此别人—若有人看到她离去—无疑都以为她是去化妆室。不过我发现她表情有异,于是几分钟后就离席去找她。

我发现她站在餐厅入口,望着窗外的摄政王南街。她没有注意到我走近,我便上前碰碰她的手臂,问她:

“怎么了,没事吧?”

她吓了一跳,而且我注意到她眼中有些许泪痕,她立刻用笑容掩盖过去。

“是啊,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闷,就这样。现在好多了。”她笑了笑,又朝街上凝望,像在找什么似的,“真不好意思,我看起来一定很没礼貌。我真该进去了。”

“如果你不想这么做,我实在不觉得有什么该不该的。”

她仔细端详着我,然后问道:“他们还在谈刚才谈的那些吗?”

“我出来的时候还是,”我又补充,“我想,在讨论问题母亲的研究会上,我们两个无法做出任何贡献。”

她忽然笑出了声,拭去泪水,不再对我隐藏心情。“是啊,”她说,“我猜我们两个确实都没资格与会。”接着她又笑着说:“我真傻。他们也不过是给午餐助兴罢了。”

“你在等车吗?”我问,因为她殷切地观望街上的往来车辆。

“什么?没有,没有。我只是看看风景。”接着她又说,“不知道公车会不会来。你瞧,就在对街,那里有个站牌。我以前与母亲在公车上度过许多时光。我们只是坐着玩。我是说我小时候。要是我们坐不到双层公车的上层第一排,我们便直接下车等下一班。有时候我们会花几个钟头在伦敦市区里绕。看看风景,聊聊天,指着有趣的东西要对方看。我以前常常坐公车玩。难道你没上过公车,克里斯托弗?你该试试。从公车上层可以看到好多东西哦。”

“我得承认,通常我若不是步行就是叫计程车。我有点害怕伦敦的公车。我总觉得如果我上了公车,它就会带我到我不想去的地方,然后我得花一整天的时间找路回来。”

“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你,克里斯托弗?”她的声音变得非常冷静,“其实是我笨,我一直到最近才想通,以前从来没有明白过。母亲那时候一定已经非常痛苦,她没办法跟我一起做别的事,那也是为什么我们会在公车上待那么久,只有这件事我们还能一起做。”

“你现在想不想搭公车?”我问。

她又往窗外望去。“难道你不忙吗?”

“这可是我的荣幸。我也说了,我害怕自己搭公车。要是有你这样的老手带领,这可是我的福气。”

“很好。”她忽然眼神一亮,“就让我来教你怎么搭伦敦公车。”

后来我们没在摄政王南街上公车—我们可不希望他们午餐散会出来,看见我们在等车—而是到不远处的草秣市场站等车。我们登上公车上层,她发现前面第一排空着,竟表现出一种幼稚的喜悦。公车蹒跚驶往特拉法尔加广场,我们就坐在那里一起摇晃。伦敦今天看起来灰沉沉的,一路上人行道上的行人都人手一把雨伞或穿着雨衣。我估计我们在公车上大约待了半个钟头,或更久一点,路经斯特兰德大街、官署街、克勒肯维尔路。有时候我们静静地欣赏车下的街景;有时则聊聊,讲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她的心情比午餐时要轻松多了,也不再提她母亲。我不确定那个话题是如何开启的,不过却是在许多乘客于上霍尔本路下车之后,那时,车子沿着格雷旅店路继续行驶,我竟然谈起了秋良。我相信一开始只是顺口提到,形容他是我的“儿时玩伴”。不过她一定试着想多了解我,我记得没过多久我就笑着跟她说:

“我总是忘不了,那时候我们还一起偷东西呢。”

“真的!”她惊呼,“真是这样吗!大侦探也有段不为人知的犯罪史!我就知道这个日本男孩会有文章。拜托,告诉我,你们偷了什么?”

“其实也算不上偷。我们那时才十岁。”

“可是你良心不安,对吧?直到现在,”

“才不。那只是小事一桩,我们从用人房里偷了点东西。”

“真有趣。那是在上海吧?”

我想我一定还跟她说了几件往事,当然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事,可是下午与她分手时—后来我们在新牛津街下车—我感到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安,我竟然什么事都跟她说了。毕竟到了这个国家以后,我从来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过去,而且,如我所说,我也绝对没有打算要从今日开始破戒。

不过这也许只是迟早的事。老实说,在过去这一年里,我愈来愈专注地回想往事;这样的专注背后有个动力,那就是我发现我的记忆—儿时的、父母的—近来开始变得模糊。最近有好几次,我发现两三年前我相信会永铭心头的事情,现在却要想半天。换言之,我不得不接受我在上海的人生随着岁月流逝,将愈来愈模糊,最后只剩几抹残影。就在今夜,我坐下来把我还记得的事,大略依照顺序重新温习,我又再次警觉到,这些记忆竟然变得更为朦胧。就像我刚才述说的母亲与卫生督察这件轶事—尽管我对自己精确记得此事的梗概十分有把握,不过在心头重温一遍之后,对于细节已经没有那么肯定了。到头来,我不再确定她对督察所说的话,到底用了哪些字句:“赚这种亵渎上帝的钱财来过活,您的良心能安吗?”现在我觉得,即使在母亲激动的时候,她一样会注意到这话说得牵强,而且可能会害她让人笑话。我不相信母亲会这么失态。换个角度来看,我把这些话跟她连在一起,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问题是我们住上海的时候,她常常问自己的问题。不争的事实是,我们“赖以维生”的这家公司所做的事,正是她认为该打入地狱的坏事,这一定成为她挥之不去的良心折磨。

说真的,也许我连她说那些话的前情后事都记不清楚;说不定这个问题不是对卫生督察说的,而是对父亲,而且是另一天早上,他们在餐厅里争吵的时候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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