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教育

我的美的世界  作者:森茉莉

就在两天前,我不得不走进了电视台的那间毫无温情、毫无亲切感的(我很久以前就清楚,那是一个刑讯室般的地方。因为我开始写小说后,电视台每一两年就把我请过去,花上一刻钟就我的小说提出问题。)、空荡荡的木屋。(那里很像学校的师生平时不会进去的、用于家长和教师面谈的房间。屋子虽是木结构,却因为有放映机,大桌子部件和椅子腿都闪着不锈钢的光,给人金属的冷冰感。)我是被喊去录一个叫“ELEVEN PM”(名字莫名其妙)的节目。

摄影机的白热灯光从斜上方“啪”地照在我的脸上,我因极度恐惧而抓着椅子(我害怕自己的脸孔被拍得很丑,害怕自己平时那副随意的驼背老太婆的样子被拍在电视上)。有人问我:“要是孩子问你男孩为什么站着撒尿,你会怎么回答呢?要是孩子问你女孩嫁人后为什么肚子会变大,你又会怎么回答呢?”完全不是事先电话里沟通过的采访内容,这令我措手不及。我只好笑了笑,说:“这不好回答啊。”陷入了一种软弱无力的动物的精神状态,而后突然感到自己精神的另一面走上前台。我一边嘀咕“搞什么啊”,一边又想:即使在文学的世界中没有让世人景仰的地位,我好歹也被视为小说家。作为写小说的人,我得给出一个响亮的回答。我带着突然想出小说开头的那种感觉说了起来,话语滔滔不绝,以至于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我是这么说的:“我会在孩子问这种问题之前就想好答案,我会简单清楚地说明父母亲身体的差异和宝宝出生的过程。回答时眼神不能游移,不能让孩子感觉到异样。这样对现代孩子比较好。我擅长把这方面的事情解释得恰到好处,比如我会说:‘会变成宝宝的小卵从爸爸体内流出来,与妈妈体内的卵合为一体。’”

对于“如果你儿子问你这种问题,你怎么回答?”我答道:“我儿子小时候是大正初期,我要是说那种话,孩子会吓到的吧。我刚才说的是给现在的孩子的答复。”我又补充说,虽然我是个糊涂母亲,但糊涂母亲有糊涂母亲的想法;她对自己的人格有信心,对母爱有信心,会把自己当成伟大的医生、科学家来回答孩子的问题。

对方接着又问:你问过你父亲这种问题吗?我十分晚熟,没有过那种疑问。不过,我经常坐在父亲膝上;父亲轻轻摇动膝盖,抚摸我的后背。那时我不仅有被遮蔽在父亲的大树下的安心感,而且感到一份美好的情感。父亲树的枝条宽阔地伸展开来,温柔地遮蔽着我;枝条上,细小的叶子和又白又小的香花长成一片,随着微风簌簌摇动。父亲不在的时候,我钻进院子里那棵名叫“金龙边”的灌木,感觉像回到了母亲肚子里,同时那也是父亲膝头的替代。我小小的身子完全钻到灌木下。因为那棵树像父亲,它铃兰似的白色小花长在细茎末梢上,如短短的雨丝般从上面垂下来。父亲并不是有意那样做,但他是个情感丰沛的人,所以就那样了。我虽然没有受过性教育,却总觉得自己受到了情感教育。

我在电视台忘说了,如果可能的话,孩子还是在情感教育中成长比较好。我认为性是这样一个东西,即使不教,孩子也会自然而然地明白。一般说来,孩子并非带着浓厚的求知欲问那类问题,所以比如:“男孩为什么站着撒尿?”回答说“因为男孩站着的姿态好”即可。我本想那样回答电视台的人,但我感觉到他们之所以那么问是想听我说点别的,所以我不得不顺势而为。我认为现在明知故问的孩子也不能说没有,但我生的孩子不会是那种小鬼头。

谈罢那个话题,我又从上一代市川左团次与市川松茑[指第二代市川左团次(1880—1940)和第二代市川松茑(1886—1940),二者皆为歌舞伎演员名号。]的爱情戏(冈本绮堂[冈本绮堂(1872—1939):日本剧作家、小说家。]的戏剧)说起,一直扯到我十六岁时所受的美好的情感教育。最后,我得意洋洋地走下了电视台的“电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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