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满彻这个音乐家，名字微妙地带有长曾弥虎彻[日本江户时期的刀匠。]、飞工匠[日本古代飞国（今岐阜县）向朝廷选送的优秀木匠。]的味道。关于他创作的音乐究竟要表现什么，这个问题一直让我大伤脑筋。有一天，我听一首武满彻的乐曲时想，那是妖怪出现的前奏。我接着往下听，妖怪和别的什么却都没有出现；直到音乐结束都只有一种妖怪即将出现的气氛在蠢动。

武满彻的音乐像绘画，既是抽象的，又有具象之处。我想，音乐本来是人创造的；即使抽象，从中也会慢慢生出具象的东西来。不过世上也有一点也不具象的绘画，所以我也说不好。（我本以为，世上不存在没有形状的东西。即使是我这个蹩脚小说家正在写的一个性格如同武满彻的音乐一般难以捉摸的女孩，她的性格像磨砂玻璃一样暧昧，但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她。）

武满彻的妖怪音乐，还与莫泊桑的小说《奥尔拉》神似。在《奥尔拉》中，得了脑梅毒的“我”深信奥尔拉出现后会取代人类称霸世界。奥尔拉让“我”惶恐不安——他出现在“我”的房间，会让桌上的草莓、水减少一半，然后消失不见。有一天，当奥尔拉进来后，“我”在一瞬间关上门，给房子点上火。房子像木柴一样燃烧起来。可“我”却又绝望了，因为“我”相信如烟般的奥尔拉还是从门缝逃走了。基于这个原因，我把那首武满彻的音乐命名为“奥尔拉音乐”——意味着他无视以前的音乐，开创了音乐的新天地。

有一次在武满家，武满彻睁着奥尔拉似的眼睛，坐在我们面前。他的身后是木板墙，墙上装饰着浅紫绿色的高山蓟和缀有深棕色图案的茶色凤蝶。对于我们的提问，武满彻彬彬有礼地回答。我们虽然绞尽脑汁，却越问越糊涂。我们显然是真的不懂。出乎我们的意料，武满彻是一个可爱的人，说话时经常开玩笑，就像用咒语迷惑我们的小精灵，又像编瞎话糊弄大人的孩子。我看着像巨型霉菌一样的高山蓟，看着颜色像天蛾一样的凤蝶，又看着武满彻，认真地听他说话。那时我没有忘记吃他夫人端上来的中式杏仁布丁和水果点心，也没有忘记喝茶。

或许是自己想吃，或许是想犒劳认真倾听自己说话的我们，武满彻又让妻子端来了葡萄柚蜜饯。我见蜜饯不错，便又吃了起来。当我诚惶诚恐地提起自己那天听音乐时那种妖怪出现的感觉后，武满彻说：“不要紧，我的音乐表现的是那种神秘的感觉。”武满彻的话让我放心了。我以前一直相信，他的音乐并非毫无情调，并非只是发出声音而已，并非与我的文学头脑格格不入。按照他刚才说的话，我的理解好像也不算错。武满彻又说：“我的音乐虽然没有文学性，但也不是只有声音。”当我看他的眼睛、看凤蝶和高山蓟时，我确定他说的是真话。

有趣的是，起初我担心武满彻会误以为我懂他的音乐，便托杂志社的K转告武满彻（真是多余的担心）。结果坐车去武满家的途中，K对我说他是这样向武满彻解释的：“森女士不懂音乐。”当时我这个老小孩一听就火了，说：“哎，我懂音乐，只是不懂武满先生的音乐啊。” 进门后，K一见到武满彻就纠正了他之前的说法。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别的音乐我也不懂，我实在后悔让K纠正他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