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辈孤雏  作者:石黑一雄

昨天下午,我大半时间待在那艘昏暗、吱吱作响的船屋上,那三具尸体就是在那里发现的。警方十分尊重我希望不受打扰的调查方式,而这竟然让我忘了时间,几乎没注意到船外已然夕阳低垂。等我走过码头,沿着南京路逛去,灯火都已点亮,人行道上挤满晚间出游的人。经过沉闷的一整天,我觉得我得放松一下,于是走向南京路与江西路转角的一个小俱乐部—我刚到的那几天,有人带我去过。那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一所清静的地下室,通常晚上会有一位法国籍的钢琴师在那儿忧郁地诠释比才或者格什温。不过这恰好符合我的需要,几个星期以来我去了好几次。昨夜我在角落的桌位待了约一个钟头,吃了一点法国菜,把船屋里的发现做成笔记,那时有几位职业舞女跟着客人随乐起舞。

我爬上楼梯回到街上,准备回旅馆,却跟俄籍的门房聊了起来。他是某某伯爵,英语非常流利,据他说,是革命以前家庭女教师教的。我已习惯每次到这家俱乐部就跟他聊个几句,昨夜只是照旧—我不记得我们在讨论什么—他随口提到塞西尔爵士与他夫人当晚早些才来过。

“我猜想,”我说,“今晚他们不会在家啰。”

关于这点,伯爵想了一会儿才说:“‘鸿运宫’。没错,我相信塞西尔爵士提到这个地方,他们就是去那儿。”

那地方我并不知道,不过,伯爵不等我问就自动把地点告诉了我,由于不远,我就往那里走去。

他把路说得十分清楚,不过我对南京路附近的街巷还是很生疏,结果在路上有点迷失。对此我并不太在意。这一带市区的气氛还不算糟,即使入夜也还好,尽管有个怪模怪样的乞丐上前向我讨食,走到另一处,还有个醉酒的水手与我撞个正着,但我还是轻松平静地跟着夜游的人群闲逛。在船屋上辛苦了一天,能加入不同种族、阶级寻欢作乐的人潮,能在经过每一个灯火通明的门口时,闻到菜肴与焚香的气味,我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

昨夜,我相信我跟平常一样四下张望,如同我近日逐渐习惯的那样,用目光梭巡往来行人的脸孔,希望能发现秋良的踪影。事实上,我几乎确定我才抵达上海不久就看到过他—大约是到这里的第二或第三天晚上。正是那夜,怡和洋行的凯瑟克先生与其他几位城里的显赫人物力邀我“尝试夜生活”。我当时还在调适期间,觉得舞厅俱乐部一间间逛下来好不累人。我们到了法国租界的风化区—这时我看得出来,我这几位东道主带我来这些灯红酒绿的地方,就是想看我大惊小怪的样子—正当我们走出一家酒店时,我看到秋良的脸孔在人群里闪过。

他夹杂在一群衣着时髦的日本人当中,显然是到城里去玩。当然,如此惊鸿一瞥—他的身影事实上是一排门廊上的灯光所衬托出来的剪影—我无法完全肯定那就是秋良。也许为了这个原因,也许为了别的,我没有做任何举动来引起老友的注意。这也许难以理解,但我只能说,事情就是这样。我猜想,我当时以为这种机会还多的是;也许我觉得那样子见面,纯靠巧合,两人都各自跟友人在一起,并不适当—更配不上我对这场久别重逢的多年期盼。总之,我让时机溜走,只跟着凯瑟克先生和其他人走向等候的轿车。

然而,在过去这几周里,我有许多理由教我后悔那夜未能及时行动。尽管在最忙碌的时候,我也不停在人群中、在街上或各个旅馆的大厅里搜寻他的身影,但仍然不见他的踪迹。我明白我可以采取更积极的步骤把他找出来;可惜此刻案情才是第一要务。再说上海也没多大;迟早会再次邂逅吧。

言归正传,谈谈昨夜发生的事。我依门房所说的路,最后走到一个广场,是几条街巷的交汇处,这里的人潮再拥挤不过了。有人在这儿卖东西,有人乞讨,也有人只是站着聊天、张望。有辆落单的黄包车刚才钻进人潮,现在困在其中动弹不得,我经过的时候,车夫正在跟路人愤怒地争吵。我看见鸿运宫就在远处转角上,不久便有人引领我走上铺了猩红色长毛地毯的狭窄楼梯。

我先进入一个房间,大小跟一般旅馆的房间差不多,里头有十几个中国人围着一张赌桌。我询问塞西尔爵士是否在此处,两个在那儿做事的人迅速地讨论了一会儿,其中一位招手要我跟着他走。

我上了另一层楼,走过一条幽暗的走廊,接着进入一个烟雾弥漫的房间,里头有一群法国人在打牌。我摇了摇头,那人却耸耸肩,又跟我示意要我跟上。如此,我很快就看出这是家不小的赌场,里头有无数个小房间,不时进行各种赌局。可是我渐渐受不了每次我重提莎拉或塞西尔爵士,我的向导就点点头,一副懂我意思的样子,却又带我到另一个烟雾弥漫的房间,里头只有陌生人抬头对我投以狐疑的眼神。总之,我把这里摸得愈熟,我就愈觉得塞西尔爵士不可能带莎拉来这种地方;正当我要放弃的时候,我走进了一个房间,看到塞西尔爵士坐在桌边,瞪着一座轮盘。

在场约有二十个人,大半是男士。这里的烟没有别的房间浓,只是更热些。塞西尔爵士一心全在赌局上,只对我胡乱挥个手,两只眼睛就又转回去盯着轮盘。排列在房内四边的是包覆红色布料的扶手椅,其中一张座椅上有位中国老先生—穿着西装,满身是汗—在那儿打鼾熟睡。上头也坐着人的椅子,只有另外一张,放在距离赌桌最远的阴暗角落,上面坐的正是莎拉,她以掌心支颐,双眸半阖。

我在她身边坐下时,她吓了一跳。“噢,克里斯托弗。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只是路过。实在抱歉。我无意惊吓你。”

“只是路过?这种地方?我才不信。你尾随我们?”

我们压低声音讲话,免得惊动桌上赌客。楼房里不知何处传来练习喇叭的乐声。

“我必须承认,”我说,“我碰巧听说你来这里。而且我也路过……”

“唉,克里斯托弗,没人陪你。”

“不是这样。不过我今天有点闷,我想放松一下,如此而已。不过我得承认,假如我知道你在这种地方,我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来了。”

“别刻薄了。塞西尔跟我喜欢过这种放荡的生活。有趣得很。这也是上海魅力的一部分。瞧你泄气的样子。看来你的案子没有什么进展。”

“进展是没有,我倒没泄气。案情正逐渐明朗。”

我开始跟她谈我趴在破旧的船屋里,耗了两个多钟头做了什么事,身旁还躺了三具腐烂的尸体,她皱起眉头,要我别说。

“真是恐怖极了。今天打网球的时候,有人说死者的手臂跟腿都被砍掉了,是真的吗?”

“恐怕是如此。”

她又皱起眉头。“真是恐怖得无法用言语形容。可是那都是些工厂的中国工人,对吧?说真的,他们不太可能跟你……你父母有关联吧?”

“事实上,我相信这件凶案跟我父母的失踪案有极大的牵连。”

“真的?在网球俱乐部那里,人家都说这些凶案是什么‘黄鼠行动’的一部分。他们说受害者是跟‘黄鼠’最亲、最近的人。”

“‘黄蛇’。”

“什么?”

“是共产党中的告密者。是蛇,不是鼠。”

“哦,没错。不管是哪个,都可怕极了。中国人在干什么,大敌当前,还这样杀得你死我活?你总以为红军跟国民政府好歹会联合起来对抗日本人,至少也可以多争取一点时间。”

“我猜想共产党跟国民党之间的仇恨非常深。”

“塞西尔也是这么说。唉,瞧他,赌成那副德性。”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塞西尔爵士—他背对着我们—瘫向一侧,身体几乎全靠桌子撑着,看起来似乎随时会从椅子上滑下来。

莎拉看看我,脸上有些尴尬。她接着便站起来走过去,双手各扶一肩,轻声在他耳边说话。塞西尔爵士醒来,向身旁看了看。也许那时候我碰巧把视线转开了,因为我一点也不确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看到莎拉往后踉跄了几步,仿佛有人打她,有那么一秒仿佛就要摔倒在地,不过她又及时站稳。等我细看塞西尔爵士,他又坐正了,专注于赌局,我不敢确定是他让莎拉险些跌倒。

她看见我注视着她,笑了笑,又回到我身边坐下。

“他累了,”她说,“他精力真是吓人。可是在这个年纪,他实在应该多休息才是。”

“你们俩常来这里吗?”

她点头。“还有其他几个类似的地方。塞西尔不喜欢那些金碧辉煌的场所。他觉得在那种地方别想赢钱。”

“他出入这些场所,你都跟着吗?”

“总要有人照顾他吧。他不年轻啰。再说,我觉得还好。而且还有点刺激呢。这不就是上海该有的样子吗?”

赌桌那里大家齐声叹息,赌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讲话。我看见塞西尔爵士想站起来,这时候我才明白他醉得多厉害。他垮回椅子上,但他又试了一次,挣扎着站了起来,蹒跚走向我们。我起身准备与他握手,不过他把手扶在我肩膀上,大概只是怕站不稳跌倒而已,他说:

“小兄弟,小兄弟,很高兴见到你。”

“刚才手气怎么样?”

“手气?唉,背死了。今晚运气糟透了。这要命的一整个星期都背,背,背透了。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我还可以东山再起,哈!哈!从灰烬里重生。”

莎拉也站了起来,伸手要扶他,不过他没瞧她一眼,就把她的手拨开,然后又对着我说:

“怎么样,喝杯鸡尾酒去?楼下有个酒吧。”

“您实在太客气了,先生。不过我真的得回旅馆了。明天还有得忙。”

“能看到你努力工作真好。当然,我来上海就是要有所作为。不过,你明白—”他倾身把脸凑近,直到离我只有一两寸的距离—“这实在太难了,我没办法,小兄弟,太难了。”

“塞西尔,亲爱的,我们回家吧。”

“家?你把那鼠窝般的旅馆房间叫家?有一点你比我强,老婆,你是个乞丐婆。所以你不在乎。”

“我们走吧,亲爱的,我累了。”

“你累了。我的小乞丐婆累了。班克斯,你外头有车吗?”

“恐怕没有。不过我可以帮您叫计程车。”

“计程车?你以为这里是皮卡迪利广场吗?你想叫车就有车吗?马上就有人把你宰了哟,这些中国人。”

“塞西尔,亲爱的,请你先坐坐,让克里斯托弗帮我们把鲍里斯找来。”接着她对我说:“我们的司机应该就在附近。真是太麻烦你了。可怜的塞西尔,磨了一整晚,有点累坏了。”

我尽量保持愉快的样子走出楼房,暗记怎么回到这个房间。外头的广场依旧人潮汹涌,可是再过去一点,有条街上有成排的黄包车与汽车在等候。我挤了过去,沿路对汽车里各种国籍都有的司机说塞西尔爵士的名字,最后终于有一位有反应。

等我回到赌场,莎拉跟塞西尔爵士已经站在门口,她双手搀扶着他,不过他高大倾斜的身躯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压垮她。我连忙赶上去,听到他说:

“他们不喜欢的是你呀,老婆。我以前自己来的时候,他们总是待我如皇亲国戚。没错,像皇亲国戚。他们不喜欢你这种女人。他们只要真正的淑女,没有淑女妓女也行。你两者皆非。所以你明白吧,他们一点也不喜欢你。我在这里从来没碰过麻烦,直到你硬要跟着我来。”

“走吧,亲爱的。克里斯托弗来了。辛苦你了,克里斯托弗。亲爱的,你看,他帮我们把鲍里斯找来了。”

那里离新城饭店没多远,可是汽车在人潮与黄包车阵中,往往移动得比走路还慢。在路上,莎拉一直挽着塞西尔爵士的手臂,他则时睡时醒。每次他醒来,就想把莎拉甩开,而她则笑脸相迎,在忽动忽停的汽车里把他牢牢挽住。

穿过饭店的旋转门时,换我上场来扶他,莎拉跟旅馆大厅里的侍者高兴地寒暄,我便搀扶着他走到电梯。我们终于到了梅德赫斯特夫妇的套房,我这才放开塞西尔爵士,让他在扶手椅上坐下。

我原以为他会昏睡过去,谁知道他突然醒了,问我一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听来实在不知所云。这时候莎拉从浴室走出来,拿着一块法兰绒巾,替他擦拭前额,他对我说:

“班克斯,小兄弟,你坦白跟我说无妨。这个小妞。你也看得出来,比我年轻许多。但她也不是什么青春玉女,你不介意吧?哈、哈!总之,她就是小我好多岁数。你坦白告诉我,小兄弟,你觉得,在今晚那种地方,你找到我们的地方,像那种地方,你觉得不认识的人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哪,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问你的是,别人会不会以为我太太是什么风尘女子?”

就我所见,莎拉的表情并没有改变,尽管她服侍塞西尔爵士的动作里多了一丝急迫,仿佛她希望她的照料能改变他的情绪。塞西尔爵士摇着头,好像在躲苍蝇似的,然后又说:

“怎么,小兄弟。坦白告诉我吧。”

“别这样,亲爱的,”莎拉平静地说,“你可要惹人嫌啰。”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小兄弟。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点喜欢这样呢。我喜欢别人以为我太太是风尘女子。所以我才喜欢常去今晚我们去的那种地方。别碰我!别烦我们行吗!”他把莎拉推开,然后继续说,“我去的其他理由,当然你猜着了,是我欠了点钱。背了一点债,就这样。没有什么我赢不回来,这不用说。”

“亲爱的,人家克里斯托弗真是好心,你可别烦了人家。”

“荡妇说话了?听到她说什么了没,小兄弟?哪,你别听。别听她的话。别听这小淫妇说什么,这是我的看法。她们会让你迷失。特别是在战争与动乱的年头。战争的年头千万别听小淫妇的话。”

他自己站了起来,有一会儿当着我们的面,在房里摇摇晃晃,解开的衣领从脖子边翘了起来。接着他走进卧室,把门关上。

莎拉对我一笑,便跟了过去。若不是因为这一笑—或者该说我察觉了笑容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请求—我必然当时就告辞了。于是我留在房内,心不在焉地欣赏入口处矮几上的一只中国瓷碗。有一会儿,我听见塞西尔爵士在叫骂,接着就没了声音。

大约又过了五分钟莎拉才出来,看到我没走,脸上有意外之色。

“他还好吗?”我问。

“现在睡着了。明天就没事了。真是麻烦你了,克里斯托弗。晚上你来找我们,大概绝没想到会是这般光景。我们得想个办法来补偿你。我们请你到哪儿吃顿晚饭吧。礼查饭店的菜不错哦。”

她送我出门,可是到了门边,我回头问她说:

“这种事,常发生吗?”

她叹了口气。“再常不过了。不过你别以为我会介意。我只是有时候会担心罢了。他的心脏不好,你知道吗。所以我现在才寸步不离。”

“你把他照顾得很好。”

“你可别误会了。塞西尔人很好。我们得尽快请你这顿饭。等你不忙啰。不过我想你总是很忙。”

“塞西尔爵士晚上都这么过吗?”

“大部分晚上。有时候白天也是。”

“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帮得上忙?”她轻轻笑了一声,“你听我说,克里斯托弗,我没事。真的,你可别错看了塞西尔。他人很好。而我……我好爱他。”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她向我走近几步,似有若无地伸出手。我发现我握住她的手,一时还弄不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便吻了她的手背,接着口中咕哝了声再会,就走到外头的走廊上去了。

“你不用为我担心,克里斯托弗,”她在门边轻声低诉,“我什么事也没有。”

那是昨晚她对我说的话。可是今天,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却是她更久以前说过的话,那是三个星期以前,我初次在汇中饭店舞厅里听她说的。“我想我们近期内哪儿也不会去,”她当时说,“除非有人来拯救我们,那就另当别论了。”她那天晚上跟我说这句话到底有什么用意?我也说了,当下一听,我就已经觉得不对劲,我本来还可以再多问出一些东西,都怪在那一刻,格雷森从人群里冒出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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