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庸常生活  作者:张畅

曾宁知道自己快要熬不下去了,却依然熬着。所有人都是这么熬着的,就像滚烫的水在铸铁锅里徒劳地等待沸腾。

她的母亲是这样熬着的,在比曾宁还年轻的年纪有了她。母亲生下曾宁时,外婆已病入膏肓,每日来回搓着母亲的手,一双眼睛却不聚焦,不认人。她刚会走路,外婆就在飘雪的寒夜离开人世。离世时眼角挂一滴泪,到清晨已干涸成粉末。

追悼会当天,多日无力安睡的母亲睡得人事不省。终于睡饱了,睁开眼,全家人十几双眼直愣愣地瞧她,以为她已心力交瘁。他们七手八脚搀她起身,简单洗漱,连拖带拽进了灵堂。母亲也不招呼宾客,只盯着灵堂中央薄薄的黑白人像笑。她曾经替她擦洗沾满屎尿的身体,夜里给她翻身,听她咬着牙呻吟。一瓶瓶透明的药液滴进她枯瘦如老树的手臂,她搓着母亲的手,不认人。

这下,母亲的母亲、母亲、全家终于不必受苦了。

曾宁已经懂事,不乱跑,不乱叫,每顿吃光碗里的饭,睡觉时自己爬上床盖好被子。母亲在二十年间白了头发,不到五十岁已瘦成八十岁的老妪。大学放寒假回家,她牵着瘦得一条条肋骨赫然而立的母亲走入澡堂,嘴里泛起一股羞涩的苦味。

她才不过二十几岁,却衰老到只想坐在榕树底下,听蝉声、打扑克、说东家长西家短。

在偌大京城做一份替人算账的活计,每天挤十几站地铁,换乘时铆足劲用力蹬地,才能下得去。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和一沓沓材料,赚一份勉强付得起房租的薪水。只有老同学聚会时,曾宁才掏出柜子里母亲给她的化妆品,换上平时不怎么穿的新衣裳,保证合影传到朋友圈后不被人嚼闲话。和母亲结婚前挨饿、结婚时没一分积蓄相比,她幸运太多了,至少还有一间活动得开的小房间,虽说躺在瑜伽垫上伸不开手臂,但一块垫子还放得下。

她其实并不需要那块瑜伽垫。夜里九十点钟从单位一路奔回家,早已累到直不起腰,只想趴在床上,那垫子是多余的摆设。

自从来京城,饥饱就是未知数,她时常分不清自己是饿到腹痛,还是撑到胃痉挛。身边净是些嚷着减肥的刚毕业的小姑娘,她毕业也没多久,早已对减肥闭口不谈。想吃饱,像吃家里的土豆炖茄子、土鸡炖蘑菇、玉米面大饼子那样吃饱,饱到连一个嗝都匀不出。单位食堂的饭菜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好继续干活,外卖的油水虽足,却不是太咸就是太淡,不是太硬就是太辣。她怀疑自己早就对吃吃喝喝失了兴趣,没有什么是必须吃的,没有什么在吃过之后能带来满足感,多一口少一口没差。她只关心月底的工钱是不是到了账,下月的工作量能不能按时完成,还有老板投来的眼神里有没有嫌弃和厌恶。只要保证这三样,饭碗里就还有米,就不至于沿街乞讨。

周末经过商场时,曾宁不多看一眼标着折扣二字的服装。为了方便挤地铁,她从头到脚都是运动装,光是站在那里就很突兀。如果有店员满眼期待地凑过来怂恿她,女士,有合适的可以试穿一下,她便头也不回地跑掉,像活见鬼。试衣间前永远排着长长的队,绝大多数是女人,旁边站着一脸不耐烦玩手机游戏的男人。他们都是对自己还有要求、对明天还有欲望的人,前者是为了美,后者是为了婚姻。曾宁什么都不为。从什么时候起,欲望和要求通通没有了呢?

一眼望到老,那日子多无聊。上大学那会儿,个个都喜欢妄议未知的生活。在大大小小的社团里张罗折腾,非要混个一官半职才算有出息。跟风似的谈恋爱,偏爱在人多的地方手牵手,连自习室的角角落落也不肯放过,动辄是人生和理想、诗和远方。前途是不够勤奋、无路可走的人才去焦虑的事。他们蔑视凡俗、特立独行,一个人塞着耳机在夜色下的操场猛跑,或者在课后给教授发讨论真理和谬误的邮件。走路喜欢昂着头,不屑于和世间琐事产生纠葛;考试时认认真真在试卷一角写上自己的名字,妄图有朝一日给它赋予某种意义;烧烤时故意喝到微醺,然后装疯卖傻,聊苦闷聊志向聊未曾经历的爱情。

她当然也在其中。

那时谁会想过,一眼望到老的日子最终要自己去过?最不屑一顾的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反而足以捆缚住一个人?到了该面对婚姻与家庭的年纪,再独立的人也会矮上几分,不敢与催逼自己的家人和前辈针锋相对,而是低眉顺眼,佯装糊涂。

她认识的人当中,素来少有清明透彻地活着的,曾经有过的,也是因为宽裕或他人和环境的庇护,才显得不那么窘迫,有那么一点点与众不同。而一旦所有条件都被撤除,神仙也会变成凡人,蹲在地上觅食。而她原来是不明白这一点的。

老板用手指敲了敲她的办公桌,然后丢下一沓文件等她去处理;同事向她抛来不明所以的眼神,不知如何分析其中的含义;挤不出地铁坐过了两站,打卡晚了十分钟,被扣掉一天的工资……无穷无尽的杂事如鬼魅缠身,她说不清都是什么,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逃脱。打开朋友圈,满目都是喧哗的人群和幸福造作的表情。她盯着屏幕,有点发蒙。好像只有她被一下下钉进不属于她的泥土里,等着落叶、枯萎。日后经过的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块愚笨的木头存在过,只会用手拂走一颗颗风化了的沙尘。

拥挤,争抢,日复一日的疲累,没有期待,没有念想,这样的生活也叫生活吗?她感觉大部分年轻人都是这么活着的。他们习惯把美好的一面展现给别人,苦水都吞进自己肚里。曾宁常常羡慕上了年纪的人,他们有相似的成长环境、相似的家庭背景,关心类似的事物,始终怀抱些许理想主义的情感。可她并不知道与她同龄的人在做什么、想什么、困惑什么。她曾以为这是她的宿命:始终找不到一个能一同行走的人。


她知道自己快要熬不下去了,却依然熬着。所有人都是这么熬着的。

上高中时,曾宁喜欢上了一个不怎么起眼的男孩。这个故事烂俗到她自己都不愿意去讲。他不过是跟在她屁股后面,央求她给他讲题;在食堂制造各种偶遇,见了面,说一句好巧;放学前经过她的书桌,低头替她捡一支钢笔,轻轻放在她手里。所有人都拼命学习唯恐被落下,只有他在篮球场上像傻子一样带球狂奔。他不高、不帅、没个性,既不是好学生也不算后进生,他只是在同一间教室里坐着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同龄人。她没道理喜欢上他。

那个年纪,能怎么办呢?在校园里招摇过市,招来老师和家长?大张旗鼓地在黑板上隆重地表白,然后收获祝福?趁天黑摸进学校后身的小树林,献上人生中的第一个吻?她什么都没做,只在他出现时,用余光望见他模糊的影子;课间操转身时回头看一眼他的脑袋瓜;在练习册和试卷上,用手指写出他的名字,接着再写上自己的,像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约定。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够幸福的了。

十年后的一晚,在地铁站里匆匆赶路时,曾宁怀疑刚刚从对面的人流中走过去的人是他。停住,回头怔怔望了一眼,只看到一个个摇晃的脑袋。她再也无法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他来,甚至不记得他的样貌。傻,她念叨一句,回过神继续低头疾走,想起昨天的报表还躺在电脑里。

她原先以为,爱情就是用来隐藏的,像陈年的老酒,非得被时间洗练过才叫醇。后来她以为,爱情是用来追求的,没皮没脸地纠缠过一个人,等他的嫌弃和拒绝如烈火般灼伤你,再伤痕累累地离开才叫勇敢。现在她终于懂了,爱情是用来回望或期待的,埋葬在记忆深处或某个遥不可及的远方,要么属于过去,要么属于未来,一旦得到了,牢牢攥在手里,总要变成点别的。

母亲爱过的人,不一样狠狠地伤了她?她不信母亲没有俯身求过,眼巴巴盼过,不信她就这么甘心和父亲那样的人过一辈子。但和她提起这段,母亲用缝衣针在花白的鬓角抹了抹,继续缝父亲破了洞的袜子。从她懂事起,父亲的吼叫和拳头就是始终萦绕在身边的噩梦。他酗酒,夜里猛砸邻居的门,被拖拽回家后蹲在厕所里干呕,用最后一点力气向她和母亲挥拳。她吃过一拳,右颊上登时肿起一个青色的包。奇怪的是除了头晕目眩,曾宁并不想哭,只想抱紧母亲。他会打死她。

她在日记里写,两个互相怨怼甚至憎恨的人,怎么在一个屋檐底下活过一生?母亲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不是假装,不是隐忍,而是冷漠,冷漠到极点,冷漠到谩骂和拳头都失了效就行。她试过,却做不到。她无法谅解一个有手有脚的成年男人对两个女人撒气。她不止一次想冲他挥舞手中切肉的菜刀,但只消望一眼母亲,就决心收手。母亲的眼睛里除了冷漠和惊恐,还有无法消磨的爱。那爱意不易察觉地一闪而过,叫她发觉了。

她惊讶于爱的盲目和难以理解,害怕自己也这样陷进去,无力脱身。

你还爱那个人?!曾宁一把夺过那双臭袜子扔到一边,甩着手指,生怕脏了手。母亲从老花镜上方斜着眼睛看她,露出两块浑浊的眼白。

爱?哪有爱,这叫责任。她撇了撇嘴,伏下身子拽过袜子,抖了抖,像曾宁小时候向她展示自己新买的毛衣,随后捏在两根骨节粗大的指头间,坐定继续缝补。曾宁气得浑身发抖,起身离开,刘海在额头两侧散开,活像个疯婆子。

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她想知道。但当她看见那些横着身子挤过人群的粗壮男人,在地铁里和人争抢座位的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单位里对所有女人都友善、习惯把讪笑挂在脸上的“妇女之友”,电视里用钻戒和游艇求婚的“钻石王老五”,或者手机里喜欢挤眉弄眼、扮酷装帅的年轻男星,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透不过气。她想象不出自己爱这些人,或者和其中哪一个生活在一起。如果让父亲知道了她这种想法,一定会用粗话骂她矫情。粗俗是粗俗,她却疑心他说对了。男人和女人之间,果真有不以性为驱动力的感情吗?她觉得有,但男人呢?

虽然不爱梳妆打扮,对购物也兴趣不大,但曾宁依然是年轻的,脸上干净整洁,颈部的皱纹远远未爬上来,身材也尚未发福。从读书到工作,也有几个男人追求她,要么想让她做善解人意的情人,要么想让她做贤惠的妻子。不知道是现代人时间太少,还是心思太繁复,竟没有人给她时间恋爱、交流和了解彼此,通常吃过两顿饭就心急火燎准备开房或见家长,吓得她直往后退。

家里人也跟着急。母亲把她的照片发给老年大学一起唱歌跳舞的人,让他们介绍适龄男青年。她都能想象母亲是怎样熟练地按下转发键,然后等待自己的照片公之于众。有时她仿佛能看见母亲努着嘴盼她嫁人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她没碍着谁的事,只是在爱情这件事上略显悲观,或者只是没遇到合心的。为什么所有人都比她还急?好像女人必然需要一个男人才称心如意。她咒骂一切,诅咒一切,包括一个虚拟的男人:你怎么还不来?真是受够了!唯独不忍心骂母亲。母亲比谁都希望她幸福,一定比自己幸福才好。

比母亲幸福很容易吧,她曾经以为。

她也试过相亲角。不是故意去的,只是无意中路过。公园里上了岁数无事可做的老人们,托着纸壳做的牌子,写上自家的家产数目和对女方的要求,等人光顾。曾宁从他们面前经过,挑剔的目光火辣辣地扫在身上,余光里好像看见他们在耳语。秋风清凉的京城霎时像蒸桑拿一样,烤得她无处可藏,汗顺着脊柱滚落。她再一次逃了,却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去。每年过生日,全世界都祝她快乐,只有她知道,在叠加的年岁面前,终究是逃不掉了。

见一见吧,人挺好的,比你大两岁,正好。母亲在电话那头央求道,语气像当年央求粗暴的父亲别再打她。她听了,许久没吭声。该来的迟早要来的。

全世界比我大两岁的人那么多,怎么就正好了?她执拗地想。但“不去”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沉默实在太长,长到她忍受不了,她想挂断电话,一了百了,但想起母亲握住话筒的干枯的手、眼角松弛的皮肤,她干咳了一声,问:什么时候?在哪儿?

那天进展得并不顺利。晚餐高峰期的饭店生生排了十来号人,他们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等,商场里人来人往,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像在接受众人的检阅。除了盯着菜单,翻来覆去看那几样菜,没什么话好聊。每隔几分钟,那人便走到前台,穿过人群,高声问一句:还有多久到我们啊?问了三五次,对方急了,不再理会。他便悻悻返回,发现另外的人抢占了他的板凳。他在她面前来回踱着步子,不停翻着眼睛,看天花板上的空调滴下的水。

在北京感觉怎么样?他站定,俯视着她。

还好。她的眼睛还没来得及从菜单上移开。

习惯了就好了。这地方生活节奏快。习惯了就好了。

他继续踱步,盯着天花板。

听起来倒像是教导后来人的语气。她干笑着,用劈了的铅笔头勉强圈出了干锅花菜。旁边一对情侣在为男孩的迟到而争吵。他也迟到了,但她不在乎,她就是来找个人吃晚餐,吃完之后一拍两散,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

你能吃辣吗?

能吃一点。

那我点水煮鱼了。

好。

那是整顿晚餐中他们唯一完整的对话,关于辣和水煮鱼。他偶尔也夹菜过来,她便轻声说,我自己来。他也不再勉强。他们闷着头自顾自地吃着,像两个在用餐高峰期被迫凑一桌的陌生人。实情的确也是这样。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不一个方向,地铁很方便的。

也好。

那人说罢,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她盯着他磨偏了跟的鞋和有点歪斜的肩膀,突然有点可怜他。饭钱是他付的,他从老远的城市西南角赶到北边来,他们却只聊了辣和水煮鱼。干锅花菜好像没炒熟,嚼着嚼着就嚼不动了,她想吐出来,却不好意思,只能闭着眼干咽下去,憋出了眼泪。她偷瞄他一眼,他也正费力咬着一根翠绿翠绿的花菜,嘴上沾满亮晶晶的油。

他们例行公事地交换了微信,都没有提下一次见面的事。或许他也是被家人念叨来的受害者吧?他们或许根本就是同道中人,怕被对方取笑,才假装矜持。如果她对他表露心迹,挑明自己也是受人所托,会不会不至于这么尴尬?

回家路上,经过一家速食店,买了早上吃的面包和牛奶。她每天就是这么过的,除了家人,没人在意她吃没吃一顿饭。从速食店出来,曾宁低头看微信新加的好友,头像是一只老虎,面目狰狞,不知所云。她赫然发现,除了从母亲那里知道他大她两岁,根本对他一无所知,除了姓李,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下次母亲打来电话,只说不合适就行了。她自言自语。如果不信,可以说,人有问题。希望他也是这么汇报的,这样她心里会平衡许多。


她知道自己快要熬不下去了,却依然熬着。所有人都是这么熬着的。

失眠已近一个月。每个晚上,她都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洗澡、吹干头发、关好窗子、调好空调的温度和风向,确保两幅窗帘之间没有缝隙、点好蚊香、房间的门只留一条缝、两副耳塞放在枕头底下右手边的位置、手机静音屏幕朝下放在床头柜上。在杜绝了一切声、光、风的干扰之后,关灯睡觉。即便是这样,她仍会在三五个小时里闭紧双眼,清晰地听见屋外建筑工地上叮叮当当的金属敲打、飞舞的蝙蝠不易察觉的鸣叫、街上的车流声、隔壁传来的老人的咳嗽声。

一定是自己过分敏感了。她躺在床上。没人非要我怎样。母亲也没说一定要今年或明年结婚,同事没有孤立我,领导也还算通情达理,工作本来便是琐碎的,生活的希望本来就不充分,在这城市立足就已经不易,还贪图些什么呢?

曾宁没预料到的是,四个月之后,她便和单位的那位“妇女之友”结了婚。婚礼上,办公室里刚毕业天天吵着减肥的几个小姑娘来了,只有一面之缘、求她办过事的阿姨来了,平时老爱哭丧脸的领导来了,苍老枯瘦的母亲挎着父亲的胳膊也来了。他们比她更兴奋。而她只是扮演一个需要扮演的人,完成一份她必须完成的工作。当她从一系列繁复的礼仪中脱身,望向台阶底下的人群,那个打过她、骂过她、让她恨之入骨的父亲,竟哭得像个孩子。

婚姻拯救了她,没人再用这件事烦她。她只须安心打理家里一切和感情无关的事,比如炉灶、饭菜、调料、衣服、窗台的灰尘、卫生间的下水道。当然也有改变。在下班回家累得直不起腰时,仍要强打精神走进厨房,烧上几道菜。经过商场时,挑选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排着队等待试穿,走出试衣间叫他来看,他多半会夸她身材好、皮肤白,和急切想卖货的店员一样。他偶尔也施展厨艺,做拿手的笋干炒肉、溜肉段和江米甜酒,她吃不惯,只一门心思夸他,因为不想再走进油烟滚滚的厨房了,但后来并没有得逞。月收入翻了倍,两人换了一间能并排放下四个瑜伽垫的房子。她每晚收拾完碗筷后,仍躺在床上一动不想动。

失眠和疲惫,让他们的房事延后到次日清晨。太激烈的一晚是睡不着的,会让她赶不上第二天的地铁。但清晨意味着早起,只能将闹钟调早。铃响后,他一个翻身趴到她身上,撩起她的睡衣,眼睛都来不及睁开就匆匆忙忙结束,然后再蓬头垢面地刷牙洗澡。她不知道男人为什么这么快就能解决一件事,甚至不需要渲染、调情、等待、享受。她也只是受着。这莫非也算是一种责任?

当初,他每天早上在她的办公桌上放一个包子和一杯豆浆,有半个月时间,她都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敢吃,只能偷偷丢掉。直到有天撞见他,他露出无害的微笑,谜底才终于揭开。他们约看电影,也只是看电影,只聊电影。请吃饭,就只吃饭,只聊饭菜。他不谈人生,不谈理想,也不问收入,不问在北京怎样。回想起这一段,曾宁才恍然醒悟:自己和当年并无二致,都会为了一件件小事臣服,轻易把感情交付出来。四个月一过,两家的父母坐下来聊了聊他们的事,他们都在北京忙工作,不在场。曾宁猜想母亲肯定会说,年纪也到了。年纪到了,就该和同样年纪的人做同样的事,甭管你是谁。于是乎四个“别人”定下了他们的事,转眼就是婚礼。这一切太魔幻,她仿佛活在一场由不得她的梦里。

你不结婚?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小白不是挺好的吗?母亲竖起两条褪了色的眉毛。

挺好,可是还……她想还嘴。

可是什么可是?过了这个村,就碰不见下个店,早晚都是结。从小母亲就擅长堵住她的嘴,这一次仍然奏效。她实在想不出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拒绝。

为什么是我?吃过饭,两人等着对方洗碗,都在缓慢地扒拉饭碗里最后一粒米饭。曾宁突然问。

什么?老白抬起头,有点发愣。

为什么当初选择给我送早餐?和我结婚?她压低了声音,对门有人回来,房间不隔音。

唔。他放下碗筷,用纸巾抹了抹嘴,靠在椅背上,神色慵懒:因为你人好。

人好?她似乎听懂了一般,点了点头,将碗筷收到厨房的水池里,打开水龙头。她以为答案会是美丽、性感、优秀中的一样,或者是一句“我喜欢你”,哪怕是敷衍也好。他却说她人好——仅仅和一个好人结婚,是不是挺可悲?

他盘腿坐在床上,边看电视边嗑瓜子,瓜子皮纷纷扬扬落进地板缝里。电视里,一档相亲节目正如火如荼上演:婚姻是需要双方维系的,不光是妥协和退让就有用,恭喜二位!接下来是鲜花、祝福和掌声。

曾宁结婚那天,交换完婚戒接吻的那一刻,礼堂里漫天落花,几乎看不清对面的人。她闭着眼,只管按照司仪的指令做。缺少温度的一个吻之后,两人挽着手臂下楼梯,生怕摔倒,生怕出错。那盛大的欢庆场面也能算作幸福的一部分吗?她低头擦灶台上的水,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她忙着擦,眼泪忙着掉,越用力擦,眼泪越多到擦不净,最终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抹布的白影徒劳地晃。

怎么了,你?老白见她许久不进屋,奔到厨房找,嘴角粘着半块黑乎乎的瓜子皮,眼睛寻摸着灶台上的嘎啦果。

她没有抬头。没事,刚刚把洋葱切了切,明天做蔬菜沙拉吧。

他应了一声,转身回屋。有请下一位男嘉宾!屋里传来瓜子接连开裂的噼啪声,像夜晚当空爆裂的烟火。

洗完抹布,拧干晾在窗台上。夜里九点,窗外车水马龙,霓虹灯和路灯将整条公路照得透亮,灯火一直延伸到远方。下班的人流还堵在路上,城市像一架无休止的机器,吞下无数梦想,吐出生活的残渣和垃圾。真是个热闹非凡的夜,每日做饭洗碗擦地,她竟从未察觉。


最近怎么样啊?有消息了没?曾宁知道他们在问什么。回家吃年夜饭,整张饭桌的人都向他俩投来期许的眼神。他憨笑着说,没有呢,有消息了一定告诉大家。一个远方的叔伯拍着他肩膀,打趣道,小伙子,还要加把劲啊,你叔叔像你这个年纪那会儿,简直神勇!全家人都笑了,几个男人拍着手掌,笑出了眼泪。她用力踩他的脚背,恨不能将头埋进饭桌底下。他没事人似的笑,一脸好脾气。

结婚不到一年,所有人都来打探孩子的事。她以为辛苦将她养大的母亲应该能理解生养一个孩子的痛苦,劝她谨慎。母亲听了,不屑地撇撇嘴,说,你想太多了,要孩子是一个女人的本性。她缺少这种本性,也畏惧这种本性。但身边所有人都说,那是自然而然的事,顺其自然吧。于是她成了人人口诛笔伐的异类。

来到婆家,问候不到三句,便绕回这个话题:人丁兴旺是衡量一个家价值的根本,造人也要提上日程啊。公公点头赔笑。老白也不言语,朝她诡笑。她脸上在发烧。是不是做了母亲,就能堂而皇之、不露难色地提起性?她是不能辩驳的,更不能主动提及和孩子有关的话题,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就会引来成千上万的追兵。他们迫切地把她不想要孩子的“自私想法”扼杀在摇篮中,然后击鼓吹号,欢庆胜利。

母亲开始发给她孩子的照片和视频,网上的、路上拍的,哭闹的、欢笑的,还有孩子的小衣服和小鞋子。不知是为了激起她淡漠的母性,还是不好明说只好暗示。她见一条,删一条,删到最后,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残忍。一个因为年老丧失了生育能力却无比渴望孩子的母亲,有没有权利和资格去催促已婚的女儿怀孕生子?

算了,他们也不容易。我们自己知道就好。老白劝曾宁。他不知道的是,每晚在他睡熟后,曾宁都在他的鼾声里辗转反侧,想到一个孩子的出世会如何改变他们原本就毫无激情的生活。他不在乎。想促成这件事并不复杂,他只要在清晨闹钟响起时翻个身就行,接下来的事,无疑都是她的。长达九个月之久的妊娠反应,早期的孕吐,肚皮上的妊娠纹,刀疤,止不住地溢奶,随身携带尿布和挤奶器,头几个月无法安眠,喂奶,换尿布,擦孩子屁股上的屎尿,一刻也不能离身。她会被一个由两个人共同制造的麻烦死死困住。她知道自己照样会爱那个孩子,呵护那个孩子,根本不当这些是麻烦,可如果真到那一步,还有第二条路可选吗?

其实要个孩子也不错,可以陪我玩游戏。他吸溜吸溜地嘬着滚烫的白粥,漫不经心地提起,头也没抬,像评价这碗粥的干稀一样随意。连续一个月,他都提到孩子的事,曾宁不知道怎么搭腔,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

直到那天,闹铃响了,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压在她身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在冲撞中感到体内有什么像水纹一样荡漾开来。她立刻推开他,坐起来。他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面无愧色地看着她。她查了查日历,不是安全期,朝他吼,为什么?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他坏笑道,没关系,哪儿那么容易怀孕。她想也是,一个前同事想要孩子,要了一年半载都没要到,她心理上这么排斥,怎么可能。于是嘟囔了几句,心神不宁地挤地铁去了。

当月,月经没来。她不死心,继续等,直到看见两条分明的红杠,整个人才向无尽的深渊坠落下去。她想哭,想喊,想骂,想动手打人,但终究什么都没做,只是把验孕棒用手纸七下八下裹起来扔进垃圾桶,提起裤子,走到洗手池前重新梳了梳头发。回家后,她照旧炒菜做饭,洗碗,蹲在地板上用手指抠出地板缝里一个个瓜子皮。

有一个多月,曾宁没和老白提这件事,怕他的任何反应都会戳伤她。明明是他处心积虑,她却是最终承担后果的人。她不知道该对谁讲,怕别人误解她的意思,她不是炫耀,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是矫情。都不是。思来想去,这件事只能由她一个人默默吞咽。

再一次想逃。逃回老家去。那里正是深秋,浸着冬意的秋凉足够她清醒的了。老白因为工作的缘故没能跟去,曾宁庆幸这个谎还能瞒得久一些。

你怎么回来了?不用工作吗?小白呢?母亲起身迎接她,步子略微蹒跚,手里拎着父亲的袜子。父亲照例不在家,他总不在。

还是那个家,什么物什都摆得井然有序,窗子上的福字又卷曲了一点,厨房里永远弥漫着熟米的香气,她的房间里还封印着她的少年和青年。推开那扇门,屋子里的灰尘一并在夕阳底下飞舞,墙上的旧海报和书柜里的磁带静静地等她回来。她望向窗外,院子里的孩子们玩着她小时候玩过的游戏,玻璃丝传电,红灯绿灯小白灯,老鹰抓小鸡。有朝一日,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会那样奔跑嬉闹,她会教他玩那些游戏,等他投入她的怀抱。

丢下工作,关掉手机,挽着母亲到几条街开外儿时奔跑过的老院坐了整整一下午。玩过沙土、打过冰滑梯的小花园被水泥路填平,竖起“共建和谐社区”的宣传牌,满园的丁香树换成了灌木丛,修剪成规矩的平头。一只狸花猫在藤架下面望天,那片藤架曾经是块空地,堆放冬天烧锅炉的黑煤。院子里停满了车,几乎少有孩子落脚奔跑的地方,小时候只有一辆废旧的货车停在那里,她和玩伴在车旁捉迷藏,蹲在地上,透过车底盘下的空隙偷看对方的脚。她们在那仅有的一辆货车前拍了张照,洋气得很,照片至今还夹在当年的相册里。以前大人们乘凉的凉亭还在,只是涂成了棕红色,石桌石椅打磨得光溜溜,当年她跑累了,就奔向这里,倚在母亲怀里,喝五角钱的大白梨汽水。

就在这个不起眼的大院里,曾宁第一次背起书包,和人炫耀过红领巾,翻找过泥土里的塑料子弹,抓过虫子,玩过火,奔跑过,流过汗,吹过牛,盼望长大,以为母亲永远不老,自己一生都将自由。

风大了,咱们回吧。母亲的老寒腿怕是又犯了。

她不吭声,低头走着。这里不久后会被铲平,住户迁到市郊,老院拓宽成街道,鸣笛声和轮胎印会将这里淹没,她的丁香树、沙堆、狸花猫、凉亭、食杂店、大白梨汽水都将不复存在。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都被记忆埋葬,只有夹杂着泥土气息的春风还在这里逗留,还存有儿时的残念,和她偷偷耳语:终于如愿长大了,喏,这世界美不美?

当晚,她在睡过十年的小床上安稳地睡着了。她梦见自己遇到了爱情,从滚烫的沸水中只身爬了出来,秋风凉津津的,吹在脸上,身后尽是烂漫盛开的馥郁丁香。

她只有二十八岁,她还不想衰老。

---2017年11月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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