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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我辈孤雏 作者:石黑一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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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我心里早已有数,我很可能认不出菲利普叔叔来。这些年来他发福不少,尽管算不上肥胖,脖子还是变粗了,双颊也下垂了。他的头发灰白稀疏。不过他的眼神仍像我记忆里那样平静而幽默。 我朝他走去时,脸上并无笑容;我也没有过去坐他让我坐的位子。“我坐这里就好。”我说,走到另一把椅子旁边。 菲利普叔叔耸耸肩。“反正这书桌也不是我的。事实上,我从没来过这房子。与你有关吗,这地方?” “我也从没来过这里。我们坐下来聊,如何?” 等我们都坐了下来,才靠着桌上台灯的光线,清楚看到对方,我们花了好一会儿工夫仔细观察对方的容貌。 “你没变多少,你知道吗,小海雀,”他说,“即便是现在,也不难从你身上看出当年的那个孩子。” “请你不要再用那个名字叫我。” “对不起。我承认这么叫你太无礼了。所以,就这么回事:你想尽办法追查我的下落,而我一直避不见面。不过到后来,我渐渐想要再见你一面。我有义务给你一些解释,我想。不过我不确定,你知道的,我不确定你如何看待我。我是说,把我当朋友还是敌人。可是这年头,我自己对大部分人该放哪一边都不确定了。你知道吗?他们竟然要我带着这个以防万一。”他取出一把银色的小手枪,拿到灯光下晃了一晃,“你能相信吗?他们以为你会攻击我。” “不过,我看你也当真把它带在身上了。” “欸,我到哪儿都带着呀。这年头,好多人想在背后整我。我带枪其实不全是为了要见你。说不定外头那些人里,有人被买通了,会冲进来捅我一刀。谁知道?我过的,恐怕就是这种日子。打从‘黄蛇’这个把戏开始玩,就是这个样子了。” “没错。看来你常常出卖人。” “如果你话中的话,真是我听出来的意思,那就有点刻薄了。要说共产党的事,好罢,我承认我是叛徒。就算这样,我也从来不是故意的,你知道的。蒋介石的手下有一天把我抓去,威胁说要严刑侍候我。我承认我并不想挨打,一点也不想。不过后来他们做了一件非常狡猾的事。他们设圈套让我出卖了一个同志。于是,这下子就没完没了了。你也看到了,天底下惩罚叛徒最残忍的,就是我从前的那些同志。我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存活。我只有依赖政府保护,不让那些同志杀害我。” “根据我的调查,”我说,“许多人因你而丧命。不只是被你出卖的人。有一次,大约一年前,你让共产党以为‘黄蛇’是另一个人。他的许多关联人因此都在第一波的报复行动中被杀。” “我可不认为我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个懦夫,而且我早就知道了。可是红军的残忍,不能怪到我头上来。我早就对他们不存敬意了。不过,我不认为你来找我,是为了要聊这些吧。” “的确不是。” “那么,小海雀。对不起。克里斯托弗。那么,我该告诉你什么呢?咱们从哪里开始?” “我父母。他们在哪儿?” “你父亲恐怕已经过世了。都过这么多年了。我很遗憾。” 我没回答,等他说下去。过了半晌,他才说: “告诉我,克里斯托弗。你认为你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我怎么想,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我来,就是要听你怎么说。” “好吧。不过我很好奇,你自己得出的答案是怎样的。毕竟你在这方面已经大有名气了。” 这话教我生气,不过我忽然想到,得顺着他的话,他才会说。于是我说:“我的猜测是,父亲挺身而出,勇敢反对自己的雇主,反对当年他们靠进口鸦片获利。这一来就挡了许多人的财路,于是就被人除掉。” 菲利普叔叔点点头。“我也猜你是这么以为。你母亲与我仔细地讨论过,到底该让你相信什么。我们讨论出的大约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么回事。这么说来,我们成功了。真相,小海雀,真相只怕没有那么伟大。你父亲当年是与情妇私奔的。他跟情妇在香港住了一年,女的叫作伊丽莎白·康瓦利斯。可是香港,哪,极沉闷又保守得紧,哪容得下这对奸夫淫妇,于是他们只好转奔马六甲或什么类似的地方。后来他染上伤寒死了,在新加坡。那是他离开你们两年以后的事。对不起啰,老伙计,听了这一切,你并不好受,我知道。可是你还是要有心理准备。今天晚上我还有好多事要跟你讲呢。” “你是说,我母亲知情?她当时就知道了吗?” “没错。她起先不知道。大约蒙在鼓里一个多月吧。你父亲把行踪藏得相当隐秘。你母亲会知道,是因为你父亲写信给她。这真相,从来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可是那些侦探呢?那些侦探怎么可能查不出父亲做了什么事?” “那些侦探?”菲利普叔叔笑了一声,“那些薪资低廉、工作过量的笨蛋?把一头大象丢在南京路上,只怕他们都还找不到呢。”我依然没答腔,他便说,“她本来想找个机会告诉你。不过我们想保护你。所以才让你以为是你想的那回事。” 坐得这么靠近桌灯,我渐渐觉得不自在,不过椅背直挺挺的,不容我往后靠。由于我还是没答话,菲利普叔叔又说: “让我也替你父亲说句话罢。他日子可不好过。他一直爱着你母亲,深爱着她。我十分确定,到死前都不曾停止爱她。有时候,小海雀,问题就出在这儿了。他太爱她,把她理想化。于是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达到她要求的标准。他试过了。一点也不错,他试了,这几乎让他崩溃。他大可说:‘你听好,我顶多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如此而已,我就是我。’可是他崇拜她。拼命想让自己能够得着她的标准,后来他发现自己实在办不到,就逃走了。跟一个不在乎他好坏的女人跑了。我个人以为他只是要休息。他长年来拼命苦干,他只是想休息而已。你可别把他想得多坏,小海雀。我相信他不曾停止爱你母亲。” “那么我母亲呢?她发生了什么事?” 菲利普叔叔向前探身,双肘撑着桌子,头部微微往后仰。“你对于她的事,现在知道的有多少?”他问。 他先前在声音里所表现的轻松已经完全消失。他现在看起来有如心事重重的老人,饱受自我悔恨的折磨。尽管他把头往后仰,却还是仔细盯着我看,桌灯的黄光照拂下,看得到他白色的鼻毛突出鼻孔。我听到楼下某处,唱片正播放着中国军歌。 “我没有要烦扰你的意思,”看我没有回答,他说道,“我不想再听到自己提起此事,能躲就躲。说吧。你查出多少了?” “直到最近,我都还以为我父母被囚禁在闸北区。所以,你瞧,我没那么厉害。” 我等着他开口。他维持那个耐人寻味的姿势好一会儿,然后坐下来才说: “有件事你不会记得。你父亲离家之后不久,我来你家看你母亲。有一个人那天也来了。一位中国绅士。” “你是指军阀王顾吗?” “啊,那你还算不错嘛。” “我是查出了他的姓名。可是,后来我下工夫追查的,恐怕是条不实的线索。” 他叹了口气,竖起耳朵倾听。“你听,”他说,“国民党的国歌。他们播这个来戏弄我。每次不管他们把我带到哪儿,都会听到这个。屡试不爽,不可能是巧合。”我并没有搭腔,他便站起来,走入重重布幔边的暗影里。 “你母亲,”他最后说,“十分投入我们的运动。阻止鸦片卖到中国。许多欧洲国家,包括你父亲所属的公司,都从印度进口鸦片到中国牟取暴利,让无数中国人成为有毒瘾的废人。那段日子里,我是这个运动的核心人物之一。有好长一段日子,我们的策略显得天真。我们以为让他们觉得羞耻,就可以让他们放弃从鸦片得到的利益。我们写信,对他们提出证据显示鸦片对中国人民造成什么伤害。没错,你会觉得可笑,我们非常天真。你看,我们以为我们面对的,是同样信仰基督教的一群人。结果呢,我们发现我们毫无进展。我们发现,这些人不只是贪图其中暴利,他们其实是真的希望中国人变成废人。他们喜欢让中国人混乱,耽溺于毒瘾,无法妥善治理自己的国家。如此一来,这个国家就可以拿来当作殖民地剥削,还不必为这个国家负起殖民母国的一般义务。于是我们改变策略。我们手腕变得复杂了。在那些日子里,现在也还是如此,鸦片顺着长江运送。船只溯江而上,货物行经盗匪遍布的区域。没有相当的保护,货物还没到长江三峡恐怕就要遭到劫掠。因此所有的公司—摩根洋行、怡和洋行等等—全部都与运送路径上的军阀有协定。这些军阀,其实就是有头有脸的盗匪罢了,不过他们拥有军队,有力量保护货物安全通过。于是我们有了新策略。我们不再求这些贸易商。我们转而求这些军阀。诉诸他们的民族自尊心。我们指出,想要终结以鸦片牟取暴利的事,想要除去阻止中国人掌握自己命运与国土的主要障碍,全看他们的决定。当然,有一些军阀还是贪图他们所得到的重金报偿。不过,也有一些被我们说动了。王顾在当时是这些强盗军阀里势力比较大的一位。他的地盘涵盖湖南省北部数百平方英里的面积。一个相当残暴的家伙,不过深受敬畏,因此对于那些贸易商大有用处。王顾相当赞同我们的诉求。他常来上海,喜欢这里的高级生活,他来上海的时候,我们就成功地说服了他。小海雀,你还好吧?” “没事,还好。我在听。” “也许就到此为止吧,小海雀。你没必要听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你就说吧。我在听。” “好吧。我觉得你是该知道的,如果你受得了的话。因为……嗯,因为你必须要找到她。你还有机会找到她。” “这么说,我母亲还活着?” “我没理由相信她不在了。” “那就说吧。继续刚才说的。” 他回到桌边,又在我对面坐下。“那天王顾到你们家,”他说,“也怪不得你还记得。你怀疑那是个关键时刻,你是对的。正是那天,你母亲发现王顾的动机非常不单纯。简单地说,他打算私吞那些船运的鸦片。当然啦,他巧施玲珑手段,让货物先经过三四股其他势力,这真是典型的中国人的手段,不过最后呢,没错,还是通通落到他手里。我们大部分人都知道这点了,不过你母亲却被蒙在鼓里。我们瞒着她,或许这么做实属不智,那是因为我们觉得她不会接受。我们其他的人,心里当然会有些不安,不过我们还是决定跟王顾合作。没错,他还是把鸦片卖给那些贸易商卖的同一批人。但重点是终止进口。让进口鸦片无利可图。可惜那天王顾来你家,他说了些话,让你母亲发现了他跟我们的真正关系。我想,她觉得自己被骗了。也许她早就怀疑了,不过她不愿面对事实,她气她自己也气我,就如同她气王顾一样。总之,她大发雷霆,还甩了王顾一个耳光。只是轻轻一记,你明白吧,不过她的手确实已碰到王顾的脸颊。当然,她能当他的面骂的话,全都脱口而出了。我当时就知道,为此,她恐怕要付出可怕的代价。我想办法当场把事情抚平。我向王顾解释,你父亲才刚遗弃她,她只是心情不好,王顾走出去的时候,我一路跟在旁边表达这个意思。他面带微笑,说不用担心,可是我担心,没错,不担心才怪。我知道你母亲所做的事,要想化解并不容易。不妨告诉你,要是王顾一气之下不跟我们合作也就罢了,我还觉得松了口气。可是他要鸦片,他已经花了好多工夫安排。再说,他被一个外国女人羞辱,他要报一箭之仇。” 我探身向他,进入桌灯炫目的光亮之中,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身后的黑暗愈变愈大,此时在那里摊成一大片幽暗无光的空间。菲利普叔叔用掌心拭去前额的汗珠。不过他现在专注地看着我,继续说: “那天后来我去新城饭店见王顾。我尽我所能化解可能降临的灾难。不过为时已晚。他那天下午对我说的话,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他发现你母亲的精神—他就是这么说的,她的‘精神’—非常迷人。他已经为之倾倒,因此打算娶她为妾,带她回湖南。他说要‘驯服’她,如同对待一匹野生的母马一样。这个你得理解,小海雀,你得理解那时候在上海、在中国是什么样的局势,像王顾这样的人,若是决定要做这类的事,谁也阻止不了他。这点你必须理解。向警方或任何人要求保护你母亲,根本不会有结果。也许能暂时缓一缓,不过终究是无用。没有任何人能保护她,不让这种人得逞。不过你明白吗,我真正担心的是你,小海雀。我不确定他打算怎么处置你,这才是我求他的事。结果我们达成协议。我想办法让她落单,无人守护,而同时我又把你带离现场。我只求他这件事。我不希望他连你也带走。你母亲,只能说是在劫难逃。至于你,还有商量的余地。我就是做了这样的事。” 我们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来我开口说: “你当完这个顺水媒人,不知道王顾后来是不是还继续跟你们合作,对你们言听计从?” “别这么尖酸,小海雀。” “那他到底有没有?” “情势使然,他有。他得到你母亲,心满意足。于是他依着我们的计划行事,而且,容我这么说,他的介入,是各公司最后决定不再进口鸦片的因素之一。” “依照你的说法,母亲算是为了崇高的目标,牺牲小我啰。” “听好,小海雀,世事不是样样都由得我们自己来决定的。你一定得理解这点。” “你后来有再见到我母亲吗?在她被这个男人掳走之后?” 我看得出他的犹豫。不过他接着说: “有。不妨告诉你,我见过她。一次,在事情发生七年以后。我碰巧路经湖南,接受王顾邀请到他那里做客。在那里,在他的堡垒里,没错,我看到了你母亲,那是最后一次。” 他的声音此时近乎耳语。楼下的唱机已经不再播放,我们两人之间凝结着一片沉寂。 “那……那她后来怎么了?” “她身体很好。妾自然不只她一位。在那种情况下,我猜想,她在新生活里,适应得还不错。” “她过得还好吗?” 菲利普叔叔把脸转开,然后平静地说:“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自然就问我你的事。我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诉她。她听了也很高兴。你知道的,在她见到我之前,她完全与外界隔绝。在那七年当中,她只能听到王顾让她知道的事。我是说,她不确定那桩财务的安排,是否正常执行。因此当我见到她时,那件事自然是她最想知道的,我也向她保证此事正常执行。经过七年悬肠挂肚的担心,我终于让她安心了。我实在无法形容她得到了多大的解脱。‘我只想知道这个。’这句话她说个不停,‘我只想知道这个。’” 此刻,菲利普叔叔非常仔细地盯着我看。过了一会儿,我问了他期待我问的问题。 “菲利普叔叔,什么财务安排?” 他低头看着手背,端详了半晌。“要不是为了你,她对你的爱,小海雀,我相信你母亲会毫不迟疑结束自己的生命,不会让那个恶棍碰她一下。她总会有办法,也一定会做到。可是她还得担心你。因此,到了最后,她看情势比人强,便做了安排。你将会得到财务上的供应,以换取……换取她的顺从。我亲自监督了大半的程序,经由公司来安排。公司里有个对这件事全无概念的人,还以为这是在为鸦片的安全运送做安排呢!哈!哈!真是个傻子,那个人!”菲利普叔叔摇摇头,面露笑容。接着他的表情又阴沉起来,仿佛他要回到我们原先要谈的主题。 “我的生活费,”我平静地说,“我继承的财产……” “你在英国的姑妈。她从来就没富有过。真正资助你的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王顾。” “这么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靠……我一直靠……”我说不下去,于是住口。 菲利普叔叔点点头。“你的教育。你在伦敦社会上的地位。你所有的一切一切。全都是靠王顾。或者该说,靠你母亲的牺牲。” 他又站了起来,对着我看,脸上有了新的表情,几乎像是怨恨。但随即他转身走入暗处,我再看不到他的脸了。 “我最后见到你母亲的那一次,”他说,“在那座堡垒里。她已经完全不在乎反鸦片的运动了。她只为你而活,只担心你。当时,进口鸦片已是非法行为。但即使是这件事,对她也已经毫无意义。我当然气这点,其他人也一样,毕竟我们努力这么多年了。我们终于达成目标了,我们是这么想的。鸦片贸易被废止了。但是只过了一两年,我们就知道,这废止其实另有文章。进口贸易不过是换个人做罢了,如此而已。现在换由蒋介石的政府来执行。上瘾的人比以前更多,只不过现在卖鸦片的所得,是用来支付给蒋介石的军队,支付给他的政权。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加入了红军,小海雀。你母亲,我原本以为,她要是知道我们的运动竟如此收场,一定难过至极,可是她已经不在乎了。她要的,只是你受到照顾。她要的,只是你的消息。你知道吗?小海雀”—他的声音忽然有了不寻常的语调—“我见到她的当时,她看起来似乎过得相当不错。不过我留在那里的几天,我问了家里的其他成员,知道内情的成员。我要知道实情,她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因为……因为我知道有一天,这一刻,我们现在这样的对话,必然会来临。而我发现了。是的,我发现了。一切。” “你故意这样,是在折磨我吗?” “那不只是在……不只是在床笫之间屈服而已。他常常在晚宴的客人面前鞭打她。驯服白种女性,他这么说。而且还不只是这样。你知道吗……” 我早已掩上耳朵,不过此刻却大叫:“够了!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为什么?”他的声音现在有了火气,“为什么?因为我要你知道真相!这些年来,你一直认为我是卑鄙小人。也许我是,不过要怪,就要怪这个世界。我从来没有要变成这个样子。我也想对这个世界有所贡献。我曾经以我自己的方式,做过勇敢的决定。结果看看我的下场。你鄙视我。你这些年来一直鄙视我,小海雀,你简直就像是我的儿子,而你依然鄙视我。不过,现在你看清世界的真实面貌了吗?你看清楚让你在英国养尊处优,靠的是什么了吗?你看清楚自己是靠什么成为知名大侦探了吗?大侦探!这对谁有好处啊!寻获失窃的珠宝,查出贵族们为了继承权而杀人?你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吗?你母亲,她要你永远活在你的童话世界里。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事。这个梦想终究要破灭。能维持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哪,小海雀,拿去。我给你这个机会。拿去。” 他又把手枪掏了出来。他走出阴影朝我而来,等我抬头看他,他的身影已赫然浮现在我头顶上方,就像儿时他站在我面前一样。他把外套扔开,把枪抵在背心上的心脏部位。“拿着,”他弯下身子轻声说,好让我闻到他气息陈腐的呼吸,“拿着,孩子。你可以杀我。你不是一直都想杀我吗?正因如此,我才想办法活到现在。谁也不配杀我。我这条命,我只留给你,明白吗?只留给你。扣扳机啊。这样好了,我们可以把场面弄得好像我攻击你,枪拿在我手上,我会压到你身上。等他们冲进来,他们会看到我的尸体压在你身上,你看起来就像是自卫。瞧,这里,我已经握好了。你扣扳机啊,小海雀。” 他的背心贴在我脸上,随着他胸口起伏而上下移动。我感到一股厌恶,想要逃开,不过他空着的手—皮肤粗糙得无法形容—抓住我的手臂,想把我往他身上拉。我忽然想到,只要我的手碰到手枪,他有可能自己动手扣扳机。我猛然抽身,推倒了椅子,往后踉跄几步。 有那么一秒钟,我们两个都心虚地望着门口,看看这里的骚动有没有引来警卫。不过什么也没发生,最后菲利普叔叔笑了出来,把椅子扶正,仔细地摆回书桌前。接着他自己往上头一坐,把手枪放在桌上,花了一会儿工夫喘过气来。我又退了几步,远离书桌,不过这个洞穴般的房间里没有其他东西,我干脆停下来,依然背对着他。接着我听到他说: “好罢。这样也好。”他又喘了几口气,“我就告诉你也罢。把我心底最黑暗的秘密告诉你罢。” 不过接下来的几分钟,我只听到我身后传来他沉重的呼吸声。半晌后他终于开口: “好罢,我就向你坦白真相。为什么我那天让王顾绑走你母亲。我刚才所说的话,没错,一点都不假。我必须保护你。没错,没错,我先前说的话,或多或少都可以成立。不过,只要我真的想要,只要我真的想要救她,我知道我一定找得出办法。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事,小海雀。这件事许多年来,我连对自己都无法坦白。我帮助王顾绑走你母亲,是因为我心里确实想让你母亲成为他的奴隶,受到百般凌虐,夜复一夜。因为,你知道,打从到你们家做房客的那段日子起,我就一直想得到她。没错,我想得到她,后来你父亲就那样跟别人跑了,我相信我的机会来了,我是当然的继位者。可是……可是你母亲,她从来不会那样看待我,你父亲走了以后我才醒悟。她只是敬重我是个正直的人……不,不,根本没希望。就算再过千年万代,我也没办法让她要我,那样子根本没可能。于是我火了。我真的火了。等事情发生了,她惹毛了王顾,我却为之兴奋。你听见没有,小海雀?我为之兴奋!他把你母亲掳走以后,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刻我就为之兴奋。那几年里,我把王顾当做替身。仿佛我也征服她了。不知多少次,我想像她的遭遇,心底兴奋快活极了。哪,快,杀了我吧!你为什么不动手?你都听见了!拿去,一枪毙了我吧!” 我在房里黑暗的地方站了好久,背对着他,听着他的呼吸。接着我再度转身向他,相当平静地说: “你先前说你相信我母亲还活着。她还在王顾身边吗?” “王顾四年前死了。他的军队,总之,被蒋介石解散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我真的不知道。” “那样,我还是会找到她。我不会放弃。” “这可不是容易的事,孩子。战火已经延烧全中国。马上就要吞噬一切。” “没错,”我说,“我敢说战火马上就要吞噬全世界了。不过那不是我的错。事实上,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要重新开始,这次,我要找到她。你还有没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让我可以找得顺利些?” “恐怕没有了,小海雀。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那么再会了,菲利普叔叔。原谅我,你的要求我无法照办。” “没关系。还怕没人想杀我这条‘黄蛇’吗?”他哼地一笑。接着他以疲惫的声音说:“再见了,小海雀。希望你找到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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