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就是平民，难道还像《哥儿》那个时代的松山火车一样分上、中、下等？有人一脸诧异。我要说的话与他们无关。

“上等”一词是我娘家人的口头禅，我们用“上等”形容一个人、一只茶杯或是衣服，意思就是那人出类拔萃、茶杯是真正的真品，包含有品位、优美，或色彩美、品质上乘、大方大气等意思。总之就是绝不肤浅庸俗，一点也不小里小气的意思。

池田满寿夫的版画，大约获过七个——我的脑子记不全那些名称了——国际奖项。池田满寿夫是极少数懂我的小说的人之一，而我谈不上懂他的画，这让我很不好意思。不过在我感觉，他的画是这样的：用想落天外的锐利线条勾勒出凌乱无序的女人、猫儿、莫名其妙的动物群、挂着价签的洋装、苹果、巧克力、盘子、桌子、英文字母拼写的外国作家名字等形象；仿佛一种纹样，意趣盎然。他的画中有一类专门描绘桌子、盘子等家中物品。一般绘画、小说、诗歌如果描绘那种东西就会变得“寒酸”，他的画却没有那股味道。

我时隔两年之后拜访池田的工作室。他和富冈多惠子（她也是一位上等的出类拔萃的诗人）关系融洽地（或许也会吵架）一起居住在那里。我心想他获了各种奖，家里某个地方应该会有钱吧（或由银行代管）。然而，家和他们俩都跟以前一模一样。长着大叶子、像妖怪一样的树木嗖嗖地长到了窗户玻璃上方，被风雨吹打得发黑的藤椅在原处歪放着。从那个有踏脚石的狭窄地方，进入铺着脏兮兮的南洋草席似的厚垫子的玄关一看：还是被以前住在这里的画家油画颜料沾染的地板、桌子、椅子，曾经随他去过美国的版画工具、他的画、海报、画具、卷纸、餐具、炉子等杂乱地堆放着，也是一如往日。

这间屋子是池田满寿夫施展魔法的屋子。他从脑海中汲取熟悉的事物或梦幻的景象，比如家里的东西、食物、富冈多惠子的腿（他凭印象刻版画，所以富冈多惠子有福气，不必变成模特袒肩露腿哆嗦着站好几个小时）、妖怪、怪兽、水洼，之后他用绝妙的线条把那种种物象刻画出来。

这间屋子还举行过多次欢乐的聚会。那时晚上屋里聚集了太多的人，人们有的盘腿坐在地上，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桌子上；非常好吃的海蜇、富冈多惠子做的荤菜到处摆放，啤酒如林木般排列。电吉他的唱片响了起来，有人洒了啤酒，啤酒流到席地盘腿的人膝盖下。于是那人站起来，生气地说那像是撒尿。人群中也有富冈多惠子的挚友白石嘉寿子——她也是一位上等诗人——和一些黑人青年，他们在巴掌大的空地上跳起舞来，让人觉得纽约的嬉皮士聚会也就是这般光景吧。那时，我出神地坐着，因为我十分愉快。池田满寿夫则像森鸥外译作中的青年（妻子分娩当晚跑去救落水者的那个青年）一样，在人群中走走跳跳，不时来到我身边，问我是不是累了，听起来像是在问“邻家老奶奶累了吗”。当我担心钥匙有没有装在包里，起身去看时，他又来到我的身边，在一旁看着我。那样子又像一个热情的少年，吸着鼻涕问“邻家的小茉莉要拿什么呀”。他关心年老的我，同时又把我当小姑娘一样喜欢。这位青年这样出色，而且又是一位杰出画家，这让我很感动。我单纯地为他那仿佛从天而降的奖项高兴，然后又单纯地想：我也想得奖。

画家池田满寿夫是与生活密切相接的上等平民（不是日本的那种性格阴郁的平民），他是我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