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纯真,你的恶魔——致三岛由纪夫

我的美的世界  作者:森茉莉

我读了涩泽龙彦为《萨德侯爵夫人》写的后记,里面描写的萨德侯爵既纯真,像个心无尘垢的孩子,又可怕,性格里仿佛有个怪物。他坏事干尽——类似小孩用刀切、用火烧虫子那样的事情。作为结果,他进了牢房,并最终升华到了Sainteté,也就是圣洁的境界。而我的知识水平停留在女校毕业的程度,所以一直以为萨德侯爵是虐待狂的鼻祖,说白了就是个疯子一样的人。

然而最近,我通过报纸等渠道了解到他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读了关于他的思想的介绍,感觉他的观点类似永井荷风的“太太是淫妇,妓女当中反而有纯情女子”;而且较之更进一步,仿佛欧洲建筑般厚重。那时我马上对他生出了敬意,这次通过涩泽龙彦的解说,我觉得自己更深刻地理解了他,敬意更强了。正如缪塞在《莫把爱情当儿戏》中所言:“女人越是涂脂抹粉,越是虔诚地尊敬别人。”

毫无知识的我,不可能理解萨德侯爵这种从一世纪到二十世纪才出一个的人物,即使想理解也是白费功夫。不过,萨德侯爵的纯真,以及那纯真是如何与“魔鬼”相通、而后又升华为圣洁,这种性格的微妙和演变我却大致明白。而且我认为,那种性格才是人本来的、自然的性格。反观日本大部分绅士,他们内心的孩子早就不见了,彻底变得老成。他们隐藏、掩饰心中的恶魔,他们是正人君子。也就是说,他们仿佛打一开始就是圣洁的。因为他们的祖祖辈辈都被日本自古以来的传统教育所操纵,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我一看到那种人,就禁不住要先用怀疑的眼神审视一番。

今天,我本想写三岛由纪夫那犹如枝形吊灯上的长长的六角水晶一般的文字在《萨德侯爵夫人》中也熠熠生辉,写他在《萨德侯爵夫人》中对萨德侯爵去马赛时的衣着的描写与他平时衣着的关系。但因为我读到涩泽龙彦的那些话,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便先放下三岛由纪夫的文字和衣着的关系,从涩泽龙彦那里开始写起。虽然是在赞扬三岛由纪夫,但我赞扬三岛由纪夫的心情中没有夹杂私念;所以即使世人认为我在巧言令色,我也不会在意。

刚才说的恍然大悟,是说我平时从三岛由纪夫身上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东西,仿佛突然被打上了一束光。我明白了三岛由纪夫其实和萨德侯爵一样,是个兼具纯真性和恶魔性的人。如果把纯真(innocent)解释为“纯洁”,说三岛由纪夫和“小鸽子”(即处女)玛甘泪一样纯洁似乎有点别扭。但如果可以说萨德侯爵纯洁,那么三岛由纪夫就算得上纤尘不染了吧。

可以说三岛由纪夫拥有人本来的、自然的性格,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想。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奇怪呢?就算我的想法有些奇怪,如果世上净是明白事理又对人、人生、人的生活方式观察透彻的小说家,不也挺没意思的吗。(大概没有哪个小说家了解猫、狗、狮子、老虎、豹子、昆虫、鸟儿等的生活方式。不过用不着人操心,那些动物活得很好。性生活也是,它们也像法国人雷内·克雷芒、让·克劳德·布里亚利、阿兰·德龙,意大利人鲁西诺·维斯康蒂,苏联人纽瑞耶夫,爱尔兰人彼得·奥图一样,过得堂堂正正相当不错。别人如果多管闲事,它们就该要嗤之以鼻了吧。)世上正因为有我这样抱持奇怪想法并深信不疑的人,无聊才得以排遣,才变得有趣。再说我只能是我自己,只能思考自己的脑瓜能够思考的事情。因此我写的也只有我个人的思考,真没办法。

我在心里默念:我的三岛由纪夫是纯真的。他的纯真与可怕和“魔鬼”相通。至于他老后会不会像萨德侯爵一样升华到圣洁的境界,我因为会死在他前面而看不到那一天,所以不能确定。不过也许他会的。

人世间有既不纯真也无恶魔属性的反天性的道德家、圣女(其中妖孽甚众),他们穿着伪善的绚丽华服,闪耀着夺目的光彩(但如果用能辨真伪的眼睛去看,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披的是腐烂的蛇皮,面孔和身姿都很可怕),他们当中真正的好人并不多。那种人就像希区柯克《群鸟》中的鸟一样漫天乱飞,所以萨德侯爵那样自然、天真、不掩饰心中的恶魔的人就会成为异端吧。相传马塞尔·普鲁斯特也是个怪人。他跑进牛肉店,求人家带他去看杀牛的地方(十九世纪的法国,人们是在肉店后院杀牛的吗)。还有,他让男仆抓着小老鼠,自己用帽子别针扎它们取乐。在我的理解范围内,萨德侯爵的思想是明快的,但他的所为谈不上光明磊落。三岛由纪夫虽然也有他的暗面,却又有澄澈蔚蓝的明朗一面。他那对我而言不无阴暗的理智中有着一份明朗。我认为他那像森鸥外、像我自己一样清醒的头脑很不错,而且他也具有足够的常识。三岛由纪夫的生活态度乍一看就像世上普通的道德绅士,但我认为他的本性就像充满好奇心和探索欲的孩子。

三岛由纪夫出演戏剧、电影,忍不住想在舞台上歌唱,如果有机会还想当奥运火炬手,他是一个所思所想发自本真的人。此外,他没有掩饰想要获诺贝尔奖的心情。有的文人不甚关心,认为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但也有人内心像孩子一样想要,表面却不动声色(当然,真正老成、真正不为所动的人也有)。三岛由纪夫在媒体上吸引别人注意,也是光明正大,毫不掩饰。

我发现三岛由纪夫内心的纯真的同时,想起了室生犀星这条青白色的“鲨鱼”。室生犀星把全身沾染上犀川[流经石川县金泽市的河流。]暗淡的青色河水的气息,还把文学的黏糊糊滑溜溜(你知道吗?室生犀星在他的小说《蜜之怜》中用“吧嗒吧嗒”来表现黏糊糊滑溜溜,就像金鱼的鳍扇动那样,吧嗒、吧嗒)掺到那水里。他游到东京,大闹一番后又游回了犀川。他某些地方让人相信他是个坏家伙。在这方面,三岛与犀星是共通的。

三岛由纪夫是一个狡猾的人,室生犀星嫉妒心重——这种想法生出的流言的水藻,细柔却坚韧,就像萩原朔太郎诗中的纤毛,隐隐约约地飘浮在人间。水藻四处漂荡,缠住行人的头发、手脚,最后像癌细胞一样侵入人的脑细胞。不管怎样,是癌就会巧妙地钻进去,进去后就在那里定居、繁殖。承蒙厚爱,这两位天才都对这个莫名其妙的我怀有好感。因受人好意而感动,人的眼睛往往就会变亮,于是我看出他们两位都是好人。退一步说,至少他俩不是伪善者。因为他们是好人,所以嫉妒之情的流露和处世之道都毫不遮掩。

三岛由纪夫真的是一个很自然的人,是一个每天都想要新玩具的孩子。孩子总是对什么都充满兴趣,刚刚看到他不知在埋头做什么,就又见他一跃而起,猛冲出去。三岛由纪夫看上去就是那样。

不过,如果我因为写了莫名其妙的东西就叫嚷三岛由纪夫是好人,无论我怎么叫嚷也没有人认同,所以我接下来要写我一开始想写的东西。

再说萨德侯爵。三岛由纪夫描写的萨德侯爵的装束是这样的:蓝色衬里的灰色燕尾服,橙色丝绸背心,同样是橙色的短裤,一头金发上戴着羽毛帽子,腰悬长剑,手里拄着金色圆头手杖。当我读到那里,我感到一种美。那和我看到某幅用淡彩描绘着但丁和贝特丽丝在威尼斯或维罗纳的桥畔邂逅的一幕,散发着古老情韵的插画时所感受到的美是一样的。而在三岛的文章里,我也发现了像王尔德、邓南遮、森鸥外的译文一样熠熠生辉的地方。读它的时候,我总是像一个对爱贪得无厌的幼儿,像肉食兽一样,贪婪地吞咽父亲那充满爱的目光、笑容、抚摸我后背的手掌。抑或像莫泊桑《如死一般强》中的那个男子,看到森林觉得很美就感觉自己仿佛吞下了森林。三岛的文章里总能读到那种如诗的描写,让我仿佛那个看到森林的男子。然后我就又会产生那个疑问:

三岛由纪夫懂得这种美、会写这样的文章,为什么他要一会儿穿鲜艳的夏威夷衬衫,一会儿又穿热带礼服呢?

三岛的眼睛就像东洲斋写乐[江户中期的浮世绘画家,擅长演员肖像画。]笔下的演员的眼睛,被赋予了现代感。就像前文多次写到的那样,拥有那么纯真、魔鬼、可怕,而又生动的一双眼睛,为什么不让它们大放异彩呢?想要健康长寿、多写小说、写剧本、演戏,想过这样多姿多彩的生活,那么健身也是必然的了。可三岛由纪夫的面孔,特别是眼睛,若能这么穿搭应该会更有味道:黑西服加黑风衣,围黑底白或灰条纹的丝质围巾(纯白的也行);或外披条纹长褂,内穿敞着领口的黑领和服(从这样的领口露出的不该是健身者的那种胸膛),系博多腰带。外出时,披优雅的黑色羊毛长斗篷,围黑灰相间的粗条纹围巾。

前阵子,我在《平凡潘趣》[日本面向男性读者的大众综合周刊,已停刊。——编注]或某本书上看到三岛由纪夫穿着一身据说是热带地区礼服的服装,白上衣配黑裤子。书上详细地介绍了他的着装与侍者服装的区别。可我完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把热带地区的礼服穿在身上。那身衣服哪里有味道了?

三岛由纪夫的房子也是奇奇怪怪的,乍看像法国的宫殿,继而发现庭院是古希腊雅典贵族的庭院,玄关挂着西班牙的镜子。因为有了今天我在他的性格方面的这一大发现,我想想也明白了:穿奇装异服也好,建融合各国元素的房子也好,让意大利雕刻家做古希腊阿波罗雕像的仿品,并花钱把它运过来也好,一切都是那份萨德侯爵式的纯真使然吧。

明白了那个道理,我又想起了三岛由纪夫的一些事:和女演员并排坐在雕有女人头像的希腊长椅上照相;大谈似懂非懂的恋爱婚姻问题;穿着深红色运动上衣,像歼灭俄国波罗的海舰队的东乡平八郎,或像印地车世界锦标赛教练一样,脖子上挂着望远镜出现在奥运会上;他出门去拍摄《风火小子》,一边举起一只胳膊把它伸到外套袖子里,一边像跳舞一样从法国宫殿式的石阶上跑下来,并把那样子拍成照片登在周刊杂志上;还有他因为表演过于投入,在楼梯上受了伤……所有那一切,都是他那天生的纯真性格中生发出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所使然吧。

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决定死心——纽瑞耶夫、让·克劳德·布里亚利等人除了长相让我喜欢,还会穿一身让我喜欢的、看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为他们长着一双迷人眼睛的面孔加分的衣装——三岛由纪夫不会那么穿,这也无可奈何。

我写了不少三岛由纪夫的坏话,最后添点好话:几天前我看了您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您扮成《一千零一夜》中奴隶(?)的样子非常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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