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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我辈孤雏 作者:石黑一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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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分钟,我跟着林老先生在屋里到处走。尽管主人年事已高,却一点都不显衰老;肥壮的身躯动作起来还十分稳健,有时虽然会慢下来,却也不曾停步喘气。我跟随着他的黑色长袍与窸窣作声的便鞋声,在狭窄的楼梯登上爬下,屋子深处的走廊,往往只点着一盏宫灯。他带我穿过一些没有家具只见蛛网四布的地方,行经无数排列整齐、装在木箱里的米酿酒。其他地方却又极尽奢华之能事—一处处美丽的屏风与壁上的挂饰,一面面嵌在墙上的什锦格里展示着各色的瓷器古玩。通常,他一开门就让开请我先走。我看了各式各样的房间,也花了好一会儿的工夫—不过就是没看到我熟悉的东西。 好不容易我来到一处勾起我回忆的地方。我多待了几秒钟,随即满怀感伤地想起这是我从前的“图书室”。这里已经大刀阔斧改建过了:天花板比以前高,有面墙被敲掉,好让房间变成曲肘形;曾经是通往餐厅的双开门处,现在则封以隔板,板子前面堆了更多箱酒。不过这里的的确确曾经是我小时候做完大部分功课的地方。 我往房间深处逛去,环顾四周。过了一会儿,发现林老先生看着我,我尴尬地笑了笑。这时候他说: “显然有很多地方都改过了。请接受我的道歉。不过也请您谅解,我们在这儿也住了十八年了,为了家人和生意上的需要,一点改变是免不了的。我也明白在我们之前住在这儿的人,还有更早的,他们都大兴土木。这很不幸,但我们谁也没料到您与令尊令堂,有一天会……” 他就此把话收住,也许以为我没在听,也许他就像大部分中国人一样,不惯于道歉。我继续往四周多凝望了一会儿,接着才问他: “因此这栋房子不再属于摩根洋行了吧?” 他一脸讶异,然后笑了笑。“先生,屋主正是在下呀。” 我看得出我伤了他的自尊,赶紧说:“我真是的。请原谅我一时失言。” “别在意,先生”—他友善的笑容迅速回到脸上—“您问的也有道理。毕竟您与令尊令堂住在这里的时候,情况确实是如此。只是我相信如今早已人事全非了。先生,您只要想想上海这么多年来变了多少。一切,这一切都变了又变,改了又改。所有这些”—他叹口气,环指四周—“相较之下,这里的改变只是小巫见大巫。上海有些地区,我曾经了若指掌,有些地方我每天都会走过,现在我再去那里,连该转哪个方向都不知道。改变,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现在是日本人,他们要加入他们的变化。更可怕的改变只怕还在后头。可是大家不应该悲观。” 我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两人都向四周看了看。接着他又平静地说: “我的家族,自然舍不得离开这屋子。先父就是在这里过世的。两个孙子也在这里出世。不过刚才内人所说的话—您得包涵她心直口快,班克斯先生—她确实帮我们把话说出来了。当然我们还是认为能物归原主,把屋子还给您与令尊令堂,是我们无上的荣幸。嗯,先生,请继续随我来吧。” 我想不久我们就登上一道铺了地毯的阶梯—这楼梯在我小时候绝对不存在—走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寝室。布幔华丽,宫灯映红。 “这是内人的房间。”林先生说。 看得出这是个避难所,老太太大概一天大半的时光都消磨在这间舒适的闺房里。在宫灯温暖的光辉里,我看到有张牌桌,上头似乎有各式赌局在进行;有张书桌,桌侧一排缀着金穗流苏的抽屉;一张宽大的四柱床,挂了层层帐幔。目光所及都是精雕细琢的装饰品,还有一些我猜不出用途的古玩。 “夫人必定很喜欢这个房间,”我说了,“我在这里可以看到她的世界。” “这里适合她。不过您可不要为她操心,先生。我们会为她找处住所,她一样会这么喜爱的。” 他说这些是要让我安心,可是他的声音里却有些心虚。此刻他走到房间远处,到梳妆台那里,有件小东西让他看得入神,也许是个胸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地说: “她以前真是个大美人。倾城佳人哪,先生。您无法想像的。就婚姻而言,我的心比较像西方人。除了她,我从来不曾想过要娶别的女人。妻子一位就够了。当然,我还是娶了几房妾。尽管我一辈子都住在这个外国人的城市里,但毕竟还是中国人。我有我不得已的地方。不过我真正关心的只有她。其他几位都不在了,她还好好的。我也想念其他几位,不过我心中庆幸,到了晚年,能再度只有我们俩长相厮守。”有好几秒钟,他似乎忘了我的存在。接着他转向我说:“这个房间。不知道您会如何使用?恕我无礼。不知道您会不会把这个房间留给您的夫人?当然,我注意到许多外国人,不管多么富有,夫妻总是同睡一房。不知道,您与夫人是否会使用这个房间。我知道我这样好奇,唐突得很。可是这房间对我别具意义。我个人也希望您能拿它做特别的用途。” “没错……”我再次仔细环顾四周,然后说,“也许不会给内人吧。内人,是这样,老实说……”我发现,一谈到夫妻,我心中立刻浮现莎拉的身影。我连忙说下去,以掩饰尴尬之情:“我是说,先生,我还没结婚呢。所以没有内人。不过我想这个房间给家母正好。” “说得是。毕竟令堂吃了那么多苦,这个房间给令堂再适合不过了。那么令尊呢?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同房,像一般西方人那样?我这样问实在冒昧得很。” “一点也不,林先生。毕竟您让我有幸踏进这个房间,您这么不见外,不管怎么说,您都可以问这些问题。只不过事情来得太突然,我还没有时间好好想过……” 我没再说话,信步绕着屋子,四处端详。过了一会儿,我对他说:“我说这话恐怕会得罪您,林先生。您待我如此真诚慷慨,我实在受宠若惊,我觉得您是可以坦率相见的。您自己才说过,每次屋子易主,变动在所难免。那么,先生,尽管这个房间对您胜似珍宝,但是等我家人住进来,恐怕我们也会进行我们的改建。这个房间,只怕也会改得面目全非。” 林先生阖上眼睛,周遭一时充满凝重的沉默。我不知道他是否正怒火中烧,有那么一瞬间,我后悔不该直言不讳。但他却睁开眼睛,温和地望着我。 “那当然,”他说,“这是人之常情嘛。你会希望这房子回到您孩提时的光景。这确实是人之常情。先生,我完全理解。” 他的话,我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嗯,老实说,林先生,我们大概不会完全恢复旧观。拿一件事来说好了。就我印象所及,从前我们就有许多不满意的地方。譬如家母从来就没有自己的书房。她那些政治活动,卧室里的小书桌根本不够用。父亲则想要一个小工坊来做些木工。我的意思是,恢复过去,本身没有太大意义。” “这真是睿智,班克斯先生。而且尽管您还未成亲,也许不久就得为妻小做安排呢。” “那是当然。不过,就目前看来,这娶亲成家的事,就算在西方习俗里……”我发现自己不知所云,因此把话打住。不过老先生倒是若有高见地点点头说: “当然,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的。”他接着又问,“您想要孩子吗,先生?不知道您打算生几个呢。” “老实说,我已经有一个孩子了。一个女孩。尽管不是我亲生的。她是个孤儿,现在由我监护。我视她如亲生女儿。” 我有一阵子没想起詹妮弗,忽然这样子提到她,不禁百感交集。她的身影一帧帧浮现在我眼前;我想到她在住校,不知过得如何,现在不晓得在做些什么。 也许我把脸撇开了,以隐藏我的感情。总之,等我再回头看着林先生,他又点了点头。 “我们中国人也常有这样的安排,”他说,“血缘固然亲,家人也一样亲。先父曾经领养一名孤女,她就像我亲妹妹一样跟我们一起长大。尽管我知道她是领养的,但我还是视她如亲手足。她病殁于某次霍乱肆虐,那时我还年轻,我难过得像是走了一位亲妹妹一样。” “容我直言,林先生,能与您谈心真是我的荣幸。我难得遇到有人如此知心。” 他浅浅鞠个躬,双手的指尖在胸前相触。“活到我这把岁数的人,又经历这么多年的动乱,什么悲欢离合没尝过。我希望您的义女在这里能住得愉快。不知您会把哪个房间派给她。瞧,我又来了!请见谅,如您所说,这里还会改建。” “老实说,刚才我们看过的房间里,有一间给詹妮弗真是配。就是墙上有一整排木壁架的那间。” “她喜欢这种壁架?” “没错。好放她的那些家当。其实,我还得给另一个人安排住所。名义上,她算是用人,不过在我家里,她总是不止于此。她叫梅俐。” “她是您的阿妈,先生?” 我点点头。“她现在年龄更大了,我敢说她会想休息养老。照顾小孩子顶耗神的。我一直认为她老了以后,应该继续跟我们同住。” “您真是菩萨心肠。我们常听到外国家庭在孩子长大以后,就把阿妈遣散。这样的妇女,最后往往沦落街头行乞,以了残生。” 我笑了笑。“我想这恐怕不会发生在我家梅俐身上。老实说,连动了这种念头都算荒唐。总之,如我所说,她会跟我们同住。一旦我的任务完成,我就有心思好好找她。我想,要找到她,应该不难。” “那么请告诉我,您给她的房间,会在用人那厢还是在家人这厢?” “自然是在家人这边了。家父家母也许会不以为然。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一家之主是我。” 林先生露出笑容。“依你们的习俗,自然是如此。就中国人而言,还好,我们允许我这样的老头,不管多衰老无能都可以继续当家。” 老先生兀自笑了笑,转身向门走去。我正要跟上,就在那一刹那—突如其来却历历在目—心头浮现了另一段往事。后来我回想起来,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浮上心头的是那件往事而不是别件。那件事发生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母亲与我在一块长长的草坪上赛跑。我不知道确切的地点究竟在哪里;我推想应该是在某个公园里吧—也许是极司菲尔公园—因为我记得跑的地方,旁边有一片格子状的围篱,上头爬满花朵与藤蔓。那是个温暖的日子,阳光倒不强。我忍不住向母亲挑战,看谁先跑到前方不远处的某个地方,我要向她炫耀我跑步的能力进步了。我满心以为我可以赢她,然后她就会用她惯有的方式表达她的惊喜,赞叹我的本事又长进了。然而事与愿违,她一路都没落后,还边跑边笑,我则是使尽了全力。我不记得实际上到底谁“赢了”,不过我还记得我好气她,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那夜我站在林老夫人寝室那温馨安乐、风雨不侵的氛围里,这件事又回到心头。或者该说这件事的残篇断简:一个全力迎风而跑的我、一个在我身边欢笑的母亲、一阵她裙褶磨擦的窸窣声、一股涌上心头的挫折感。 “林先生,”我对主人说,“可否冒昧请教一事。您说您一生都住在租界。那么,不知您当年是否见过家母?” “只可惜我从来没这个运气见到她本人,”林先生说,“不过,我当然听说过她,还有她推动的伟大运动。我景仰她,有正直心肠的人都景仰她。我相信她人一定很好。而且我听说她非常美丽。” “我想她应该是很美。只是谁也不会在乎自己母亲到底美不美就是了。” “噢,我还听说她是上海最美丽的英国女性。” “我想应该是吧。当然啦,她现在也有些年纪了。” “有些美貌,是不会褪色的。内人”—他伸手指向房间—“跟我当年娶她的时候一样美丽。”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擅闯了禁地,这回是我抢在前头走出房间。 我不太记得那天晚上重返故居还有什么别的事情。也许我们又待了一个钟头,与那一家人围在桌边聊天用餐。总之,我知道我离开林家时,气氛相当融洽。反倒是在回程上,摩根与我有些摩擦。 错可能在我。那个时候我很疲倦,甚至有些兴奋过度。车子行驶在一片夜色中,我们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我的心思也许飘回了还在眼前的那项艰巨任务。因为我记得我冷不防地对摩根说: “嘿,你说你在这里也待了几年了。告诉我,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位孔探长?” “孔探长?是警探还是什么?” “我小时候,孔探长简直是传奇人物。老实告诉你,我父母的案子,最初承办的警官就是他。” 没想到摩根竟在旁大笑了一阵。接着他说: “孔?孔老头吗?没错,当然了,他以前是警探。那么,也难怪当年查不出什么结果了。” 他的语调让我吃惊,我冷冷回答:“姑且不提他在全中国的声望如何,至少在上海,孔探长可是当年最受敬重的警探。” “这个嘛,他现在还有一点名气就是了,我不妨告诉你。孔老头啊。真没想到。” “我很高兴至少他人还在上海。你知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入夜后到法租界去逛。你迟早会遇到他。你通常会看到他倒卧在人行道上。要是有哪家破酒吧准他进去,他也会被嘘到昏暗的角落里去。” “你的意思是,孔探长变成酒鬼了?” “酒、鸦片都来。中国佬常有的玩意。不过他可是个宝。他会说些他当年如何神勇的故事,然后等人家赏他几毛钱。” “我觉得你说的是别人,老兄。” “才不呢,老哥。孔老头。所以他真的干过警察啰。我总是猜想他那些故事是瞎掰的。他的故事大部分都荒诞不经。怎么了,老兄?” “你的毛病,摩根,就是老把事情给搞混了。你先把我跟毕格瓦弄混。现在你又把孔探长跟哪个一文不名的破乞丐扯在一起。你外放久了,脑筋也放糊了吗,大哥?” “你听好,火气别这么大。我告诉你的,你尽管去问别人,看看说的可有两样?你的高见我可不苟同。我的脑筋一点也没糊涂。” 他把我送抵华懋饭店时,我们彼此可能又是客客气气的了,不过分手时显然毫无眷恋,我从此没再见过摩根。至于孔探长,从那夜起,我心里就急着要尽快把他找到,不过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也许害怕摩根说的是实话—这事从来就没排在第一要务里—至少到昨夜之前没有。昨夜我翻查警局的档案,无巧不成书,里头竟冒出他的名字。 顺带一提,这天早上我跟麦克唐纳略提起孔探长,他的反应跟那夜摩根的反应类似,我怀疑这是另一个原因,导致我面对他的时候失去耐性—在他那间高踞领事馆草坪之上、又小又闷的办公室里。总之,要是我稍稍克制一点,我知道我可以表现得好些。那天早上我根本的错误,在于我让他激得我动了肝火。只怕有那么一刻,我简直是在对他咆哮。 “麦克唐纳先生,事情就是没办法靠您所谓的我的‘力量’来解决!我没有这个‘力量’!我只是凡人,如果没人提供基本的协助,我根本办不了事。我也没要您帮多大的忙,先生。根本连件小事都算不上!我要求的事,我早说得清清楚楚了。我希望跟这位共产党的告密者谈一谈。跟他谈谈而已,就说几句话也成。我以最明白的方式提出了请求。我无法了解为什么还安排不了?怎么会这样,先生?怎么会这样?究竟有什么事耽搁您了?” “你听好,老兄,这种事根本不在我权限之内啊。如果你接受,我可以请警政厅厅长跟你谈谈。恕我直言,你知道吗,我根本不确定这样有什么用。‘黄蛇’又不在他们手上……” “我完全了解,庇护‘黄蛇’的是中国政府。所以我才来找您,而没去找警方。我知道这么重大的事,只怕警察还没资格管。” “我尽力就是了,老哥。但是你得谅解,这里可不是英属殖民地。我们无权命令中国人。不过我会跟适当的主事者谈谈。你可别以为事情很快就会有结果。蒋介石以前也有别的内线,可是从来就没有一个可以把红军的底细摸得这么透。蒋介石宁可再吃日本人几场败仗,也不肯让‘黄蛇’出什么差错。对蒋介石而言,真正的敌人不是日本人,而是红军。” 我重重叹了一口气。“麦克唐纳先生,蒋介石或者他的第一要务,与我何干?此时此刻,我有案子要破,请您无论如何安排一下,让我跟这个内线谈谈。这是我亲自向您提出的,要是我一切的努力,全因为缺了这么件小事而化为乌有,我会立刻让大家知道,当初我去找的人是您……” “不会吧,老兄,拜托!没必要这么说嘛!完全没必要!这里大伙都是朋友。大家都希望你能成功。相信我,我们由衷希望呢。听我说,我说过,我会尽力而为。我会找人谈谈,你知道的,那个圈子里的人。我会找他们谈谈,告诉他们你的意愿有多强烈。不过请你一定要谅解,我们可以使在中国人身上的力气,也就这么点而已。”接着他倾身向前,与我分享秘密,“其实,你不妨找找法国人。他们手上总是握有许多蒋介石的小辫子。你知道的,见不得光的事情。我们不碰的那种东西。法国人这条线,就算奉送啰。” 或许麦克唐纳的建议另有玄机。也或许我真的可以从法国当局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协助。不过,老实说,从那天早上起,我就没把这则建议太当一回事。我已看清,麦克唐纳为了某些不明的原因,一直搪塞推诿,可一旦他确知满足我的要求事关重大,刻不容缓,那他一定会尽力协助的。可惜那天早上我恐怕把那次会面搞砸了,我还得找个时机再去与他周旋。这可不是什么我想做的好差事,但至少下次我的手段会有所不同,届时他会发现,想教我空手而回,并没有那么容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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