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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别处就在这里涡虫 作者:山本文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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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已经四天没回家了。不知她是要强调自己并非离家出走,还是好歹有些罪恶感,每晚都会用手机发来冰冷的汇报:“我今天也在朋友家住。”但今晚我可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 “开什么玩笑。你天天晚上都在哪儿住呢?” “都说朋友家了。” 女儿的冷漠话语背后,传来女孩子们的笑声和车站的广播,她们是在某处的站台吧。 “妈妈怎么可能这样就信了,反正你今天得给我回家!” “真啰唆!啊,电车来了我挂了,明天也许回去。” “什么叫也许?日菜,你去学校了吗?” 女儿不理我,电话一下挂了。我其实白天往学校打过电话确认女儿是否去上学了。班主任不耐烦地告诉我:“她经常迟到,但没缺过席。”我道歉说会敦促女儿不要迟到,没等班主任开口,我也和女儿一样单方挂了电话。女儿现在是高三下学期,她已对学校宣布自己既不升学也不找工作,所以校方的应对策略便是:这种学生只要不惹事,怎么都行。 “哎呀,老妈,你发火也一点都不吓人呀。” 难得早回家的儿子倒在沙发上冷笑。 “以前就这样。嘴上说着这怎么行,心里并没发火。小时候,我觉得妈妈可真温柔啊,长大了才明白其实是漠不关心,所以日菜才不把你放在眼里呢。” 刚过二十岁的儿子,手伸进衬衫的下摆里噌噌挠着肚皮。他从小话就多,讨厌运动会不想参加时,被高年级学生欺负开始不去上学时,都是如此强词夺理。但似乎也证明他脑筋转得快,考试成绩让我们深感欣慰,总是前几名,应届考入了著名的私立学府。不知他是否也有逗留的地方,偶尔也会夜不归宿。 这时,传来浴室门打开的声音,丈夫好像洗完澡了。 “周儿也一起吃晚饭吧?” “都说过多少遍别叫我周儿了。烦和老爸吃饭,我去便利店。” 儿子借机起身,径直走向大门。最近总是如此,他偶尔回来得早些,我就多做了点米饭,可他却特意买便利店的便当回房间吃。我可以理解他不想和父亲面对面,但就不想偶尔吃点刚煮好的米饭吗?又或是在某处的一间小屋内,已有为儿子煮饭的女孩了? “周一走了?” 儿子刚走,丈夫就进了客厅,还不到七点已是一身睡衣装扮。就算洗完澡想放松一下,还是看着不顺眼。 不等我回答,丈夫便问:“日菜怎么了?” “两人都说在外面吃。” “不要紧吧?” 这问题问得单纯,又似乎挺担心。我停下炒菜的手,望着正蹲在冰箱门前拿啤酒的丈夫,真想把这话原封不动还回去。但还是算了吧。 既不是特别冷清也并非很尴尬,公寓的房间里,夫妻二人在那盏从最初就有的伪时尚的橙色电灯下,淡淡吃着晚餐。早已习惯了没有孩子的餐桌、NHK的天气预报和七点的新闻、从酒家得来的杯子里冒泡的啤酒,还有那生姜上抹的味噌的香气。 “该给你把冬天的睡衣拿出来了吧?”我问丈夫。看他穿棉睡衣似乎有些冷。 丈夫朝着电视轻轻点头,说声“好”,侧脸和儿子一模一样。 洗完衣服,我也泡了个澡。真想换上睡衣,但强忍着只换了内衣,把刚才脱下的衬衫和毛衣又套上了。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已经九点多了,得赶快了。 “我走了。” 我跟丈夫说。电视开着,他坐在沙发的固定位置上,今晚也一样心不在焉。坐电梯下楼,在自行车存放处,看到儿子的山地车停在我购物用的自行车旁。他说去便利店就一直没回来,本以为一定是骑车去了车站方向,或许改主意去别处了。走时外套也没穿,这么冷的天,去哪儿了呢? 我穿上儿子没穿走的外套,将拉链拉到下巴,背着女儿不用的迷彩包跨上自行车,在十月的夜里蹬起车来。 出了居民区,骑上国道两侧的人行道。刚洗完澡那会儿特别不想出门,可此刻喘着粗气蹬着自行车,心情却渐渐愉快起来。也许是以前很少在晚上外出,所以觉得格外新鲜。明晃晃浮现的自动售货机前蹲着下了补习班的孩子,游戏厅的霓虹灯,深夜里全套运动服装扮的中年夫妇,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新鲜。但用不了多久,这些也会成为熟悉的风景吧。上周还没觉得,今天却直冻手和耳朵,向孩子们借副帽子和手套吧。这么想着拐过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家犹如电影布景般的廉价量贩店,只有那里灯火辉煌。目光落在腕表上,离十点还有不到五分钟。我连忙停下自行车,跑着打开员工通道的大门,进去后迅速把自己的卡插进门口的打卡机,差一分钟十点。如果迟到的话,考勤卡上的时间是红色,而如此三次就会扣一天工资。 “加藤,你这衣服好帅啊。” 打开更衣室大门,一个年轻人如此说道。 “大家好,我来晚了。” “哇,毛衣是樱桃图案的。” “上面写着ATSUKI ONISHI[由大西厚树创建的面向年轻女孩的流行品牌,充满童话色彩。]呢,背包还是迷彩的。” “……都是女儿不要的。” 一起打工的这些头发染成红褐色的年轻人看起来都一样,已经干了一个月,我还是分不清谁是谁。把包放到柜子里,我戴上了荧光黄的围裙。 她们似乎忽然对我没了兴趣,围坐在仅有的一只烟囱状的烟灰缸旁,回到了自己的话题。我来时正好赶上她们休息。 快步来到卖场,果然六个收银台处只有两个收银员,客人已经排起了队。 “加藤,这么晚,赶快进收银台!” 被楼层的女主管呵斥,我边低头道歉,边打开了收款机。输入胸前名牌上的代码,转眼间我的面前也排起了队。都过晚上十点了,竟然还有这么多人买东西,到现在我仍觉得费解。这家店除了不卖生鲜食品,日用品几乎样样齐全。第一位顾客的篮子里装着洗发水、纸尿裤、猫粮、避孕套等等,东西五花八门。我极力不去看客人的脸(其实是没工夫看),扫着商品条码。这活只是在最初感觉无所适从,说简单也简单。 每周三天,从夜里十点到闭店的凌晨两点,我都在敲收款机,一小时一千日元。像我这种家庭主妇白天会临时有事,所以决定在这个时间段出来工作。时薪比白天要高得多,而且自己的班当月全部完成的话,额外还有一万日元的全勤奖。 喧嚣的店内深夜十二点过后也安静下来,除了为零星出现的客人结结账外,我无事可做,只是出神地望着宽敞的店铺。负责出货和整理货物的店员四下站着说笑。与女儿同龄的女孩和像她父亲一般大的返聘男员工竟如朋友般亲密地开着玩笑,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忽然,眼前冒出一个男孩。 “加藤,你这毛衣真可爱啊。” 又被人说了。不过是女儿穿腻了,而大小合适又挺舒服,我才穿着,为何要被人如此说三道四呢?但出于多年的习惯,我还是笑了笑。 “是女儿不穿的,那么奇怪吗?” “不奇怪啊,我不是说可爱嘛,你没听到?” 满面笑容的他长着一副娃娃脸,说是男孩,也已三十过半。记得他说过自己结婚了,孩子刚上幼儿园。在女儿看来,他或许属于大叔的范畴吧,但对我来说非但不是大叔,连男人都不算,只是个“男孩”。 “今天下班后大家一起去喝酒,加藤你也来坐会儿吧。” 看着男孩围裙上的名字“滨崎”,我强作笑脸。 “这种事还是你们年轻人去吧。” “说什么呢,老松和佐织姐也去呢。” 他口中的老松是返聘回来的七十多岁的松田,而佐织姐则是楼层主管井上佐织。顺便说一下,滨崎人称“大滨”。刚来这儿不久,也没问就有人告诉我佐织和我同岁。过着单身生活的她看起来比我年轻十岁,没有老公和孩子,当然一点没有拖家带口的感觉。而我再怎么穿着女儿不要的ATSUKI ONISHI,在谁看来也都是有个上大学的儿子、与实际年龄相符的四十三岁吧。否则也不至于穿件毛衣就被人说这说那。 “喂,就一个小时也行啊。” 大滨不知为何竟不肯罢休。 “……我早晨起得早。” “是吗?也是,你是当妈的,几点起来?” “五点半。” “啊,那你只睡三个小时?” 滨崎夸张地惊讶着。这孩子为何总缠着我呢?我已经没力气笑了,没有反应地任目光游移。 “真想让我老婆听听。那女人自己睡懒觉,连孩子也不让去幼儿园。” “您太太是全职主妇?” “不,她有工作。半是卖弄风骚,挣得比我多多了,因此家里没我说话的地方。” 这时佐织小姐从旁经过,训斥道:“滨崎,别聊天,干活!”她的话解救了我。“半是卖弄风骚”,这说法实在模棱两可,是谦逊还是相反?这也是我不喜欢滨崎的理由之一。 还有十五分钟闭店,我关了收款机。起初工作时总是对不上账,老挨训,但今天一分不差,我松了口气。我是打工的,账没错的话两点就可以下班。而正式员工之后还要请剩下的客人离开,然后收拾整理、开反思会。 “那我先走了。” 我跟佐织打了声招呼。她不回答,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有话要说。我有些犹豫,不知是否可以当没看见。这时,她难得笑了笑,说:“要小心大滨啊。” “好。”我条件反射般回答,但回到更衣室边摘围裙边想,小心他什么呢? 来到外面,虽然已经闭店了,还有些二十岁上下的孩子聚集在店前,或蹲着或喝着罐装咖啡。我驻足片刻,望着那些手缠绕在对方腰际、黏在一起的情侣,确认中间没有女儿和儿子后,打开自行车锁,在深夜的国道上骑了二十分钟回家。 丈夫除双休日外每天都是五点半起床。从郊外的公寓到东京的公司用不了两个小时,但他不喜欢乘高峰时间的电车,为了稍稍能避开些,六点就从家出发。 即便打工回来马上就睡,可三个小时的睡眠对我来说也太痛苦了。丈夫在我出门后很快就会上床,按理说应该睡眠充足,可他却睡眼惺忪地在洗漱间刮着胡子。 冲了咖啡,烤了面包,煎了鸡蛋,切了生菜丝。结婚二十一年,为了准备丈夫的早餐,我平日都是五点半起床。每每和别人说起这事,他们也会像大滨昨天那样夸张地感叹,不过我本来就喜欢早起,也不觉得多辛苦。但打工的第二天确实是有些吃不消。 “公司怎么样?” 丈夫不爱说话,我不问,他就一言不发。 “嗯,习惯多了。你呢?” “习惯了,已经很少挨训了。” “我也不挨训了。” 两个人呵呵笑了笑,我起身去厨房装饭盒。从没想过到了这个岁数还要每天做便当。我把昨晚做好的炖菜和一大早炸的一口一块的猪排装进三个便当盒。一个是丈夫的,一个是我的,还有一个是母亲的。 用儿子高中时用的格子便当巾包好便当,差五分钟六点。丈夫看完NHK的天气预报后起了身。傍晚的降水率是百分之六十,我把折叠伞和便当一起递给丈夫。 “好像回到了新婚燕尔呀。” 丈夫有些开心地说道。 我勉强笑了笑。 “可不是嘛。” 丈夫出门五分钟后,我正在沙发上打盹,忽然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开门声。我揉着眼睛坐起身,客厅的门开了条小缝,女儿正用一只眼睛窥视着屋里的情形。我想起昨天儿子说“老妈就算发火也一点不吓人”,这时是该怒吼还是温柔?实在太困了,判断不出来。 “刚看见老爸了。” 女儿小声嘀咕了一句,结果我错过了发怒的良机。但不用咆哮倒让我松了口气。的确如儿子所说,我不习惯大声训斥自己的孩子。 “好了,进来吧。挨训了?” “没有,只说别让你太担心。” 女儿进了屋。她穿着校服,挎着个大大的KITTY猫单肩包。我想说的话多得像座小山,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不管问什么她肯定都不高兴。今年暑假起女儿开始擅自在外住宿,我不断唠叨着自己不擅长的唠叨,可这份能量渐渐也用尽了。无所谓了,比起这些,我都困死了,作为母亲这么想也许很失格吧。 “今天去学校吗?” “嗯,我能烧水洗个澡吗?” “可以啊。” “顺便吃点什么行吗?” “这是你的家,当然可以了。” 不知何故,女儿听了这话嘟起嘴,脚步咚咚地出了客厅。对她和声细语她不高兴,训斥她更不高兴。总而言之,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满意。我觉得自己真是无聊透顶,又躺到了沙发上。 我闭上眼睛思考起来,女儿是不是不良少女呢?头发没染,也没化那些流行的奇异妆容,校服裙子也没剪短。但我隐约觉得女儿一定不是处女了。又细又长的脖颈,还有那撩刘海的动作,都已不再属于一个孩子。这么一想还是担心,这孩子到底在哪儿过夜呢?跟我一起打工的那些自高中退学的女孩满不在乎地说,曾跟在酒吧或卡拉OK包厢认识的男人去酒店开房。别人家的孩子我能说“挺开心的嘛”,可要换成自己的女儿,却立时不安起来。这个世界上的坏人有些远超想象,一想到女儿在深夜的街上游荡会面临怎样的危险,我就想干脆把她关在房间里,锁上房门。步入社会,她还太年轻,太少不经事。 洗完澡的日菜穿了一件T恤回到客厅,打开冰箱,拿着牛奶盒豪爽地喝了起来。 “你在哪儿住,告诉我。”我起身冲女儿的背影说。 “都说了在朋友那儿。” “别把父母当傻瓜,我们真的很担心你。” “不用担心啊。” 被女儿这么一说,我无言以对。 “你还是高中生,当然会担心了。” “真啰唆,所以我才不想回家。那我不上学出去工作,你就不管我了?” “说什么傻话呢!” 女儿没回答,开了冰箱继续物色吃的。 “我做了便当,你吃吧?” “那不是要拿给外婆的嘛。” 女儿从冰箱里拿出切片面包,放到面包机里。 “鸡蛋或沙拉呢?” “不吃,算了,你不用管我。” 女儿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揉着脖子叹了口气。是我生了这个孩子啊,可事情久远得竟如同海市蜃楼般虚幻。亲生女儿和一起打工的那些年轻人一样,都让我无法理解。我再次躺到沙发上闭上眼睛,忽然想起一件事,又睁开了眼。 “啊,对了,日菜。” “干什么?真吵。” “你有没有不用的手套和帽子?” 以为要挨训的女儿喊道:“什么?” “骑自行车的时候冻手和耳朵。” “这种东西不会自己买吗?” “你不是有好多嘛。” 女儿略微想了想,然后隔着餐桌盯着我说:“你这衣服,我觉得在哪儿见过呢,不是我中学时穿的运动服吗?” 女儿咯咯笑着,好久没见过她的笑脸了。我瞅着胸前正望着我的维尼熊,轻声问:“太不适合我了吗?” 女儿不说话,喝光了剩下的牛奶。脑海中的购物清单里,我又加上了“牛奶”。 上午洗了衣服,把一家四口的衣服晾到阳台上,擦了擦眼睛能见到的灰尘,吸了吸地。干完这些就十一点半了,我带着两个便当骑自行车出了门。女儿借我的毛帽子和手套非常暖和,开心。但两样都有拉尔夫·劳伦的商标,女儿何时又是怎样得来的呢?想着想着我又担心起来。算了,不想了,儿子和女儿好像都在打工(至于在哪儿打什么工,问了也不会告诉我),最近他们的衣服都是自己买。这样的话就不用给零用钱了吧,但岂不是又给了女儿打工的正当借口。儿子这边,他都二十岁了,零用钱暂且停了吧。 骑自行车到母亲家大概要花三十分钟。从位置看有些交通不便,坐公交车再换电车足足要用一个小时,往返的交通费也不可小视,而骑自行车走直线时间只需一半。 我三天去一次。曲曲折折拐过住宅区,自行穿过大型纺织工厂的厂区,再穿过私铁的高架桥。今天二十六分钟就到了,最好纪录。 “呼哧呼哧喘什么呢?” 正在檐廊上剪脚指甲的母亲看见我,说道。 “嗯,能给我倒杯水吗?” “用不着非逞能骑自行车来啊。” 母亲嘴里唠叨着,颤巍巍地起身消失在屋里。我瞧着她,心里捏了一把汗,一边锁上自行车打开大门。生我养我的这所老房子仍是旧时模样,只是客厅里咣当摆上了以前没有的东西,我到现在还不习惯。那是父亲的佛龛,还有榻榻米上的组合沙发,父亲在世时摆的是兼作茶几的被炉和坐垫。 “给,便当。” 我拿出便当巾包裹的两个便当,放在端水来的母亲面前。 “非常感谢。不好意思,总麻烦你。” “没关系,不用客气。” 两人愈加生分地相互点头致意,我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水。 父亲两年前意外辞世,死于一场旅途中的交通事故。为了庆祝母亲七十古稀,父母二人去了温泉,驾车的父亲在山上的急转弯处冲上护栏,撞到要害当场死亡。而母亲是一条腿骨折,此外就受了点擦伤。 父亲喜欢开车,驾龄很长,一辈子无事故无违章。他的确已是七十五岁高龄,可身体很健康,当时既非疲劳驾驶也不是睡眠不足或酒后驾车,更不是什么老年痴呆。又没有目击者,母亲只是发呆,之后就一直哭,结果事故原因不清不楚便结了案。警察说有急刹车的痕迹,也许是有猴子或狸猫忽然蹿出来酿成车祸。 多年相濡以沫的丈夫死于车祸,母亲有段时间天天以泪洗面。不过父亲的人身保险也赔付了,她的伤也已痊愈,近来渐渐恢复了平静。我是独生女,丈夫也说这样把母亲扔下实在放心不下,干脆搬过来一起住吧。但母亲说不想从住惯的老房子里搬出去,不肯答应。而我们一家四口也不可能搬进这都建了四十年的平房,因此便由我常过来看看。 喝着母亲事先做好的酱汤,我和母亲并排坐在沙发上吃便当。她的右腿不像出事前那么活动自如,说换成沙发起坐更舒服,于是丈夫买了给她。 现在母亲的腿已经好多了,虽说走路有点拖拉,速度也慢些,但能去近在咫尺的超市买东西,饭也能做了。本来不用再这么频繁地特意做了便当拿来,但我错过了时机。晚上开始打工后身体确实是吃不消,今后隔四天或五天来一趟吧。 “什么呀,这就离婚了啊,这俩孩子。” 母亲看着午间新闻说道。当然并非熟人,她说的是明星的绯闻。 “不够忍让吧,年轻人。说来小柳留美子已经离婚了是吧?” “谁知道离没离呢。” “这个叫黛薇夫人的,现在是谁的夫人呢?” “这个嘛……”小声说完,突然来袭的睡魔让我把筷子都掉了。吃着东西竟困得失去意识,太像个小孩子了,我慌忙捡起来。 “怎么那么困?” 我没跟母亲说晚上打工的事,不是怕她担心,而是受不了被她这个那个地唠叨。 “嗯,有些睡眠不足。” “那就不用来了啊。” 这是母亲最近的口头禅。什么用不着非得过来啊,勉强对我如此体贴我也不开心啊。以前,儿子对只疼爱女儿的丈夫也说过同样的话,“爸爸用不着非得陪我玩不可”。 “加藤还好吗?新工作怎么样?” 也许是看出我不高兴了,母亲讨好般朗声问道。加藤是我丈夫。 “挺好的,公司也习惯多了。” “那么认真的人竟然被裁员了。” 母亲叹了口气。今年春天,丈夫从工作了几十年的制药公司被发派到相关的分包公司。我原本不想告诉母亲,但跟丈夫一起来这儿时,他闲聊中说漏了嘴:“我赶上了流行的裁员。”妈妈连裁员是什么说法的省略,又是何种意思都不知道,但似乎意识到“女婿被公司炒了鱿鱼”,表情夸张地担心着。她像在好奇艺人的八卦新闻,不负责任地问东问西。 “工资怎么样?能顺利过年吗?” 基本工资少,也没有加班,所以到手的钱只有以前的一半,估计年终奖也没有,而年底要付的房贷又格外多,还不知道够不够呢。别说年底的房贷了,就连每个月的支出也很拮据,现在是靠以前的存款勉强度日,明年儿子的大学学费都不知道如何筹措。所以我才出去打工,至少还能挣点伙食费。 诉苦的话都到了嗓子眼,可看到母亲满是好奇的目光,还是算了。把事情说明白,她或许能从父亲的保险赔付里拿些钱借给我,但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有些强人所难。 “想办法省一些还能应付。” “是啊。周儿也好日菜也好,结婚前都很费钱呢。啊,对了,听说吉川的女儿要结婚了。” 吉川是谁?我边想边拿起吃光的便当盒起了身,站在狭小的水槽前刷。母亲在身后说起了吉川的坏话。脸上都是笑,却很瞧不起人;收拾家时不用心;市政府给的便当也不好吃。听到这儿,我想起来了,吉川是市政府派来的保姆。他们是志愿者,每周帮老年人做几次家务。 “不用把人家说得那么坏吧。” 我冲好茶回到母亲身旁。 “你偶尔才能见着她,所以不了解。” 我点了点头,的确如此。结婚离开家都二十一年了,虽然并非嫁到了多远的地方,可这些年我跟母亲只有在盂兰盆节和过年才见面。因此事到如今我仍然很不解,母亲怎么是这种人呢?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我本以为深知她的脾性,可似乎大错特错。我所知道的母亲,既不会如此喋喋不休,也更善良更有忍耐力。我最初以为是父亲的死亡方式让她倍受打击,但事实似乎是母亲的性格从根本上存在问题。我再度感叹,父亲竟然和她生活了那么多年!是他为人相当宽厚,还是一概不听呢? “你啊,说起来,还去加藤那儿吗?” 母亲恨恨地说道。加藤那儿,指的是丈夫的父亲住的医院。我边与再次袭来的睡魔斗争,边轻轻点了点头。 “你也真不容易啊。”母亲剥着橘子说道。 昨晚不用打工,好好睡了一觉。虽然晚,但儿子和女儿好歹回了家,早晨在很正常的时间(也许)去了学校。我上午把夏天的衣服叠好,替换了衣柜中的冬装。熨了丈夫的衬衫,把洗好的衣服晾上,准备出门。取自行车时恰好邮局送信的摩托来了,我接过邮件装进包里。 骑自行车到车站,十分钟的路程里想了想午饭吃什么。早晨女儿难得地吃了早饭,所以没能做饭团。在车站吃点站着吃的荞麦面吧,不快点就没时间了。比起郊外这里更像乡下,中午时分错过一趟电车就得再等将近三十分钟。 今天是去“加藤那儿”的日子。公公住院已经快四年了。当初好像是因心绞痛住的院,可人一入院很快就糊涂了。毕竟是多种老年病一起爆发,所以应该时日无多了,但状况却出乎医生的预料,他现在还活着。自己的孩子都已经不认识了,而且医院全权照顾,家人不去倒也可以,但还是不能直接把钱汇过去了事。 婆婆去世得早,便由我们轮班去探望。我当时因为是“没有年幼孩子的悠闲主妇”,所以比别人多排了些班。现在也是五天去探望一次。去那家医院要坐一个小时的电车,再换公交车坐十分钟。 到了车站,电车已经快进站了,我忙在站前的面包店买了夹炒面的面包,又买了最短区间票,跑进站台,坐上已进站的下行电车。车内乘客寥寥无几,我找了个能晒到太阳的窗边座位坐下,暖洋洋的。望着车窗外流过的街景,吃了面包,喝了水壶里的茶,发现行李架上有份别人扔下的报纸,拿过来大概翻了翻。忽然睡魔袭来,之前有次睡过头坐到了邻县,所以,我用手拍着脸以防睡着。 对了,我想起出门前的邮件,从包里取出来看。绝大部分都是广告,还有商场的打折信息、不认识的人寄给丈夫的乔迁通知、音像租借店寄给儿子的介绍新片的明信片。接着打开NTT的话费通知单,我的睡意一下飞到了九霄云外,竟然要四万多日元。 “什么啊这是……” 不禁自言自语着反复查看了几遍明细。上个月以前话费从没超过五千日元,所以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吧。啊,对了,儿子前些日子买了电脑,有时会把电脑连到电话线上,也许赖他,等回去得好好问问。这笔电话费可不能帮他付,用来支付公共事业费的那个账户里的钱要全取出来。 渐渐地,农田和山丘越来越多。望着窗外的风景,我考虑起家里的开销来。家里的存款在买公寓时几乎花光了,剩下的只够喘口气。但现在想来,丈夫还在以前的公司上班时,日子过得还算富裕。虽然我自己不能太奢侈,但可以给孩子们买和别家一样的衣服和游戏软件,也能送他们去学些特长或上补习班。 现在丈夫工资减半,加上我打工的钱,勉强才能维持开销。每个月房贷十五万,丈夫的零用钱两万,儿子一万,给女儿五千;水电煤气费大概三万,伙食费三万五,丈夫的人身保险两万;公公的住院费也要出一些,其他的日用杂货也不少花钱。能削减的全都减了,但十二月的房贷还款额将近四十万,仅此存款就会全军覆没。 我任凭电车摇晃着身体,感叹着自己的平凡。婚后,丈夫的收入一直稳定增长,所以从没想过竟会弄到这个地步,直到丈夫被裁员才慌慌张张跑出去打工。不读书,也不知道遥远国度的战争,好不容易觉得通过电视和杂志与这个世界联结起来了,可现在连电视都不能好好看。要说烦恼,便是孩子、丈夫和父母,想要的东西就是钱和睡眠,平凡似乎也很不错。 想着这些,电车到达了目的地,我下车后没马上朝出站口走去,而是在站台的长椅上坐下来。反正是乡下车站,很快就会见不到人影。车站员工也不老盯着站台。我瞅准时机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到站台尽头,伸手抓着比自己略高的栅栏,也不顾穿着裙子可能会走光,迅速翻到了车站后面。对面站台上一位不知哪儿来的大叔瞪大了眼睛,我装作没看见,快步走向公交车站,恰巧赶上了医院的循环大巴。这样单程的电车费就省下了。 到了医院,看到公公还是呆呆地坐在床上。 我说“你好”,他回答“你好”;我说“怎么样啊”,他说“怎么样啊”;我说“天冷了啊”,他也回答“天冷了啊”。公公鹦鹉般重复着我的话。年轻的护士恰巧经过,精神饱满地说道:“老爷子最近食欲很好哦。”我嘭嘭地从被子上面轻敲着公公的膝盖,笑了。 从医院回到家附近的车站,路过超市去买了点东西,出来时滴滴答答下起了雨。今晚要去打工呢,真倒霉。时间已将近七点,丈夫也许到家了吧。拿公用电话往家打了一个,难得是儿子接的。 “喂,周一!” 我不禁抬高了声音。 “干什么,妈妈?” 他开玩笑般应道。 “你听着,这个月的电话费花了四万日元,都因为你那电脑吧?这种钱妈妈是不会付的,你自己付!” “哎,我?是因为日菜煲电话粥吧?” “肯定是你,日菜和你不一样,人家手机费都自己付。你爸回来了吗?” 傍晚的超市熙熙攘攘,我在电话亭里没完没了地说着,那边却没有回答。 “你在听吗?你和爸爸谁都可以,去把米淘好。” 竭尽全力咆哮一通,我放下听筒。刚才听上去是真生气吗?我边想边把便宜买的萝卜和牛奶放到自行车上,蹬起车来。 到了家,在暖暖的屋子里,丈夫正躺在沙发上喝着啤酒看晚报,身上穿着睡衣,看样子已经洗过澡了。我强压住涌上来的怒火。“回来了啊。”丈夫一如往常地说。 “周一呢?” “好像出去了,米淘好了。” 儿子话是带到了,人却跑了。看看墙上的钟,快八点了,丈夫开着电视,目光落在晚报上。瞄了一眼厨房,电饭锅正冒着热气。仅此而已,其余什么都没准备。但按下电饭锅的开关或许已是上乘表现了,我对自己说。 丈夫并非大男子主义,还算得上细心,就是生性懦弱。告诉他的事他会乖乖去做,除此之外便不会灵活行事。因此才被裁员吧。我心里有时这么想,但当然不会说出口,因为这个缺点正是他的优点。但是定下来要被派到现在的公司时,丈夫的失落非比寻常,一段时间里无论问什么他都一言不发。并非愁眉不展,他明显是很混乱,精神恍惚。即便这样,他仍每天鞭策着自己早晨六点出门。 这样的丈夫某一天忽然冒出来一句:“现在的员工食堂没有以前那么品种丰富,去外面吃又挺贵的。”所以我决定给他做便当。比起那段时间,丈夫精神好了很多。但别总闲在一边东看西看了,只是在我忙的时候帮我干点什么也好啊。 我故意弄出声响,摆着买来的小菜,切着咸菜,可丈夫似乎什么都没觉察到。“饭好了。”我招呼丈夫,他坐到了桌前。我不想先开口,默默吃饭。 “你今天去我父亲那儿了吧?” 这点事他似乎还记得,我不再刁难他,笑了笑。 “他心情很不错呢,好像最近状态都不错。” “是吗?一直以来辛苦你了,下次休息我也去看看。”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缓和了许多。我很想发发牢骚,希望他多考虑下家里的开销还有孩子,但似乎一和他说话就生不起气来。“吃好了。”说着我起了身。时间已快九点,看样子去打工前没空洗澡了。 “碗我来洗。” 丈夫对戴上胶皮手套、拿起洗碗海绵的我说道。迄今为止,他从没主动说过要帮忙,我很诧异。 “谢谢,那麻烦你了。” “下着雨呢,今天别逞强了,坐公交车去吧。” 丈夫微笑着补充道,我也跟着笑了笑,又说了遍“谢谢”。意识不到回来时已经没有公交车了,这就是我的丈夫。 我穿着塑料雨衣、一手还打着伞,骑上了自行车,可到店里还是从头到脚都湿透了。便利店卖的东西真没用啊。我斜眼望了下停车场保安穿的正宗防雨衣,能不能借一件呢?因为下雨额外花时间,今天打卡竟然迟到了三十秒,是红色数字。这下一万日元的全勤奖泡汤了,我很是泄气。 “什么呀,凯瑟琳,你这不是落汤鸡嘛。” 打开更衣室大门的一刻,女孩子们忽然喊起来。谁是凯瑟琳啊? “……大家早。” “早什么啊,有换的衣服吗?” 头发染成银色的少女问道。我摇了摇头,她打开自己的衣柜,拿出件运动服扔过来,不知是谁从另一个方向也扔了条毛巾过来,打在我脸上,又掉到地板上。我在角落里悄悄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上了借来的扶桑花图案的运动服。 来到店内,主管佐织说“这么晚”,之后便瞪大眼睛望着我。 “对不起,我迟到了。” “没拿伞吗?” “拿了,我骑自行车来的。” 我脑袋上顶着毛巾,打开了收款机。客人像久等了一般把购物筐往柜台上一摔。我能感受到身后佐织投来的视线,赌气地比平时都大声地说着“感谢您的光临”。 店里一空下来,滨崎同以往一样又来嘲笑我。 “今天又是小女孩的运动服啊,凯瑟琳。” 我对这个不知何时叫开的外号苦笑不已。 “真理安借我的,我让雨淋透了。” 我想起来借给我运动服的女孩好像叫安藤真理子。 “很适合你啊,好可爱。加藤你是娃娃脸,穿上这衣服比我老婆看起来还年轻。” 我没理滨崎。从刚才起我就惦记着花车里的特价冬季睡衣,从收银台就能望得到。法兰绒的男款,之前都卖三千多,好的颜色卖完了,剩下的今天摆到了花车上,竟然还不到两千元,而且也没剩几件了。丈夫冬天的睡衣已经很旧了,我怎么都想要一套。 “滨崎先生,特价花车上的东西也有员工折扣吗?” “嗯,不管买什么都打八折。” “我想给老公买套睡衣,能不能麻烦你?” 临时工买东西没有员工折扣,大家有想要的东西都会拜托正式员工帮忙。 “当然可以了。加藤,你真是为家人着想啊。看起来好幸福,我都嫉妒了。” 这话听起来可不是字面意思。糟糕,也许拜托佐织就好了,我有点后悔。 一想到还要冒雨骑自行车回去,就心情沉重,但好在回到家有热热的洗澡水和暖和的被窝等着,郁闷比来的时候少了许多。再次穿上湿透的塑料雨衣出了员工通道,一路小跑到停车场一角的自行车存放处,却没找到自行车。看了许多遍客人和其他员工的,还有一直丢在那儿的几辆,里面都没有我那辆砖红色自行车。 啊,对了,刚才一着急忘了上锁,伞也挂在上面。我深深叹了口气。从年少时起骑自行车到现在,被偷也不是一两次了。但用不着这么个下雨天给我偷走吧。 我知道不可能找到了,还是围着店转了一圈。转完一圈不死心,又转了一圈。停车场的保安也两点准时下班,没人了。要转第三圈时,我看见进货口有人跑出来,是滨崎。 “怎么了,加藤?” 他夸张地跑过来,抓住我的肩膀。 “哭什么呢?” “哎?” 被人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在哭。 “那个,我的自行车和伞好像都被偷了。” “不会吧,你好好找了吗?” 没等我回答,滨崎已经冒雨跑向了自行车存放处,我慌忙跟在后面。 “什么样的?坤车?写名字了吗?” “名字和住址都用油性笔写着。颜色是砖红色,前面有车筐……这边我都找半天了。” 滨崎看都不看我,叮叮当当翻着那几辆自行车。接下来也不听我劝,说完“在这儿等着”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被孤零零地扔在仓库的屋檐下,感觉滨崎就像是电视剧中常有的可疑好青年,了然无趣。自行车没就没了吧,只好放弃,走着回家。我想快点回家,别在这种地方傻站着,冻得指尖都木了。 “还是没有,那边的便利店和音像店我也找过了。” 等了大概十五分钟,我冻得五脏六腑都发起抖来。还想过要不要进店里等,但再怎么说也太对不起滨崎了,人家正冒着雨给我找自行车呢。 “谢谢了,我走回去。” “你不是也没有伞吗?再等一会儿,我开车送你。” 滨崎的话让我一时无法回答。要是再年轻十岁,我也许会当场拒绝,但我已是个有上大学儿子的大婶了,不会被人怎么样。最主要的是我已筋疲力尽,哪儿都无所谓,能坐着就好。虽然这样,我还是试着提出了折中方案。 “能把伞借给我吗?” “当然可以。但我再有十分钟就能走了,可以的话在车里等我吧。我送你,这样更好。” 太固执也麻烦,我点了点头。滨崎哗啦啦拿出总是挂在腰间的钥匙,用其中一把打开副驾驶座边上的车门,我乖乖坐了上去。我不是很懂车,只是这辆白车像是挺高级的国产车,感觉并不适合孩子般的滨崎,不般配。但车里摆着孩子的磁带和毛绒玩具,我稍稍安了心。 他真的十分钟就回来了,发动了车。听到我的住址,他笑道:“很近嘛。”看他那天真无邪的样子,我想,或许人家真的挺好呢,反倒有种愧疚感。 雨中的国道上,车摇着雨刷匆匆飞驰。经常路过的游戏厅和自动贩卖机的灯光都融在雨滴里,向后疾驰而去。去时拼命蹬着自行车,开车竟转瞬即到。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变红,车停了下来,横向一辆车也没有。再穿过几个信号灯有一处家庭餐馆,从那儿左转再开一段就是我家了。 “明天也五点半起床吗?” 跟着收音机哼歌的滨崎问道。 “嗯。但明天难得没什么事,我打算丈夫出门后再好好补一觉。” 让人送回家,也不好太沉默,我尽可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明快些。 “嗯,真好啊。那要不要去喝杯茶?” 我想过他也许会这么说,所以根本没有动摇。 “很感谢你送我回家,不过我确实有点累了。” 我实话实说。这时信号灯绿了,滨崎粗暴地踩下油门,忽然袭来的重力和他色迷迷的侧脸让我不寒而栗,把丈夫的睡衣紧紧抱在怀里。 “去兜兜风吧。” 滨崎并不看我,说道。这情节展开也太符合预期,我在害怕的同时又觉得沮丧。无聊!这男人垃圾电视剧看多了吧。我沉默不语,一开始就告诉他路口要左转,但他视若不见仍然直行。高速公路入口的牌子进入视线,周围的情人酒店渐渐多了起来。这种情况下,我却猛然想起女儿会不会也在哪儿碰到过这种事,明知不是时候,还是担心起她来。 “放心,五点半前我会送你回去。” 我没反抗,所以他也许是心情好转了,很是得意地说道。我笑了笑。真是不可思议,竟然还会遇到这种事。这时才意识到,虽然自己觉得是大婶,但客观看来,也许正因如此才好下手。 他毫不犹豫地将车驶进几家并排的酒店中的一家。 “常来这儿吗?” 我自己解开安全带,问道。 “也不算经常。” 什么叫不算,我心里说着打开门下了车,实在是紧张。滨崎在前面朝入口走去,谢天谢地,他没有拉我的手或强吻我。似乎也不是什么危险人物,一个好色之徒而已。 我从兜里拿出警报器,悄悄拉下绳子,警铃的巨大声音响彻昏暗的停车场。滨崎似乎不知道是什么,惊慌地四下张望。 酒店工作人员迅速打开大门跑过来,我指着滨崎,清晰地说:“他是流氓。” 结果一点也没睡,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准备便当和早饭。送丈夫出门后,我穿着衣服迅速回去占领被窝。想好好睡一上午,但十点被母亲的电话吵醒了。 “什么呀,你还睡觉呢?真悠闲。”听着我睡意朦胧的声音,母亲说,“你今天不来了吗?” “啊,对不起。我有点累了,明天过去。” 说完我正想挂断电话,那头却传来母亲的啜泣声。 “除你之外还有谁能听我说说话啊,连你也不想管我了吗?” 母亲呜咽着倾诉。我揉着太阳穴想:又来了。最初我还会惊慌失措地飞奔到她那儿,拼命地安慰“我没这么想过”。但这都不知道是第几次了,虽然这样说对母亲不敬,但她越这么闹,越会让人真的对她不闻不问。 你爸爸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回又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因为要照顾他,我到这个岁数也没工作过,连个朋友都没有,我都不知道今后该怎么活啊。母亲总是流着泪如此向我抱怨。 “那一起住?” “你家公寓那么小,我可不想这个岁数了还活得那么憋屈。我不是总跟你说嘛。” 相同的问答重复过多少次了?总之,我知道说现在就过去,事情就会平息。一路飞奔过去,母亲又会若无其事地端出茶,说“用不着非得来啊”。 或许什么时候我也会变成这样吧,把扭曲的感情和依恋都抛向自己的女儿。这种几率也不是没有。我把电话分机贴在耳朵上,空出的右手捡着掉在地板上的头发,同时想象着自己的未来。厌恶、恐怖和同情交织在一起,但我感觉自己对母亲还生出一种有别于这些的感情,一种近似于对待陌生人的感情。我异常平静。事情我明白,心情我也理解,但跟我没什么关系吧?这同对滨崎的态度有几分相似。我明白你想拈花惹草,也明白你或许认为不谙世事、临时打工的我更好得手,也知道你的热心并非虚假。但那种强加于人的态度让我觉得扫兴。 “啊,好像有快递来了,我挂了。” 我撒了个谎,挂了电话。说不定她还会打来,我连电话线也一起拔了,总之我还想再睡会儿。 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睡意再次袭来。窗外是十月小阳春,对面公寓阳台上晾着的衣服晃人眼睛。啊,洗的衣服该拿出去晾晾了,明天开始又要忙了,收拾一下家里吧。心里想着,身体却纹丝不动。 但我仍有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能在平日的上午晒着太阳打个瞌睡,这是主妇的快乐。母亲的哭声急遽远去,昨夜滨崎的脸又渐渐清晰。 警报器刺耳的声音响彻停车场,大滨张大嘴巴。酒店办公室里一位六十多岁的男人跑过来抓住他的手腕,滨崎仅此就一声惨叫。那男人个子很小,但一定会合气道之类的东西。过后我才知道,他是那家情人酒店的老板。 “饶了我吧,千万别报警。我没想强来,只不过她没说话,我就以为她同意了呢。”滨崎含着眼泪都跪下了,“我要丢了工作可就惨了。” 酒店老板说:“越是这么说的家伙越卑鄙,送他去警察局吧。” 但我太累了,不想把事情闹大,而且闹出事来我也得辞掉工作,所以决定不报警。我坐着老板叫来的出租车回了家,不知道滨崎后来怎么样了。他究竟是如外表所见的幼稚的好色之徒,还是超出我想象的坏蛋,我仍然不知道,但既不害怕也不打算辞掉工作。 两个孩子昨天好像又没回来。儿子去哪儿都行,赶快滚吧,而女儿还是放心不下。日菜要是碰到这种事情,能顺利逃脱吗?没想到警报器竟然这么管用,给她也买一个吧。 到此,我完全被睡魔降服,意识渐渐远去。正当掉到睡眠的谷底时,我忽然被摇醒了。 “喂,妈妈,起来啊。” “真吵。” 我条件反射地回绝后,过了一会儿又睁开了眼睛。日菜正愕然地低头看着我。客厅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女子,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学校的老师,连忙坐起身,把渴望睡眠的大脑同身体强行剥离开。陌生女子冲我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漂亮有些认真,似乎在哪儿见过,却想不起来。 “您这么忙还贸然打扰,真抱歉。” “……没有,就像你看到的,我在午睡。” “刚才打电话也不接,妈妈还真惬意啊。” 女儿一如平常,任性地说道。我正发愣,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女儿被那女子从后面捅了一下,点了点头。 “妈妈,我有话要说。” “对了,你昨天也没回家吧?” “我,决定从今天起,离开这个家。” “啊?” “我这样可能只为自己考虑,但高中没剩多少日子了,希望你们能供我到毕业。在我可以自食其力租到房子前,会麻烦这位板仓小姐,住在她家。” 女儿目不转睛正视着我,等我回答。我慌忙站起身。 “你说什么呢?” “妈妈,请您冷静一下。” 陌生女子如此一说,我转过头。 “我不是你妈妈,别多嘴。” “不是多嘴,日菜妈妈,请您好好听我解释。” “说什么啊。日菜你是不是太任性了?你知道父母有多担心吗?” 越来越兴奋的身体里还有一个冷静的自己。但我盘算着,这种场合必须要发火,这种时候绝不能做个明事理的父母。 “所以都说不用你担心了。” 我一激动,女儿果然也抬高了声音。 “对我来说这儿太憋屈了,爸爸妈妈都很和蔼,我也感谢你们供养我上学,但每天一回到这儿我就郁闷得不得了。我不想看见妈妈的脸,好烦啊。” “日菜——”陌生女子劝阻道,但女儿没有停下来。 “我不想变成妈妈这样,想尽早工作获得自由。我讨厌妈妈的活法!” 那张泪水滂沱的脸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日菜小时候很怕孤单,总缠着我,我出去买菜的工夫,她都会因为看不见妈妈而号啕大哭。 女儿使劲抹了抹眼泪,扔下句“我会再回来的”,就快步出了房间,粗暴的关门声传来。客厅里只剩下陌生女子和我。她似乎知道会弄成这样,平静地向我低头道歉:“太对不起了。”日菜说她叫板仓,我终于想起她是谁了。 日菜中学时因盲肠炎住院,板仓是那家医院新来的护士。记得两人年龄差了一截,却很合得来,出院后也有书信往来。 她自我介绍说叫板仓奈摘,二十五岁,在东京市中心的大学医院工作。听说女儿出院后去过几次她的住处玩,但关系并不是多么要好。大概一年前,女儿去找她商量,说“不想上学了想工作”。女儿当时靠打工和零用钱已经攒了大概三十万日元,想离开家,拜托她当租公寓时的保证人。 我对没轻易应允的板仓低头致谢。她一如年轻女孩那样红着脸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跟她说忍到毕业,等正式工作了再说服父母。这样做不是出于什么道德或热心,说得不好听些,我也是害怕承担责任。” 那年夏天起,女儿连续两三天不在家住的日子越来越多。有时是去她家,有时好像是住在同学家或去深夜营业的漫画咖啡屋待一夜。 “我是外人,却也很担心她。我知道自己多管闲事,不过……” 板仓很抱歉似的告诉我,说女儿已是自暴自弃,竟真想退学,为离开家甚至去跟不是特别喜欢的男孩同居。她看不下去才建议,如果女儿能答应读完高中,且不在外住宿的话,可以暂时住在她的公寓。 “但再怎么说,也太给您添麻烦了……” 她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哪能这么麻烦人家。 “我没关系,反正上夜班也很少在家里睡。再说换作不喜欢的孩子,就算求我,我也不会答应。” 明明有沙发,我们却不知为何跪在地毯上说话。 “不过我也无法立刻回复……得和丈夫商量一下。” “那是当然。但今晚起,日菜每天晚上都会在我家,您不用太担心。我这么说可能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但是日菜好像真觉得妈妈的担心很沉重。” 板仓告诉我家中和医院的电话号码,还有日菜打工的书店和面包厂的号码。她说女儿平日的傍晚都在那家书店,周日一整天在工厂干活,毕业后打算先一门心思在书店工作,做合同制员工。 她走后,我仍茫然若失地跪在地板上,一直到天色变暗。本以为女儿只是现在流行的偶尔离家出走,没想到她竟然制订了这么完善的独立计划。她说希望我供她念完高中,其实是想尽早独立吧。虽然不该这么想,但我觉得她还不如选择退学,那样我还能说“到通过大学入学资格考试为止”或“到找到工作为止”,再把女儿在身边多留一段时间。 离毕业还有不到半年,我把女儿逼得连这半年都忍不了吗?我的活法就那么让她深恶痛绝吗?此前一直依靠丈夫的收入过着安稳的日子,丈夫收入减少才慌忙出去打工,她是不喜欢我活得这么安逸吗?我在附近的廉价量贩店打工,确实怎么看都是为了应急。待丈夫的收入恢复了,孩子们不花钱了,我当然就会辞掉工作,这些都被看穿了吗?照顾自己的母亲,探望生病的公公,我都做得不情不愿,日菜也看出来了吗? 纠结至此,思考的线忽然一下子断开,我无力地倒在地毯上,觉得第一次明白了丈夫遭遇裁员时的心境,但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做错了。本以为已经竭尽全力,却被女儿从她的人生中解雇了。 这时房间的灯啪地亮了,儿子匪夷所思地低头看着我。 “别在这种地方打瞌睡啊,吓死人了。” 我躺在地板上,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丈夫差不多快回来了。 “周一!” 我叫住正要回房间的儿子。 “干什么?电话费我会拿这个月打工的钱付。但还有社团的集训,滑雪板我也跟朋友说好了要买,能不能拿压岁钱抵啊?” 他还想拿压岁钱吗?我惊讶着缓缓起了身。 “妈妈的自行车昨天打工时被偷了。” “嗯。”儿子心不在焉。 “能骑你的山地车去打工吗?” “可以啊……” “话说回来,那原本就是妈妈买的吧。不好意思,今后就让妈妈用了,你别随便骑。” “哎?那不是我考上大学的礼物吗?开什么玩笑!” 我走近大声抱怨的儿子,握紧拳头使劲砸在他的脑袋上。我也好,丈夫也好,其他人也好,没有人挥拳打过他吧。儿子嘴都没张开便踉跄了一下,手撑在墙上,直眨眼睛。 “学费也不会再给你交了,我们家没有这笔钱,想上大学的话自己去赚!” 我在厨房淘着米,儿子半信半疑,一直在可怜巴巴地叫着“老妈”。 身体里不可思议地涌出一股力量,我从不知道打人竟然如此畅快淋漓。 第二天,我也是一早五点半起床,做了三份便当,送丈夫出门去了公司。上午一如既往打扫屋子、洗衣服,中午前离开家去母亲那儿。儿子的山地车骑起来身子往前倾,起初有些害怕,但很快就适应了,我轻快地踩着脚蹬。山地车如此轻快,我为何竟没发现,多年来还一直骑着坤车?不可思议。虽然载不了东西,但装在背包里背着就好了。今天竟然二十三分钟就到了。 母亲似乎忘了昨天的事,态度一如平常。我忍着困意随声附和。父亲一定也是这样渐渐习惯的吧。 傍晚买完东西后回了趟家,给丈夫做完晚饭,泡了个澡出门打工。早晨走时儿子还在从容地呼呼大睡,不知何时已没了人影。但把山地车留在了停车场,或许稍有反省吧。 晚风中,我在车道上穿梭,而不是在人行道上。这车速度太快,走人行道的话怕来不及避让行人。我正得意地飞驰,忽然有东西啪地打在脸上,慌忙捏了刹车。抬头一看,路边狐狸雕像旁的高大橡树已经染成一片金黄,树枝摇摆,树叶随之飘下。我张大了嘴巴向上看着,脸又被树叶轻轻打中。望了一会儿,我再次蹬起自行车。风吹在脸上,但有女儿过生日时板仓送她的手套和帽子,手和耳朵都不再寒冷。 到了更衣室,我把洗好的运动服还给真理安,还送给她警报器表示感谢,却不知为何被她们大笑。到了店内,滨崎像孩子找到妈妈般跑了过来,双手合十连声说着“不好意思”。我本想笑笑,但觉得不能大意,故意冷淡地点了点头。 “今天挺早啊。” 我站到收银台前,主管佐织在背后说道。 “我没收了儿子的山地车,所以到得早。” 我边输入名牌上的条码边答道。 “嗯,你都有儿子了,多大了?” “二十岁。” “啊?吓我一跳。我什么都没有,虽然和你同岁,真穗。” 被她叫出名字,我不由得回过头去。本以为她在嘲弄我,可她一脸严肃。 “不记得了?我们初二时在一个班。我一下就认出你了。你一点都没变啊,还是那么我行我素。” 我的嘴一张一合,拼命翻找着记忆。 “是吗?对不起。我回去翻翻毕业相册。” “不用了。” 佐织低着头,忍着没笑出来,是忆起什么了吧。客人来了,我慌忙转向收银台。 中学时的我每天都在干什么呢?为了完成眼前的工作,我已是竭尽全力、竭尽全力,完全想不起来。毕业相册去哪儿了呢?连有还是没有都不确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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