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的美食家[本篇原名《贫穷的萨瓦兰》,萨瓦兰即文中写到的法国著名美食家布里亚·萨瓦兰,人物介绍见P25注释。——编注]

我的美的世界  作者:森茉莉

玛利亚是贫穷的布里亚·萨瓦兰。

玛利亚今天又生气了,她是生自己的气。玛利亚相信,她的味觉、视觉、触觉和情绪都很敏感,她嘴馋的程度比得上布里亚·萨瓦兰。她必须满足那些欲望,否则就片刻不得安宁,而为了满足那些欲望,她需要付出笔墨难以形容的、极大的努力。她在生活中事事都要努力,别无选择。

玛利亚的家在淡岛。这一天,她从家到下北泽购买食品,回家途中经过木器店,发现忘记买冰了。这正是她生气的原因。

不知为什么,玛利亚每次走到那家店铺门前就会想起忘了买东西。那家店——说不清到底该叫木器店还是叫木匠铺抑或别的什么——经常给咸味脆饼店做玻璃橱柜,或给寿司店做柜台。做好后,那些刷了白色底漆、又大又招眼的物件就被搬到店门外。为什么走到那家店门前就会发现篮子里东西不够呢?玛利亚似乎找到了答案。原来,那家店铺前面有一家寿司店,寿司店对面是烤肉店(挚友萩原叶子经常约玛利亚去那里坐坐或买点什么,而玛利亚总是嘟囔着说“算了吧”。每天六点左右,世田谷区北泽周围的大叔大哥、男职员就会挤满店堂。到了冬天,店门口就会挂起诱人的淡红色灯笼。)之间有一条让人摸不清方向的小路(玛利亚至今也没摸清那条小路的方向。不过前不久,她在一次极偶然的机会中得知,拐过那条小路,前面是家名叫“酢浆草庄”的养老院。),烤肉店斜对面街角有一家丸子店,再旁边的街角则有一间供奉石地藏的祠堂;寿司店、烤肉店、丸子店和祠堂组成的歪歪扭扭的十字路口就是下北泽商店街的终点,而一路上的风景在那里就算到头了。

玛利亚忘记买的冰,叫“方冰”。冰切成大方糖的样子,用塑料袋包装,每袋二十日元。比起电冰箱里的冰,方冰形状更好,味道也更传统。

走到那家给咸味脆饼店做玻璃橱柜的木器店时,玛利亚会发现忘了买方冰,却又不愿掉头回去,她的双腿开始发沉。玛利亚原本不爱活动,甚至讨厌久坐,只想在家里躺上一整天。她的双腿走路笨拙,跑得也慢,完全是废腿。由于讨厌那双腿,玛利亚经常吃不加胡椒的凉番茄,而不加胡椒和荷兰芹的土豆泥也不得不吃。实在没办法,玛利亚只好欺骗、再欺骗自己那双不情不愿的腿,为满足与萨瓦兰一样的敏感的舌头而奔走。

玛利亚没有方冰就无法过夜,因为她要用它做半夜喝的冰红茶。在那只状似人们站在酒馆里小饮时手握的高杯、半截有竖纹、并按玛利亚的喜好变了形的杯子里——玛利亚加入足量贮藏在大罐中、冒着冰窟般凉气的方冰,然后才倒上热热的红茶。方冰是为现沏冰红茶而存在的冰。

每隔一两个小时,玛利亚就必须要喝冰红茶。说什么“夜里喝的冰红茶”,好像玛利亚每晚都在熬夜写稿,但其实她只是一觉醒来喝杯冰红茶,写上几笔四岁孩子写的那种字之后便又昏昏睡去;然后又醒来,又喝冰红茶。玛利亚的夜晚是看不出电灯为何而亮、冰红茶为何而喝的夜晚。要说白天她总该好好写稿了吧,其实白天也是大同小异。只不过白天有时屋里会突然响起查尔·阿兹纳弗那克制而多情,又有些寂寞的歌声“et pourtant, pourtant, que je n’aime que toi[法语歌词,大意为:可是,可是,我依然深爱着你。——编注]”,这时玛利亚就像沉睡的野兽醒来,就像写作冲动上来、表情变得像青眼珠尖牙齿的鱼一样的室生犀星[室生犀星(1889—1962):日本诗人,小说家。]那般,头脑异常清醒。半夜时分,玛利亚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雷·查尔斯和约翰尼·哈里戴的歌都彻底变成了摇篮曲。其实玛利亚也晓得再不写稿就糟了,所以她无论如何都需要红茶,冬天是温红茶,夏天是冰红茶。虽然是四岁孩子的字,一年中写得出来的幸福日子也只有几十天;更多是因写不出而绝望,绝望得累了多半就睡着了的日子——玛利亚的写作生活就是这样。由于红茶与睡眠无休止的轮流登场,红茶眨眼间就会用完,采购清单里每隔三天就会有红茶。

红茶是袋装的立顿红茶,两只立顿红茶包放进茶壶,注入开水。要让开水像绳索一样从壶嘴里涌出,水花溅落在茶壶周围。玛利亚把水壶放在火上后要么发呆,要么睡着。结果壶里的开水蒸发掉大半或彻底烧干,水壶整个发白、壶盖上的涂料发出难闻的气味,都是常有的事。即使顺利地把滚烫的开水倒进了茶壶,捞出茶包的时机也很难掌握——红茶不能浓得发涩,也不能太淡。这样煞费苦心泡好的红茶,注入那只加好冰的杯子里。英国红茶散发出一股仿佛莽草熏香,又仿佛拿破仑白兰地的香气。

玛利亚睁着一双大眼睛,破屋四壁虽然清晰可见,但当铺着英国贵族的那种白底花纹桌布的餐桌上的东西进入视野,玛利亚瞬间变得比“白金之手”的萩原朔太郎[萩原朔太郎(1886—1942):日本诗人,有“日本近代诗之父”之称。“白金之手”出自他的诗句。]还高贵。她眼前突然一亮,身心变得快乐。她的心随之回到了自由自在、无为无我的至境,变得像彼得·奥图扮演的国王一样。玛利亚的那张脸变成了彼得·奥图扮演的国王,而那国王正以魔鬼般的馋劲,愣头愣脑地舀起饭菜冲匙子张开嘴巴。其实玛利亚没有彼得·奥图的成熟沉稳,也没有厉害的魅力,所以只要一照镜子她肯定泄气;但她仍感觉自己的脸正是自己想象中的那副样子。

彼得·奥图这个演员的面孔下,潜藏着一点点阴郁、为神所允许的幼儿般的坏心眼和绝对任性的一面。当他在影片中戴着阿拉伯头巾亮相时,玛利亚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张面孔会冲淡让·克劳德·布里亚利在自己心中的身影。彼得·奥图的那张面孔曾让玛利亚觉得难以亲近,那是一张拥有冷漠无情的美、世上独一无二的面孔。而查尔·阿兹纳弗的身上则看得到贝雷帽压在前额、穿着罩衣系着皮带、任由风吹膝盖的戈斯[此处人物不详。]的身影;他还有一张菩萨心肠的富翁家雇的好园丁或牧师,或圣母院看门人的脸,从头到脚浸透着巴黎风范。

最近,玛利亚每天都给这两位演员送上幻想中的花束(玛利亚的幻想是高于现实的现实),而花束是团子坂别墅区玫瑰园里的玫瑰。明治、大正时期,东京有那种洋气的花圃、玫瑰园。只存在于明治、大正时期的文部省美术展览会上的一排排油画中的古雅的、笼罩着轻烟的本乡、动坂[东京文京区地名。]的玫瑰园里,种植着约克、兰开斯特等纯种玫瑰,那比王宫里的传统英式蔷薇庭院还要漂亮。要怎么描述才能让现代人明白这些呢?

从彼得·奥图到玫瑰园,玛利亚担心话题可能越扯越远,但她写东西就这样,从头到尾都在跑题。

话说回来,不只是玫瑰园,明治、大正时期的东京,一切景物都披着淡淡的轻烟。樱花掩映的五重塔,秋天的动物园内那片让人联想到山本森之助[山本森之助(1877—1928):日本西洋画家。]的《老树青苔》的树林,原田直次郎[原田直次郎(1863—1899):日本西洋画家。]笔下的农田雪景,早晨荷塘边的田间小路,所有的风景都笼上了淡蓝色的烟霭。而当夕阳烧红远处的屋顶时,四处又飘荡起混合着红色的淡紫色轻雾。

明治时期,工厂这种东西开始出现。到了大正,“女工哀史”这类词语也被制造出来。那些工厂烟囱冒出的烟雾,飘浮、缠绕在东京及其周边地区的一切景物上。那雾色虽凄寂,却也熏蒸出无数屋顶下的幸福。袅袅升起的淡蓝紫色,就像在冬日的巴黎或夏洛克·福尔摩斯居住的雾都伦敦那样,衬托出城市富有韵致的街景。因此淡紫雾气中的上野山丘,总是和樱饼那忧伤的甜味、樱木或栎木炭火的味道一起,留在玛利亚的脑海中。那记忆如同被夕阳浸染的树林,红红的、闪烁着幸福的光。从这种意义上,玛利亚要说:明治和大正年间本乡和动坂的玫瑰园,要比伦敦培育了庚斯博罗画笔下公主贵妇的丝带褶皱般的约克玫瑰,或爱丁堡玫瑰的英国玫瑰花圃还要了不起。

而废气、锶、铯(这是原子弹时代的东西,如今的毒物越发厉害)、罂粟花里的白粉末和孔雀绿、俾斯麦棕、金胺、若丹明(它们是有毒着色剂)无处不在;人、猫、狗、鸟儿和昆虫的死亡与日俱增,东京让玛利亚感到恐惧。所以她更要为了满足与布里亚·萨瓦兰一样的口味,为了得到必要的冰块,在淡岛与下北泽之间东奔西走,过着疲于筹措的惨淡日子。

总之,如果没有冰块,如果不能用喜欢的方式把喜欢的食物送进口中,玛利亚就会失去世间所有乐趣中最大的乐趣,立刻陷入moody情绪中。“moody”一词似乎也可以理解为有mood(玛利亚讨厌“mood”一词,看到就会颤抖,一直弃之不用,而她不得不用“mood”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似乎也用于心情好的场合。玛利亚不懂英语,并没有搞得那么清楚。但美军好像用它来表达完全相反的意思,指一种无可奈何、莫名其妙、无法排遣、郁积于心的不快,也指一种没有来由的、必须向身边的人发泄的一种麻烦情绪。玛利亚现在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发泄对象是自己。虽然“人畜无害”,但也正因如此,她的moody心情愈演愈烈。

尽管玛利亚的生活在喝红茶与绝望入睡之间往复交替,但她也会有天突然开始写东西,写着写着就会写成小说。这样的事情一年中也会发生一两次。所以早上玛利亚都要尽情享用美味,自觉地打开心爱的收音机,把四份报纸翻来翻去,然后再按顺序叠放好。不然就会有种世间毫无乐趣,未来不会更好的悲观。

比如现在,玛利亚会打开罐子,从那堆让人联想到北极的“方糖冰”(毕竟是方糖状,不像室生犀星诗中的冰那样咯吱咯吱地冻成一片)中——她爱装满罐子的冰——取出瓶装蛋黄酱、镰仓火腿、黄油、煮硬的鸡蛋、两个透着玫瑰色宛如玲珑玉珠的番茄(玛利亚讨厌红色和服内裙那样的红),还有只剩下半截粗尾巴的黄瓜,放进大碗端进屋。然后,玛利亚会把洋葱切成薄片撒在切开的番茄上,在它和薄黄瓜片上撒盐和胡椒。(就像了不起的主妇快刀切菜一样,切出透明的薄片需要相当的时间和耐性。玛利亚那双手根本没有耐性,不过为了满足自己体内的贫穷萨瓦兰,她还是耐着性子动手切菜,差点没掉眼泪。她的努力虽然不足以传为美谈,但也恰是最好的努力。)然后打开火腿罐头,把这些菜盛在白盘子里。(那白盘子并不像白瓷那样矫情,只是普通的陶瓷盘。白瓷或许也算陶瓷的一种,但大概烧制方法要更复杂,玛利亚不清楚陶器和瓷器的区别。白瓷本身大概是漂亮的,但因为矫情的人喜欢礼赞白瓷,所以玛利亚并不喜欢它。白瓷还算好,青瓷则让玛利亚讨厌。它令人联想起古怪的大爷大妈屋里的茶壶或茶碗,或气氛诡异的旅店餐馆洗手间里的木屐。)接下来,玛利亚会在凝固的蛋黄酱里拌入芥末,拿鸡蛋和剩下的那只没撒盐的番茄蘸着吃下肚去。并给特制的三明治吐司涂上黄油。(这种吐司的塑料包装袋上印着闪闪的金线,切片虽薄但六片仅售二十五日元。原先很上档次,但最近品质急剧下降,变成了二十日元。玛利亚发现的点心或面包,要么有一天突然消失,要么品质下降,让她伤心。究其原因,玛利亚住的世田谷区那一带豪宅林立,没有一个像她那样的贫穷萨瓦兰。人们拿各种难吃的点心面包当下午茶吃,他们买花式小面包,或从成堆的面包里选便宜且厚,分量又多的面包。做午饭的时候,把胭脂色的马肉或鲸肉火腿和乱七八糟的卷心菜叶、大葱一起炒,炒好后放在面包上当午饭。至于分量少、价钱贵的面包,他们从不买。)接下来,玛利亚一边慢悠悠地翻阅按照漫画、情感问答、小说、新闻的顺序叠放的报纸,一边把番茄、黄瓜和火腿轮番放入口中。只有这样,一天才算开了个好头。

读报纸吃早餐的同时,玛利亚会听晶体管收音机。因为时而要让收音机闭嘴,时而要让它发声,忙坏了玛利亚的右手。原来,所有玛利亚喜欢的节目,途中都会插播令她汗毛直竖的歌曲,或让她火冒三丈又不寒而栗的商业广告。这些东西没完没了地冒出来。令玛利亚汗毛直竖的歌曲主要有两类:一是年轻女子用猫儿发情时的声音唱的情歌,二是旧时代侠客感觉的男子,高唱的那种浪花调[日本传统大众曲艺。]。她尤其头痛的是猫儿叫春似的歌声。猫儿就是猫儿,叫春不是为了让人听,更不是为了捞钱。猫儿也许多少懂得撒娇,可那差不多是无意识的行为,它们是凭着本能发出那种声音。

玛利亚以前喜欢披头士乐队,喜欢乐队成员的每张照片,尤其是专辑A Hard Day’s Night上的照片,每次看到就想起福尔摩斯小说初版插画中的福尔摩斯和华生(画中福尔摩斯和华生并肩而行,马车里一个黑胡子男在窥视他们)。打扮得那样古典的四个蘑菇头跑出来,非常有味道。玛利亚不由感叹想出这造型的人该多聪明啊。

他们的歌也漂亮,特别是《米歇尔》《昨天》。一面是贫穷的萨瓦兰,一面又有点躁狂症倾向的玛利亚在听赛尔维·瓦丹和阿兹纳弗的歌曲之余,经常哼唱这两首歌。但后来,披头士乐队终于来了。玛利亚在画报上看到乐队经纪人艾普斯滕的面部大特写,又看那四个年轻人散发着私生活气息的照片,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尤其是约翰·列侬,他穿着短裤赤脚进屋和他隔着窗户欠身向歌迷挥手的照片特别可怕。他们来到日本后就像猛兽被关进了动物园一样,一般人都同情他们,而他们早就被艾普斯滕(挺像拉斯普京[格里高利·叶菲莫维奇·拉斯普京(1872—1916):俄国尼古拉二世时的神秘主义者、沙皇及皇后的宠臣。——编注],连名字都像)那条毒蛇锁进了囚笼。还有那个给他们做西装的女人,似乎也是一个怪物。他们绝对不能反抗艾普斯滕,彼此之间不能打架,不能有别的发型;除了几亿存款、一无所知的新婚妻子和尽情吃喝的权利之外,他们是毫无自由的囚徒。

玛利亚见过一张发青的诡异彩照,上面是王子饭店(?)豪华料理剩下的杯盘狼藉,空空如也的漂亮碟子、盛着凉红茶的茶杯、躺着碾灭的上等卷烟的烟灰缸……那四个蘑菇头的年轻人,承受着毒蛇吐出的气息,机械地按照指示歌唱、说话、举手投足,每个人的心都被毒蛇冰冷气息的锁链五花大绑起来了。

明白了这些再听他们的歌,就不会觉得他们的歌声里是美丽的情欲和醉意,而是会听出恐惧而不快的低语。唯独巴黎拒绝了那四个年轻人,这是当然的,毕竟巴黎拥有真正的情欲和醉意,不需要他们的迷药。他们歌声中那不自然的甜味很别扭,与其说是魅力,毋宁说是一种奇怪的药物反应。崇拜他们的少女,并不只是简单的尖叫和亢奋,而是毒品依赖者的陶醉状态。不过,长得像俄国人的布莱恩·艾普斯滕好像一度打算当演员,而他没有表演天分,这或许是电影界的损失。可以这么说,司汤达和巴尔扎克要是有那样的面孔该有多好——他的五官就是如此不凡。

出于这些原因,玛利亚吃吃早餐、读读报纸的时候听着的广播经过一番开开关关,最后终于关上了。

接下来,玛利亚拖着不情不愿的双腿,勉强走到下北泽后街那家有冰窖的破屋门前。一个瘦男孩舔着夹心面包里那层黄色的所谓的“奶油”,奶油已经舔干净了,他还在恋恋不舍地舔。这男孩会拿冰块出来。玛利亚回家路上之所以要拖着不情愿的双腿经过给咸味脆饼店做玻璃橱柜的店铺门前,是因为附近的“马込屋”早早就停止了方冰的销售。玛利亚因此非常不悦,虽然她生气是常有的事,但今天她从一大早就生气了。

贫穷美食家的火气是很大的。如果后街的那家小破店也不卖冰块,那就万事休矣。玛利亚跟这些小气的店主老头老太较劲,好几次想买电冰箱。但要把那个又白又大、光溜溜的家伙,在别人家或店里看一眼也会感到不适的怪物搬进自己的屋子,玛利亚终究做不到。

电气时代、太空时代制造的,全是像鼻涕虫、无脸妖怪一样的玩意。比如那些“名设计”的花瓶、茶碗、椅子,还有那盏形似灯笼的台灯,白乎乎的飘浮在空中。空荡得不自然的房间,只会让玛利亚觉得那里住的是怪物。而那台灯比提灯阿岩[日本民间故事中的灯笼妖怪。]更让她害怕。披头士有不自然的情欲,台灯是不自然的怪物灯笼。

玛利亚在没有那些怪东西的自家屋内喝红茶,有时还喝上等的煎茶。煎茶,夏天要用凉水泡,冬天则要用和夏天一样温度的凉开水泡。夏天在茶里放一两块冰,冬天则要泡得浓一点,喝时注入少量热水。煎茶只能用凉水泡。而冰茶,虽然也有用冰块泡的做法,但玛利亚还没有试过。红茶的搭档是婴儿钙质饼干,煎茶是下北泽青柳店的淡黄色栗子形半生点心,或淡红色的麻糬皮包着白豆沙馅、上面洒满罂粟籽的梅花形半生点心。若是就在附近买的话,就是红白两色的“鸟之子”或淡红色的“洲滨”[此处两种日本传统点心,均以糯米、豆沙等原料制成,形状多样,也有“鹤之子”“素甘”等名。——编注]。喝红茶的时候,玛利亚偶尔也会给特制的三明治面包涂上一层薄薄的黄油。战前,团子坂上的“伊势屋”有玛丽饼干和意大利威化饼干(锯齿纹长方形饼干),两样都是不逊于英国饼干的上等货。可惜战后就只剩返了潮的美国饼干和好像掺了黏土的日本饼干。

黑岩泪香翻译改编的一本小说《英国种》中,有一位贵族父亲给含冤入狱的女儿送她平时吃的饼干;玛利亚曾经感动地想象那是什么样的饼干。如今,日本最好的就是钙质饼干了。毕竟是打着婴儿食品的旗号,吃起来果然不像黏土,而且有牛奶的味道,牙感也不错。

贫穷的美食家玛利亚爱吃比目鱼刺身,不过最近市场上虽然有鲷鱼,比目鱼却不多。玛利亚回忆起以前冬天下雪的早晨,从鱼店老板手中接过薄薄的经木[经木,木头刨得薄如纸片,用于食品包装或书写。——编注]价目表时,看到第一行写着“平目”或“ひらめ”[“平目”、“ひらめ”分别是日语比目鱼的汉字表记和假名表记。]时的喜悦心情,她有些感动。这时,女佣把比目鱼刺身端了上来。(玛利亚走进厨房,把刺身从鱼店的怪盘子移到西洋盘子里,重新摆成讲究的样子。鱼店的盘子有的是卷边纸盘,图案则是石笼和芦苇叶、如意宝珠和香烟缭绕的图案,或香鱼在水流中游动之类的图案。夏天刺身放在来历不明的冰块上,愈发让人讨厌。冰块上的鱼半温半冰也讨嫌,变得水嗒嗒的。而且由于刀功不好,鱼皮和鱼身中间淡红色的部分掉了下来,耷拉在一旁也是惨不忍睹。现在的高级料亭似乎有意避免那种状况,切好刺身后又放回鱼骨上。这种摆盘夸张的刺身,即使温度凉宜也很讨人厌。配菜也是,以前附近的鱼店,刺身的配菜是新鲜的防风、新鲜的萝卜旋成的薄片、海蕴之类的东西;而如今在代泽的鱼店,腥气的荷兰芹和干巴巴的萝卜旋成的薄片中掺杂着胡萝卜,令人发指。)比目鱼在白盘子上有点透明,鱼身表面浮动着淡玫瑰色和浅绿色的钝钝的光泽;配上自家制的干净萝卜泥,不用盛那么满。萩原叶子是个怪人(其实玛利亚才是怪人),对玛利亚的缺乏感性表示遗憾,她喜欢女作家中像大姐姐一样让人感到依恋的那种人。而玛利亚感性的对象是昔日比目鱼的色泽(这是室生犀星式的表达)和雪天早晨粘着雪花的鱼店的经木,真是可怜到家了。人没有让她感性的价值。

如今,冬天千辛万苦搞到一盘比目鱼刺身,跟小山似的萝卜泥一起盛在白盘子里的日子也不是没有。可即便盘子如愿上了餐桌,也不算圆满——酱油不能加得过多,加得过少也破坏心情,萝卜泥加多少也难把握,还不要说这盘比目鱼刺身出现在餐桌前经历的种种磨难。以前,只要看看鱼店的经木价格表,说一声“比目鱼刺身”,一盘刺身就会径自来到玛利亚身边。如今,没有雨靴的玛利亚要冒着冻雨冰雹,穿着凉鞋“啪嗒啪嗒”地走去鱼店;如果碰上没货,她还得远征到下北泽的市场。玛利亚的走路方式让脚下的凉鞋变得像匙子一样,每走一步就舀起一股泥水。走不到五十米(具体多少米不知道),心情就会变得黯淡。而且玛利亚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不记得买长筒雨靴。记性差是事实,但也因为雨靴多半不合玛利亚的脚,让她苦恼。虽然玛利亚的脚像过去中国女子的脚一样小,可鞋子不知道是什么结构,玛利亚的脚就是塞不进去。玛利亚的胸也不大,可在澡堂更衣室里,玛利亚不照着拉奥孔雕像的姿势跳一会舞就穿不上衬裙,简直就像大鹏幸喜[大鹏幸喜(1940—2013):日本相扑力士。]穿女式衬裙一样。日本就是这么一个国家,卖的衬裙是胸小的玛利亚穿不了的衬裙(据说有九十多厘米,比普通的衬裙大),雨靴是玛利亚那双和中国女人一样小巧的脚穿不进去的雨靴。

比目鱼刺身出现在白盘子上,终于,玛利亚用那双黑漆圆头长筷,夹起生鱼片送入口中,如同置身天堂。(玛利亚喜欢每双十日元的黑漆长筷,感觉它“格”最高。每双七十日元的女式筷子是用有瑕疵的螺钿之类做的,犹如乡村富家太太用的筷子,若是放在东北乡村,它就是扒拉小豆南瓜或毛豆鲱鱼籽这种东西的,玛利亚甚至不愿把它拿在手里。至于象牙筷,新的用起来舌头痛,旧的筷头又会变成讨厌的茶色。)玛利亚对自己说一声“您辛苦了”,缓缓夹起生鱼片,加上恰到好处的酱油和萝卜泥。再把黑红相间绘有小菊图案的金边碗里的白饭,用鱼片裹着一并夹起,送入口中。那一瞬间,就是玛利亚历尽艰辛之后的大团圆。有时玛利亚不加萝卜泥,而是把比目鱼刺身浸在酱油里蘸成赤红,弄碎三片左右放在米饭上。那是玛利亚幼时家里灌输的吃法,是充满乡愁的吃法,食物入口的瞬间,就是昔日某段午后时光重现的时刻。啊,和煦的小阳春,那逝水般的刺身年华!

贫穷的美食家屋里的情形大致如上。要么是玛利亚吃到了可口的菜或点心,心情愉快,要么是玛利亚正在努力让那些美食出现在床边,又或者是玛利亚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再不就是玛利亚睡着了。不管怎么说,吃得到口的东西就是最好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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