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文学

我的美的世界  作者:森茉莉

我以前翻译法国的小说,那时经常在神田的旧书店街瞎转,买根本不会去读的法国文学书。有一天,我随手乱翻巴尔扎克的书,发现了精彩的文章。那都是二到五六行的短文章,分别拟了“Café”(咖啡)、“Tabac”(烟)、“Thé”(红茶)、“Sucre”(糖)、“L’eau de vie”(烧酒)等标题。儒勒·列那尔写动物、虫子几乎都是短短的一行文字,那是出了名的。巴尔扎克用的也是那种形式(我清楚地记得,在儒勒·列那尔的文章中,写到蛇,他写“太长了”,写蚂蚁:“三只、三只、三只……连绵不断”)。巴尔扎克那本书的书页糙糙的,仿佛喷香面包的质感,上面印着仿佛雕刻而成的美丽罗马字,那样子如今犹在我眼前。在那之前,我原以为文学又高、又远,是自己无法触碰的存在;而那一瞬,文学仿佛突然来到了我近前。我感觉,自己或许也能写出精彩的文字;因为巴尔扎克的那些文章短短的,看上去仿佛只是凭着感觉写就。

不用说,经过了漫长的将近四十载岁月,我也没能写出巴尔扎克那样精彩的文字,只能写写傻气的、电影故事般的爱情小说、随笔式的带有讽刺意味的(有吗?)文明批评(算不算呢?)、幽默小说、小说式的随笔,完全还不入流。只有那部写了八九年、如今还在苦熬的小说,算是不辱小说之名。至于我刚才所说的随笔式小说、小说式随笔,其中有两本是我的得意之作。若是现在写的这部小说没有完稿我就死了,那么让那两本作为我的代表作品传世也罢。

我这个人,不曾为什么兴高采烈,不曾懊悔得鼻子歪眼斜,也不曾悲伤得像能剧《花筐》中的台词说的那样“哭天抢地”;生平第一次和一个叫“丈夫”的男人上床,也不曾感到有多异样。我的心周围仿佛围着一层软绵绵的玻璃体,即使从别人那里领受好意、领受爱,好意和爱也会在穿过那层玻璃进入我内心时变得淡薄,变得有点无聊傻气。我这简直就是忘恩负义。不久前我才发现自己是这种样子。我有一段时期和母亲、妹妹、弟弟一起生活,那时母亲一说去郊游,弟弟脸上马上满是欢喜的笑;妹妹跑去壁橱里取水壶,她的身影、和服的甩袖中都涌动着一团喜气。我虽然也欢喜得很,但我的欢喜似乎给人一种印象——好像大海,表面翻卷着热闹的浪花,深处却是平静冷漠。母亲和弟妹都说我假,不喜欢我这样的。

我就是这种脾气,即使自己的小说、小说式的东西没有获得文学奖、入选文学全集,我也不会表现出懊悔,但心里多少会觉得那些名堂真无聊。

至于那些获奖小说,它们都有我所不及之处,所以我并没有什么意见。不过之前一本幽默小说获奖,有人点评说:“在日本,以前有男作家写的幽默小说,还没有过女作家写幽默小说。这部作品开创了这个先河。”这件事让我深感无聊。那本小说写的是一个脑子少根筋的太太的故事。一个世上偶尔也有的那种不太机灵的太太搞写作,把自己的生活写成了一本小说。小说挺有趣,所以我并不认为它不配获奖,只是我不认为那里面包含文明批评与讽刺。我这么说,或许有人会反问:“那你自己的幽默小说里就有那些内容吗?”这问题不好回答。不过,我认为自己的幽默小说中有近似于讽刺、近似于文明批评的东西。我认为我的讽刺、文明批评虽不高明,却真实。至于为什么说真实,因为那虽然是个没什么学问、只有女子中学毕业文化程度的人写的东西,却是用刚出生的婴孩那样的目光观察的东西。我相信,孩子和大文学家(特别是诗人或有诗人天赋的大文学家,大文学家即使从来没有写过诗,也一定有诗人天赋)才有真实的目光。如果没有“孩子和大文学家的目光是真实的目光”这样的信念,我就写不出什么小说,一行也写不出。

我还是个外行。我如今正在写的那本小说已经写了八年,那是因为我是个外行。外行写长篇小说常会感到无从下笔。最近,那本小说最后的爱情场面的构思与我以前想的不一样了,所以我又碰了好几次壁。一年多后,有天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好构思。我必须极力把女主人公去情人寓所那天早上情人的心情、一举一动往反方向诠释,对那部分进行改写。我在信中把我的新构思告诉编辑,还说我这次才觉得自己真是外行。编辑则说,外行才好,内行会糊弄过去,继续往下写。至于我的男男恋爱小说,起源于我最喜欢的法国男演员和一个美貌演员在一起的一张照片,我看了照片,突然进入了一个恍惚的世界,仿佛看见两个演员的微笑,看见他们从椅子上起身。我痴迷地追逐他们的一举一动,小说三四个月就写完了。我表现得比真正的我更像个行家,这一度让我非常自负。但因为缺少亲力创作的实感,我又有些不安。那份可怕的不安如今成为了现实,所以我像垂死挣扎的人一样,年复一年痛苦得辗转反侧。

今天我对一位小说家说了失礼的话,但我不是为自己没获奖抱屈,也不是贬斥那些获奖的人。也许有一天我还会碰到那位小说家,与她四目相对,但我绝对不会胆怯,也不会感到惭愧。因为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说出了心里真正的想法。文学奖是一种我不了解的事物,我一琢磨它,写复杂的小说所必需的精力就会遭到损耗。

想来文学就是审视文明、愚昧、美、丑的伟大文学家,还有在此之上再耍点花招的作家的造物。拿写小说来说,那需要有几分狡诈和奸邪的目光,没有天赋是做不来的;因为牢牢吸引读者的文章其实就是专业编织的圈套,是一种欺诈。与之相比,用孩子的目光观察并写就的文章,多少要强一些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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