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回童年

我们生活的爱犬  作者:马塞尔·埃梅

贝特朗·达洛姆在我家小书房门后吻了我。他那左手滑到我面颊,撩开我的一个发鬈,我闭上眼睛,全身飘飘然,就觉得整个人被吸进去,解脱了,完成了我这做姑娘和小姑娘的萌动、常年暗暗的祈求、怨艾、热切的忧伤、隐蔽的好奇,终于归结为这种巨大的幸福感。他对我说:“若赛特,我爱您。”随即又问我是否爱他。我回答是的。

妈妈和皮埃尔用力关门并咳嗽两声,声明他们回来了。我们重又埋头看家庭相册。大家谈了一会儿汽油配给,随后转向传得沸沸扬扬的法案。七点半钟,爸爸从法院回来。他还像往常那样,当着贝特朗·达洛姆的面,对我特别体贴、亲热,又显得很开心。我父母极其盼望我成为伯爵夫人,恨不得鼓励贝特朗·达洛姆向我求婚,让他明白找到了条件优渥的对象。他们急切的心情特别明显地流露出来,往往弄得我十分尴尬。皮埃尔的态度倒不尽然,他并不愿意把他妹妹便宜给了“一个大傻子,无才无能,只会当一辈子律师”。不过,他在家里表明他的见解之后,知道我很迷恋贝特朗,便保持一种善意的中立态度。

只等奶奶回来就吃饭了。她走进客厅,连插羽翎的无边小帽都来不及摘掉,就举着手提包和雨伞,高声说道:

“我三十四岁!我三十四岁!”

“您别高兴得太早,”爸爸对她说,“今天下午,我得到了内部消息,法案十有八九通不过。共产党议员当然要投反对票,因为这是政府的提案。而且,社会党和人民共和运动[基督教政党],由于法案没有采纳他们的政策,远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吃晚饭的过程中,大家还久久谈论一年改为二十四个月的这项法案。奶奶似乎兴奋过度,有好几次同爸爸争论起来。无论关于法案还是关于经济形势,贝特朗·达洛姆的看法,都给我父母留下深刻印象。我觉得自己能理解他的政治见解:先进,关切劳动阶级的命运,对此我父亲显得尤为赞赏。再说,我不怎么参与谈话。贝特朗讲的话,于我尤其像音乐。我很惊奇,他的头脑如此沉稳,能表达得这样清晰,这样恰到好处。我完全沉浸在我们的情爱中,痴迷地注视着我的贝特朗,我这神态一定是副傻样儿,当他的目光凝视我的目光时,我就忽悠一下飞升上天,到了甜美之乡。他那皮包骨的鼻子很大,那张O形的嘴却很小,下颏儿偏短,虽年龄刚满二十七岁,头上却早早谢了顶。我觉得他长相漂亮。想到他的身体,不知为什么,我就想象他浑身长满浓密的黑毛,尤其是上半身,一想到同这种毛茸茸的肉体接触,我就不免心慌意乱,惬怀中还掺进几分恐惧。

晚饭后,贝特朗向我求婚了。奶奶和妈妈流下激动的眼泪。皮埃尔尽力表现得亲热,但是在我看来有几分忧伤。爸爸则讲了几句感言,还吻了吻我的额头,仿佛偷偷擦了擦眼睛,而又确信被所有人瞧见了。我的幸福感倒减了几分。现在,我的家庭在这里充当第三者,我觉得我们的爱情负担加重了。不过,这只是一闪而过的感觉。贝特朗告辞之前,我们来到小书房,还有一次独处的机会。他满怀激情,一把搂住我的腰肢,把我紧紧揽到胸前,舌头探进了我嘴角。我从安德烈表姐那儿得知了接吻是怎么回事儿,她当姑娘时,生活比我放任多了,可是真做起来之前,我远未想象出是这样一种火辣辣的滋味。

次日一整天,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这种受宠爱的状态、这种灵魂和整个身躯的飞升、这种驾驭生活的甜美温馨的感觉,今后我还会再有吗?上午,我收到贝特朗寄来的鲜花。临近中午,他打来电话,对我说:“我崇拜您。”他称呼我心上人,他甜美的爱,他的宝贝,他可爱的小未婚妻。他还对我说,他恍若在做一场美梦。我呢,在电话线这一端,浑身不由得颤抖。我对他说:“我也有同感,贝特朗。”我很局促,因为女用人可能听见,而且毫无疑问,她们正在倾听呢。不过,我还是勒紧嗓门儿,对他说:“贝特朗,您是我的心上人。”最后,他向我提议,下午约莫五点钟,他来接我,一道去树林散步,如果妈妈允许的话。

那天午饭,气氛格外活跃,唯独我置身局外。父母那种兴奋的状态,似乎毫无来由。皮埃尔注视着他们,不免有点儿担心。奶奶更是手舞足蹈,尖声尖气地喊叫,那种神经质近乎谵妄。吃饭中间,她还去给一位女友打电话:那女友的女婿是议员。我们听见她嚷道:“喂!千万投票通过二十四个月法案!这是唯一的机会,能够重振法国人的士气!……”她回到餐室,那副眼神就是个疯婆子。根据她刚刚收到的消息,投票通过二十四个月法案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这条消息对她而言仿佛一场灾难,我却无所谓,觉得跟更换部长相差无几。这一天暗藏的威胁,我怎么甚至都没有隐隐约约感觉到呢?我的恋情本来应该警示我。的确,任何人都不明白这起即将发生的事件的真正意义。奶奶那么热切地盼望二十四个月法案通过,却没有期待任何实在的好处。

贝特朗五点钟来接我。我换上了镶白皮毛边的套裙,让他倾倒了。我们沿着圣克卢林荫路走去,过了小湖,便钻进了矮树林。天气特别好,接近夏天了,不过,树木枝叶还保持着一片嫩绿。他对我讲的话,既美好又体贴,用最温柔的名字称呼我。他的声音略微低沉,仿佛覆盖了一层激动,时有令人心慌意乱的变调。我们离小湖越远,散步的人就越稀少了。我有了信心,愿意向他表达从昨天起心中巨大的幸福感。每当我没词儿的时候,他就凑近我脸蛋儿亲一口。我们离开一条幽径,走在树荫下,最后停到最密集的树丛里。在那里,他久久地拥抱亲吻我。随后,他就给我解释在他眼里爱情意味着什么:首要的是心灵结合,当然肉体也要结合。他的手探进我的衣服里,挨个儿抚摩我的乳房,还想要看一看。他再次拥抱亲吻我。当时他若愿意,我的身子就给他了,但是他没有提出要求。

吃晚饭时,跟我担心的恰恰相反,谁也没有跟我提起我和贝特朗去散步的事。爸爸有事回不来,打电话说不要等他了。谈话还是围绕着二十四个月法案。议会下午就开始辩论了。一名共产党议员发言,揭露他观察到的经济形势,认为法案是转移目标的一种伎俩,不可能有什么效果,只会安慰一些卖俏的老太婆。奶奶怒斥共产党人。晚饭快要结束的时候,她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心急火燎,气急败坏,失去了常态,真让妈妈和皮埃尔担心。

“嗳,奶奶,你干吗发这么大脾气呀?”皮埃尔对她说,“如果政府颁布法案,一年二十四个月,你就有权宣布你三十四岁。那又怎么样?其实,什么都不会改变。”

“不管怎么说,什么样儿就什么年龄。”妈妈也帮腔。

“不对,”奶奶反驳道,“定什么年龄就什么样儿。”

饭后,我回到自己卧室,上床坐了好长时间,读保罗·杰拉尔迪[1885—1983,原名保罗·勒费弗尔。法国诗人和剧作家。出版许多诗集,善写私密情感,主题偏于甜蜜]的诗。多美啊!我脱了衣服,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身体,一种坚信,心中窃喜,我冲着身体微笑。

第二天早晨,我还睡意蒙眬,仿佛听见家里一阵骚动。我刚刚半睁开眼睛,父母就走进我的卧室。我立刻认出了爸爸。尽管他头发黑了,胡子黑了,穿着他那身正装不怎么搭配,但总体来说,他那形象变化不大,并不显得比昨天年轻多少。可是,妈妈却变了个样儿,在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女子身上,我轻易认不出她:她向我伸出双臂,那张脸有红似白,那么鲜艳。奶奶也踏着舞步进来了,带着年轻美丽的笑容,她对我说道:“我的宝贝,瞧瞧你三十四岁的小祖母。”正是她最令我惊诧。高挑的个头儿,苗条的身材,动作灵活,那么绰约多姿,头一眼看去,她那五官面相,她那腰身四肢,丝毫都和这位老妇人联系不上,原先她那么打扮,涂脂抹粉,一心想显得俏丽些,反倒有点儿可笑了。他们三人未待我反应过来,就拥到我的床头,纷纷拥抱我,叽里呱啦,吵得我耳朵要聋了。妈妈叫我美丽的小乖乖,奶奶叫我小小孙女。而我呢,就感到,也看见我的双手在他们手中特别小,真相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惊叫一声,泪如雨下。他们闹得更欢实了,对我又是拥抱,又是爱抚,咯咯笑着,极力引逗我跟他们一起欢欣鼓舞。妈妈说:“我的小乖乖如果又哭又嚷,我就叫来大灰狼!”爸爸也说:“你该多高兴啊!做一个真正的小姑娘多美啊!”他们这样兴高采烈,我厌恶极了,听他们讲这种傻话也气得要命,真想把他们赶走,从我的床边驱散。然而,我不过是个九岁的小姑娘,面对这些大人,光抹眼泪保护不了自己。末了,皮埃尔来了,皮埃尔,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跟他原先的样子相比,我倒很容易就认出来了。他脸上的表情忧伤而严肃。他走到近前,将妈妈拉到后面,以稚嫩但是坚定的口气说道:

“你们让若赛特安静点儿,别这样烦她。她跟我一样,没心思开玩笑。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皮埃尔,”我母亲说道,“我亲爱的小娃子……”

“嗳!不!千万别叫亲爱的小娃子。你们走开。”

三个大人面带宽容的微笑离开了。皮埃尔坐到我床边,我们俩都哭了。

“你认为贝特朗·达洛姆还会爱我吗?”

“不知道,但愿吧。他应该十三岁吧?”

“真的,我没有想到这茬儿。十三岁,而我九岁,差别不大吧,嗯?”

皮埃尔注视我,那副不安的深情神态有点让我害怕。

“归根到底,他为什么就不爱你了呢?有些姑娘的情况,比你还要惨。”

皮埃尔向我透露,他爱上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现在应当是十七岁。前一天,他们还一起去看电影,在黑暗中亲吻了呢。“现在,没戏了。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引不起那女人的兴趣了。况且,全都变了。她的丈夫,原先年老,胡子花白,患风湿病,现在就年轻了,也许还挺英俊,她肯定还是对她那个丈夫感兴趣。”

“不管怎样,你应该再试一试。”

“让人当面嗤之以鼻?不,我不愿意再见到她,说得再明确些,我不愿意让她再见到我。我不应当忘记,她是一个大人,而我是个孩子。我这样,是人和畜生的中间状态,别人一向不会严肃对待,谁都可以让你闭嘴,可以骂你,扇你耳光,你甚至无权拥有并非别人往你脑袋里灌的思想。幸福的年龄!爸爸就这样讲。爸爸这个老傻瓜,老蠢货,满足于他事业的成功,顶着他那大律师的名头儿和声誉。他年轻了三十岁也无济于事,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没有变。也许你认为,这起意外事件让他心喜的是他找回青春了吧?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他全部的喜悦,就是心里那份得意,自己二十九岁,就当上大律师,一个成功人士,获得荣誉团勋章。而最终使他心满意足的是,看到我回到童年,重又可以摆布我了。刚才,他拥抱我,注视着我说道:‘亲爱的孩子,你又回到天真玩耍,做蓝色梦的年龄了。’他盯着我的样子,就像吃人魔鬼准备美餐一顿,这个坏蛋!竟敢对我讲这种话!他对我说话的当儿,我看见他眼里射出一种得意的凶狠光芒。他本人也明白我看出来了。他似乎有点儿尴尬和不快。可以肯定,不过一周时间,他准会找碴扇我两个耳光。”

“你夸大了,这样你会增加自己的痛苦。我确信爸爸很爱你。”

“这没错儿,爸妈很喜欢我们。这并不能阻止他们成为虐待狂。”

“你气愤起来就有失公允,说什么虐待狂!”

“你觉得我不公允,若赛特!你不记事儿,而我呢,我没有忘记童年的岁月,仿佛熬过几个世纪的等待,绝望,冲动总被扼杀。善良的父母,他们处心积虑,打着鬼主意,监视着,在我们面前半遮半掩,揭示一个禁忌的世界,我们必须装作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见。还有看书,还有谈话,我们就被认定看不懂,听不明白。还有招待客人的晚上,我们被关在卧室里。这一切,你都回想一下。回想一下维兰维尔那片开花的小草坪。即使远离父母,也还是圈在这种可怜巴巴的童年里。”

我记得维兰维尔,记得我这小姑娘重重的心思,在草坪上本来应该满心欢喜,我却趴在花丛里饮泣,真像一个影子在寻找自己的形体。我感到一阵一阵揪心,不过,另一件往事,我同贝特朗·达洛姆在林中散步,在记忆中浮现,消除了刚才唤起的苦恼,我微微一笑。哥哥瞧着我,不免奇怪,也许还心生怜悯。

“从头再度过一遍童年,”我说道,“真是太难人了。不过,毕竟不会像当初那样了。爸妈也不会忘记,你呢,曾经二十四岁,而我呢,也到过十八岁。同样,妈妈不可能阻止我跟未婚夫一道出门。就算她还要监视我们一点儿,那她也得给我起码的行动自由,要知道,我也不那么傻,该利用就要利用。我不会请求任何人允许,就可以跟贝特朗做爱。你同意我这话吗,皮埃尔?”

这时有人敲门。是玛格丽特,老用人。她本来是在奶奶家里侍候,从皮埃尔出生时,就来了我们家做活儿。年轻了三十岁,她也不见得好看到哪儿去。她对我们虽然有感情,可是,再做一辈子用人,这种前景让她伤心。

“人操劳了一生之后,就不怕死了,想到死就像一件应得的东西。可是,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这算什么事儿呢?你们也别对我说,既然受人统治,就会发生这种事情!”

她像从前那样将我抱起来,不禁怨恨我的年龄和形体。

“我可怜的宝贝,你原先多漂亮!高个头儿,长腿,胸脯也丰满,是个美人儿,现在可倒好……噢!现在,成了可怜的小丫头蛋子!这就是法规害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害了我这费劲巴拉熬过来的人!回到九岁,就好像有多大意思似的,心里什么都没数,不晓得自己怎么样,也不晓得了解什么,就像到了爱情的门口!对了,你那未婚夫怎么样?”

玛格丽特抱我走,经过大衣镜时,我打个寒战,痛哭流涕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尽管身形变小,还想象自己身上应该残留了点儿昨天少女的形象。但是,荡然无存了,我实实在在成为九岁的小姑娘,而且照年龄长得还偏小,身子偏瘦。

洗漱之前,我要给贝特朗打电话,他不在家。妈妈已经出门了,她并没有考虑我该穿什么。玛格丽特在门房家中给皮埃尔找到了衣服穿,幸好,在大衣柜的樟脑丸中间,她发现了一条我小时候穿的衣裙。在客厅里,我意外撞见一个跟我同龄的女孩,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她是安娜,妈妈去年雇来的小用人。我们俩又抱头痛哭了一通。她穿的衣裙是匆忙改小的,缝的针脚粗粗拉拉。她刚才去见她的情人,附近修车厂的一名修理工,那人昨天三十六岁,今天早晨十八岁。一见她缩小成这种新的身形,他不禁狂笑不止。安娜要吻他,他却闪身躲开,说他可不是色狼,要给她二十法郎去买糖果吃。我乍一听安娜这种隐情,也心慌起来,可是又一想贝特朗的年龄,倒略为放心。

中午,爸爸带回一位七旬老人吃饭,是他从前受聘当过辩护律师的客户。一个路过巴黎的比利时人,因其非法国居民的外国人身份,就没有受惠于二十四个月法案。面对这个悔青了肠子的可怜老人,家里几个大人喜不自胜,吵吵嚷嚷,彼此相庆重获青春的兴奋劲儿,达到残忍而失礼的程度。而且,奶奶还对人家挑逗似的卖弄风情,只是为了寻开心。皮埃尔也注意到了,爸爸对奶奶似乎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一副贼亮的目光不时地投向那坦露的胸肩。他们谈论最多的事,自然而然就是二十四个月法案所造成的特殊国情,报纸很快就要大肆报道,最终让我们看腻而恶心:不过十岁就当了母亲,小男孩有了子女,陆军和海军有数十万士兵变成了孩子,出现许多十一二岁的军官,八旬老人焕发青春,仿佛刚从坟墓里冒出来的政客,糟蹋了十年,如此这般,不一而足。

从开始吃饭到结束,皮埃尔和我,可以说我们没有开口讲话。当然,我们没有饶舌的情绪,但这也不是我们持保留态度的唯一原因。我们成为孩子,就重又沉浸在童年波折的往事里。我们在大人面前,通过自己的形体、年龄、发声的音质,又找回凡事犹豫不决的自卑感,而父母就巧妙维系子女身上的这种弱点。又恢复了以往的习惯:家里有客人,没人问起来,我们就缄默无语。父母那方面,觉得这样恢复秩序也很正常。

在饭桌上,爸爸提到二十四个月法案产生的一个后果,这是哥哥与我都没有想到的,还恰恰关系到我们。要知道,从今往后,每二十四个月算一年,那么,我们从现在到成年相差的岁数,每一岁都等于从前的两年。最后吃甜点的时候,爸爸发火了,反对奶奶说的要去当电影演员。

下午,我跟妈妈一道出门,心里还惦念贝特朗,电话没有跟他联系上,我没有什么心思逛大街。然而,香榭丽舍大街呈现的情景,还是深深震动了我。人流特别密集,从两侧人行道都挤到马路上了。大人当中,三十岁以下的人占大多数,他们兴高采烈,吵吵嚷嚷,粗俗不堪,相互打招呼,敞声大笑,还相约幽会,相互摸摸掐掐,拍拍屁股,斗嘴开下流的玩笑。在这些极度兴奋、笑得合不拢嘴、闹闹哄哄的男人和女人中间,还溜达着许多孩子,他们三五人一伙,或者排成长列,所有人都神情沮丧,惶惶不安,犹如困兽一般。听不到他们高声说话,无不精神内敛,一念萦怀,我也深有同感。他们似乎受不了成年人宣泄的喜悦,胆怯的目光不时抬起来望望大人,就好像恐怖地发现了沉重的人性。

妈妈根本不注意那些孩子:他们大多穿着临时拼凑的奇装异服,真像穷人家的子女。母亲血液冲上面颊,眼神热烈,听到过路的男人向她投来调情的笑话,她不禁笑弯了腰。我感觉到她牵着我的那只手已经急不可待地抖动了。

我们拜访了妈妈的两位女友,每次见面都是大呼小叫,又是贺喜,又是欢笑,这种音乐会真令人气恼。布吕奈太太亮出新的乳房和臀部给妈妈看,妈妈也向她显摆自己焕然一新的肌体。到了勒西厄尔家,我就跟家里的两个女孩说话,现在一个八岁,一个十岁。说起来不信也得信,姐姐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孩子,处于相当优裕的境况。她同十四岁的丈夫住在她家里。但是父母不准女婿和妻子同房,借口她才十岁。大人说这让人看不过去。妹妹则瞒着爸妈爱上一个中学生,对方也爱她。两个恋人上午又见了面,彼此仍然热恋。我们交换了体己话,就相互看一看胸脯和腹部。我们三个女孩的身板儿都像小男孩那样,不过,姐姐的小腹下方,隐隐可见初生的绒毛,这大大引起我的惆怅。

我们回到家中已将近七点,几乎跟爸爸前后脚进屋。爸爸告诉妈妈,在法院遇见贝特朗了,约他第二天来吃午饭。这话尽管不是对我讲的,甚至他连看也没看我,我还是问他,觉得贝特朗怎么样。

“就是个孩子,”爸爸回答我,“别的也多讲不出什么了。”

我受此屈辱,心里难过,强忍住没有流泪。由于新局面,职业堪忧,爸爸情绪很恶劣。下午这段时间,前一天似乎还只能等死的几位名律师,在法院重新露面,他们的名气、他们老到的活力、他们雄辩的奔放,会阻挡许多心怀大志的晚辈。皮埃尔回来晚了,他也一样,情绪相当坏。

“你去哪儿啦?”爸爸以伤人的口气问他。

“随便走走。怎么,不行吗?”

“跟我说话不要用这种语气,没教养的小子。这是第二遍,我问你去哪儿闲逛了。”

“我出去走走,经过哪些街道,在哪些公共小便池停留,还得一一告诉你吗?”

这句回答真将爸爸惹翻了,他抓住我哥哥肩膀摇晃,扇了耳光才放开。

“如果你忘了对你父亲应有的尊敬,我就会让你记住,小流氓。”

我哥哥脸色煞白,但是,他那张小脸很镇定,眼神冷峻。至于我,我身体抖得厉害,不得不坐下。

“从今天早晨起,”皮埃尔说道,“我就料到你要揍我了。我知道你一整天都想这事儿,你也打算好不会收手。不过,明天,我就去见一位律师。”

“去见律师!哪个律师?”

“反正不是你的朋友。”

爸爸在他的同行里,能数出好几个死敌,皮埃尔的话看来击中了爸爸的要害,我认为他怕了。恰巧这时奶奶打来电话,是爸爸去接的。

“我要去找巴尔班,”皮埃尔悄声对我说,“巴尔班会把他拖进泥坑。”

爸爸到隔壁房间,在电话里搏斗,我们听见火气十足的声音:

“好吧,您在外面吃晚饭,但是,今天晚上,您总得回家吧?……什么?您这不是疯了吗!……您连认识都不认识的一个男人!……年轻女人,不错,那又怎么样?您照样还是当了妈妈,当了奶奶……总而言之,仁慈的上帝,您不是随便什么人的孀妇!您丈夫曾是参议员……不要说您不在乎。也许他听见您的话了……”

一听见电话铃响,妈妈就跑出厨房,一把抓起听筒。她极力装出反感的样子,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这位二十二岁女子的脸上喜不自胜,完全无忧无虑的样子,我父亲的坏情绪就转而向她发泄。

“看样子,你还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老实说,你似乎觉得,她生了孩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你心里甚至连想都不想一想,孩子会怎么看。等他们奶奶生下个娃娃的那一天,你就高兴啦!”

我们刚上桌吃饭,非常富有的大舅爷忽然从维兰维尔来了。他是个三十九岁的英俊男子,似乎忘记了瘫痪在床上已经三年。爸爸在等待他的遗产,心里急切地盼望,但很有分寸,他不是没有想到这位老人也受益于二十四个月法案,然而目睹这一事实,他感到极不舒服。非常富有的大舅爷问起奶奶,他的妹妹,爸爸嘿嘿冷笑着回答:

“她可没有浪费时间。她打来电话(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瞧了瞧皮埃尔和我,好像为了确信我们听不懂),说她今天夜里不回来了。好开端啊,对不对?”

“亲爱的艾莉莎,我真替她高兴,”非常富有的大舅爷说道,“她一点儿工夫都不耽误,这么做就对了。我恢复了青春和旺盛的活力,上帝晓得我高兴不高兴,不过,在二十四个月法案产生的所有后果中,最令人满意的一种,在我看来,就是给众多老年妇女的苦恼送去安慰。可怜的人啊,她们多么值得怜悯!这正是今天早晨,德·莫夫尔男爵夫人,与我妹妹同龄的邻居向我解释的:‘受多大苦啊!’她对我说,‘我们这些老女人,就被认定,再也没有任何欲望了,其实正相反……’”

大舅爷说到这里戛然中断,只因我父母用脚轻轻踢了他几下,要他注意有孩子在场。哥哥和我一吃完饭,也不等指令,立刻就走开了。第二天皮埃尔告诉我,昨晚他已经睡下了,妈妈去他卧室,要求他不要去见律师,他很不情愿,但还是退让了。

次日,午饭前半小时,贝特朗·达洛姆到了我们家。我就是从他身边走过二十趟,也不可能认出他。他是个孱弱的男孩,个头儿比我哥哥还矮,估计年龄只有十一岁,不像十三岁。他那张小脸儿面色苍白,已经显出鼻子大了,还有了黑眼圈儿,目光有点儿狡诈。他穿一条长裤,领带上镶一颗珍珠。他吻了我母亲的手,还得体地恭维她优雅和年轻,嗓音很奇怪,像小女孩似的又尖又细。显而易见,他力求摆出男人的姿态,这一点我不能责备他。我又何尝不如此,也极力要表现出点儿女人样儿。我们单独来到小书房,我一下子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的嘴。开头,他随我摆布,毫无主动性,随后,他动作坚决,躲避缠绵的情感。

“贝特朗,”我悄声问道,“你还爱我吗?”

“我不会忘记我们彼此曾多么倾心。”

我不禁愣住了,思索这句回答是什么意思。他接着说道:

“昨天下午,在法院,我同你父亲交谈过,他解除了我的婚约。他考虑你太小,不宜做我的未婚妻,最好关注符合你这年龄的事情。而且,他邀我吃饭,照我的理解别无缘由,只为正式解除我们的婚约。”

“可是你呢,贝特朗,你不同意我们的婚约解除吧?”

“我不能反对你父亲的意志。”

“那么,你本人的意志呢,贝特朗?我们相爱,并不需要我们的父母。”

“听我说,我们单独在一起,也许只有几分钟了。我得赶紧告诉你我面临的处境。这对我的前程非常重要。”

我抑制住惶恐和急切的心情。贝特朗小声向我解释了他对我的期待。由于年龄小,他感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受到威胁,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我父亲的支持,而父亲恰恰流露出对他信不过的态度,怕他利用婚约同我保持友谊关系,并以情谊为借口,跟我玩起禁止的游戏。贝特朗期待我让爸爸放心,不必挂虑我们彼此的态度,我就装作厌恶爱情,这也符合一个小姑娘的本能反应。他阐述的过程中,没讲一句动情的,哪怕是亲热的话,甚至连语气也不给人以希望的借口。然而,我不顾明显的事实,还一味争取。

“贝特朗,你的心没有变吧?你不拥抱亲吻我了,我还爱你,贝特朗。昨天,我给你打了三次电话,你都不在家。这一天我过得真惨。你不能不爱我,我会多么不幸啊!”

这时,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目光移开不看我。我喉咙发紧,泪水刺痛我的眼睛。

“贝特朗,为什么你就不爱我了呢?我九岁,你也只有十三岁。”

“九岁和十三岁之间,有天壤之别。”

“为什么?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看样子你不过十一岁。”

我当即明白自己讲了蠢话。贝特朗变了脸。我看到他双眼射出恼怒的凶光。

“有件事上你一无所知,你到十八岁时也不明白,因为,我们之间坦率地说,你还一直呆头呆脑。成就一个男人,根本不取决于个头儿,不像你以为的那样,而是取决于生理上的某些素质,这情况,等以后你开了窍儿会看懂的。不过,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始终是二十七岁。”

“你真让我诧异。不管怎样,奥黛特·勒西厄尔的丈夫,十五岁,没有一点儿孩子样儿。然而,他一如既往地爱他妻子。”

“有可能。可我不一样,我感兴趣的是女人。真正的女人。”

这下子,我也恼火了。我嘿嘿笑起来,就好像他还能追求一个女人,这种念头在我看来很可笑似的。

“请原谅。我是笑一个念头:看见你让一个女人挽着胳臂,不如说是牵着手,你仰头向人家送秋波。正是马戏场上的一个真实场面。”

贝特朗什么话也没说,他那张小脸因盛怒而抽搐。我已经后悔失言,仿佛背叛了我们这种年龄的所有人。我抱着和解的想法靠近他,他却按捺不住,铆足劲扇了我个嘴巴子。我也回敬他一个耳光。我们不声不响厮打起来,谁都不想让妈妈听见。打完了架,他从口袋里掏出小梳子拢好头发,却不肯借我一用。

“你头发太脏了。”

“贝特朗,你成心气我,就因为我刚才惹恼了你。”

“惹恼了我?没那事儿。不过,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恼火的事,就是自以为采取了各种措施隐藏起真相。刚才我错了。跟孩子打交道,直来直去,总是最好的办法。”

贝特朗微笑起来,从新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点燃之后,接着说道:

“我的小若赛特,看样子,你以为我背叛了我们的爱情。喏!没有。我曾迷恋上一个十八岁的美丽姑娘,人长得漂亮,那臀部,还有那大腿,还有那胸脯,我都特别喜爱。现在你九岁,引不起我的欲望了。这是实情,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你的身体对我毫无吸引力,绝对没有一点儿吸引力。没有乳房。说穿了,你没有乳房吧?”

本来我狠下心不流泪,可是,他一提起我的乳房,我就感到自身被剥得精光,不禁泪如雨下。

“是的,要乳房没乳房。要臀部也没臀部。一双麻秆儿腿、一个不起眼的小屁股蛋子。你要怎么样呢?不可能要求一个人爱上这个呀!”

我双手捂住脸,以便掩饰我悲伤的怪相。贝特朗·达洛姆住了口,无疑在玩味我垮掉的景象。还是我抽抽搭搭,打破了沉默:

“贝特朗,前天傍晚,在树林里,你对我说,对你而言,爱情,首要的是灵魂的结合。”

“哦?我不记得了。灵魂的结合……”

贝特朗讲了半句就中断了。他突然面失血色,黑眼圈儿扩大开来。一开始我没有想到,可能是香烟引起他不适的感觉。他全身僵直,抵制这种突发的反应,一连猛吸了几大口,勉强一笑,显得很洒脱。

“灵魂的结合,是的……鉴于你受的教育、你的天真,有些事我还真得告诉你。况且,当时我也准备娶你了。如果可能的话,一个男人总会花言巧语,说服他妻子相信,爱情就是一种灵魂的结合。”

他的脸色愈加苍白,抽了半截的香烟,不得不放进烟灰缸里。

皮埃尔走进小书房,仅仅瞥我一眼就看出来,这场晤谈给我带来多大失望。他拥抱了我,接着转向贝特朗:

“怎么着?先生选定了女士。先生站到大人一边喽?”

贝特朗那状态,没怎么听见这话。突然,他似乎喘不上来气,慌乱的眼神跟发疯了似的。他用手紧紧抓住椅背,直愣愣地注视我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终于,他哇的一声,呕吐在地毯上,弄脏了他的外衣和领带。事起突然,皮埃尔没料到,有点儿担心,拿眼神询问我。我给他指了指,半截香烟在烟灰缸里还冒着烟。皮埃尔笑起来,抓住贝特朗的肩膀,把他推出书房。

“真够意思,去洗洗,混蛋!”

面对这种不堪的结局,我既不气愤,也不怨恨了,心里只剩下悲伤和恐惧:现在我孤立无援,身陷贝特朗·达洛姆弃我而去的这座童年监狱。我们会面之后的一周时间,我生活在感觉迟钝的状态中,这也许救了我。我几乎不怎么吃饭,也不出门,对什么都没兴趣,成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头脑空虚,半模糊地意识到自身的不幸,这也足以畏惧再受打击,就会唤起我这暂缓的痛苦。我爸妈各忙各的,而且忙得不可开交,都无暇注意我身上发生的变化。爸爸满腹心事,犯愁他职业上的麻烦,以及他所谓的奶奶的不轨行为。妈妈有了外遇,就是我们同一层楼的邻居,二十五岁的上校。我得知这一消息满不在乎,是玛格丽特的怨声泄露出来的:她在客厅的角落,以为独自一人,就大发怨愤。

奶奶有好几天没着家,一天傍晚,她由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陪伴回来,介绍说是她的未婚夫。那人从前是记者,行敲诈之能事,拿外国给的津贴,过了一辈子舒适的日子,还积蓄了相当一大笔财富,确保晚年衣食无忧。因此,他是个体面的人,没有任何理由不欢迎人家。爸爸见奶奶等待的遗产没了盼头,又见她跌入另一个人的怀抱,心里当然嫉妒得很,然而又迫不得已,只好笑脸相迎,怎奈他的声调和眼神却出卖了他真实的情感。尽管这一家庭变故并未将我拉出呆滞的状态,但奶奶欢快的情绪显而易见,尤其她对未婚夫百般体贴的表现,简直让爸爸气炸了肺。碰巧这天晚上,皮埃尔也回家吃饭了。通常,只有吃午饭时才见到他,因为每天下午和上半夜,他都在希望俱乐部度过。那是一家经营特别好的俱乐部,特别活跃,是巴黎儿童组织多种聚会的场所。在他们的委员会领导下,儿童聚会讨论并起草请愿书一类的文件。爸爸以不满的眼光看待皮埃尔的活动,当了那种委员会的委员,尤其没有得到他的准许,每天半夜才回家。不过,爸爸也怕冲突起来会惹麻烦,就睁只眼闭只眼,根本没过问这事。这天晚上,他一门心思顾虑奶奶及其未婚夫,二人叽叽咕咕,让他的耐心经受艰难的考验,也就顾不上儿子了。刚吃到奶酪这道菜,皮埃尔就起身离座,道歉说外面有人叫他,有事情失陪了。从晚饭一开始父亲就憋在心里的恼恨,一下子找到借口发作了。

“你呀,你给我坐下。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早早睡觉。”

“你的话当然对了,只因你是我父亲。可是,有人等我,我走了。”我哥哥回嘴说道。

他那童稚的声音很自信,包含逗乐和出人意料的意味,真把奶奶逗笑了,还让她的未婚夫喜形于色。爸爸怒不可遏,满脸涨得紫红,嚷道:

“我禁止你出去,小子,我的话听明白了吗?坐下!”

“晚安。”皮埃尔顺口说了一声。

他把座椅推回餐桌前,不慌不忙地走了。爸爸霍地站起身。

“小混蛋!非得让我教训你一顿,才能打消你耍大孩子的脾气!”

爸爸扬着手冲上去,已经咯咯笑出揍人的乐趣,可立即戛然止步。皮埃尔从兜里掏出一把手枪,就像电影上那样,持枪贴在胯上,平静地威胁父亲:

“你动一动,我就开枪。现在,去坐下,快去!够了!别唱老调啦!过后你再愤慨也不晚。还有其他人,也都闭上嘴!没有配得上的妈咪了,也没有漂亮的奶奶了。什么母亲、祖母、当乌龟的父亲,全都是一路货。你们人模狗样,全是假模假式的畜生!你们只顾着自己的欲望,装作看不见在这家庭的怀抱里,在你们为自己的欲望打主意的这座圣堂里,还有人受着痛苦的折磨。你们谁都知道若赛特很不幸,遭遇双倍的不幸,她早有死的那份儿心了,然而,你们连想都不想,一分钟的心思都不肯费。你们亲爱的孩子,不关心则罢,一关心就是促使他们进一步估量他们的孤苦无助,促使他们更敏锐地感受他们的困苦,你们真是没人味的畜生!肃静!不然我就朝人堆里开枪了……若赛特,去穿上外套。我带你去俱乐部,不要理睬爸妈那张嘴。”

此前,皮埃尔已经多次鼓动我下午陪他去俱乐部,但是,我没有意绪外出。那天晚上也一样,按照我的习惯,一吃完饭,我就想躲回自己房间去;然而,这次他约我出去,我再回避,势必显得我附和家里无声的谴责。于是,我闯出麻木不仁的状态,穿上外套,挽着哥哥的手臂离开餐室,免不了听见我们身后升起的私议声。

我们走在街上,什么话也没有说。夜晚相当宜人,近乎温和,只不过我觉得浑身乏力,情绪很坏。我们前前后后,有几伙儿童在热烈地讨论,而且与我相向而行。走在这样年少尖厉的喧闹声中间,真以为是在课间休息的操场上。男孩的穿戴大多都很怪异,成人的长裤截短,穿在身上裤脚太肥,晃里晃荡,酷似苏格兰裙。他们上装修改的效果更差,有些只是剪掉一截袖子,穿在身上就像宽袖长外套。另一些人的衣装则剪裁得随心所欲,往往带有狂欢节彩装的特色,仿佛要戏弄他们返回的童年。女孩子们就细心多了,也更加巧妙地利用她们的衣裙,不过总体看来,男孩女孩全算上,那种打扮就是一群小叫花子。俱乐部坐落在一个市场的大厅里,入口处人流拥挤。委员会就设在大厅尽头的舞台上。我们进去的时候,一个十二岁的人操着尖细的嗓门儿,正在讲坛上演说。皮埃尔把我撂在人群中间,走上台子会合他那些委员同人。我一开始有点儿认生,觉得比来俱乐部的路上还疲惫,好在我周围所有这些忧虑的孩子表现出的热情,很快就感染了我。我摆脱麻木的状态,跟大家一起激动,我的声音参与进去,同旁边的人交换看法。在身后紧挨着我的一个男人十一岁,他妻子九岁,带着六个月的一个小女娃,二人轮流抱着,他们的小胳膊觉得孩子很重。丈夫在街区食品杂货店当伙计,眼看要丢了工作,因为他一个孩子的气力干不了那种活儿。我主动抱了一会儿婴儿,母亲就对我讲了他们的处境。想想他们生活境况的焦虑,我因失恋就消沉,陷入这种麻木状态,实在羞愧难当,几乎觉得自己很可笑,而且忆起贝特朗·达洛姆出于虚荣,背叛了他同龄人的事业,让我心里更加难受。

讲坛上的那些演说者,详细讲述新事态在不同的行业中,给青年带来的危险的形势:劳动者变得不能胜任他们的工作,或者收入要降低;老年人现在则正当壮年,要求工作的权利,工作岗位给他们,就会损害青年的利益;十一二岁的军人面临大批裁员,很多人注定要加入失业大军。委员会编写地址和向青年发出的号召,拟定向政府提交的请愿书的文本。皮埃尔参加了这些工作,他站到讲坛上要求发言:

“只讲几句话。我们要向政府提交请愿书。然而,我们不再是选民了,而议会只会满足选民的诉求,也就是我们的敌人,那些大人的诉求。我请你们现在就考虑这个问题,今天夜里就考虑,趁还来得及的时候赶紧考虑。讲完了。”

皮埃尔在一片寂静中回到座位。全场人都在沉思,考虑他这几句话,在大家看来,意思还不够明确。片刻之后,大厅各个角落都响起了议论声,每人都征求身边人的想法。杂货店伙计问我如何理解皮埃尔的话,我挺尴尬,回答不上来,幸好在我右边的人,一名十四五岁的警察,还戴着一顶显得过大的警帽,回答了他:

“这就是说,绝不能期待政府的善意,必须依靠我们自己。”

他讲最后这半句话时,用手掌拍了拍他的手枪套。我真想拥抱他。这时,台上的一名委员询问,大厅里有谁还要提出别的诉求。我身旁的那名警察耸了耸肩。突然间,我踮起脚尖,竭尽全力冲台子喊道:

“请愿管什么用?只要求一件事,就是废除二十四个月法案,恢复正常年龄。”

一阵欢呼声赞成我的提议。主席通知全场,将会认真研究我的提议,然后宣布散会。

我要去找在台上等我的皮埃尔。人群朝出口流去,我逆着人流,每步都看见一些女孩和男孩拿着自己的照片叹息:“这就是我原来的样子。”

我和皮埃尔走出大厅,已经十一点半了。参加这场集会,我过度兴奋,还处于陶醉的状态,话也从来没这么多过。我忽然心生一念,想要一直走到伏尔泰河滨大街,到贝特朗·达洛姆的住处。

“干吗去呀?”皮埃尔说道,“路那么远,又这么晚了。也许根本找不见人。何况,你跟他没什么话可说了。”

“没什么话可说了?你就瞧着吧。”

我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司机有三十多岁了,用怀疑的目光看我们。

“你们有钱吗?亮出来看看!”

他一路上不住嘴,唠唠叨叨,向我们表露坏情绪:

“这么晚了,这么大点儿孩子还满街跑!若是我家的,早把你们揍扁了!给一块面包,上床睡觉去!如果这么干,两个耳光扇上去,就让你们老实了。”

“您别卖乖啦,”皮埃尔终于搭腔,“用不了一星期,您还得变回去,变回原先那样的老东西。不过,您也不会难看到哪儿去了。”

据皮埃尔说,近两三天,成年人开始仇视青年,是内疚和俱乐部引起了他们的恐惧,所以生出了仇恨。也许还有回应我们的成分,即回应他们的行为和态度激起的我们的仇恨。下车的时候,皮埃尔核实过里程表才付了车费。

“至于小费嘛,您就揩自己的油吧。”

我们走进贝特朗住的楼里,身后还追来出租车司机骂“小流氓”的声音。我感到心情很好。贝特朗·达洛姆还没有睡觉。我敲门时,他开门之前还问了一声:

“谁呀?”

“是我,若赛特,”我回答,“是你的未婚妻。”

他嘟嘟囔囔开门,一看见我哥哥,似乎有点儿不安。我们走进一间小客厅,收音机里正播着新闻。他就让我们站着,那样子又冷淡又厌烦,还轮番看我们二人,只等待我们解释,何以如此突兀地不速来访。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怎么样,那次呕吐之后,好些了吧?”

这一问让他不知如何应对。他那张小瘦脸上,僵板的神色转为惊愕的表情。声音调低的收音机播放最后的新闻。动摇了贝特朗的自信,我心中窃喜,但是还不满足。我开始痛快地泄愤,骂他个狗血喷头。我斥骂他没教养,叛徒,自负,是不知好歹的蠢驴,还甩给他一些恶言恶语,从来就不是我的词汇,粗鲁得令人难以置信,如今我甚至都不敢回想,但当时只求一吐为快。有收音机声音为背景,我那些脏话的响动,就像摔破腐烂的水果。这期间,我的手紧紧握着皮埃尔的手枪,是我在出租车上顺手牵羊摸过来的。在我的痛骂下,贝特朗眨着眼睛,嘴唇直抖动。我掏出手枪,顶住他的腹部,对他说:

“现在,亮给我们看看你这生理的真相。这位先生声称,他裤腰带里保持了他那二十七岁。我们倒要见识见识。喂,快点儿!脱光了!”

他照办了,甚至没有顶一句嘴。他脱掉外衣,解开领带,脱下长裤,最后脱衬衣。所谓真相,只不过跟他体量相当。皮埃尔和我不禁哈哈大笑,还故意装作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就好像看到了最滑稽的东西。我们乐不可支,还交换了一些评语,我在这里最好一句也不要提起了。看着这副瘦小的躯体,瘦得包骨的皮肤几乎透明,本来应该引起我们一种手足之情的怜悯;可是,贝特朗偏偏抛弃了我们,不是我们的人了。我们再度被囚禁在童年,不免气急败坏,在这种作恶中找到一种报复、一种暂时的解脱。

“现在,转过身去,我们要瞧瞧你的屁股。”

贝特朗服从了,他转过身去时,一阵饮泣带动了尖突的双肩,这给我们增添了一种明显的乐趣。我把手枪还给皮埃尔,还向他示意。他当即就明白了,过去拧一下收音机的旋钮,调大广播员的声音,好能遮住受害者的喊叫。然后,他抓住贝特朗的脚脖子,往后一拉,与此同时,我照他屁股踹了一脚,这个倒霉蛋一下子就扑倒在地,我们开始拳打脚踢。他就像只小狗,在击打下只发出细微的呻吟,我们则报以咯咯大笑。突然,皮埃尔停下手,示意我注意听。国家广播电台宣布:“最新消息,我们获悉,巴黎警察局局长从保健角度考虑,禁止儿童俱乐部里和公共道路上,十五岁以内的儿童七人以上的聚会。”

贝特朗趁这一间歇穿上了裤子。他也听见了这条消息,阴险的目光溜向我们,分明表示他从中找到了慰藉。

皮埃尔皱着眉头,仿佛忘记了我们,咀嚼着这一消息。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随后高声对我说:

“我要去见几个朋友,不能带你去。你最好在这里等我。约莫凌晨四点我就回来。钥匙我带走。”

他让贝特朗交出钥匙,随即走了出去,回身锁上房门,拧了两圈儿。我从窗口望见他出了楼。一时间,我还能目送他走在伏尔泰河滨路上,接着过王宫桥。闹腾这一晚上,我忽然感到疲惫,之前对此却毫无准备。贝特朗和我一句话都没有交流。我问也不问他一声,就躺在了客厅的小沙发上,而他关了灯就回卧室了。我很困倦,却没有睡意。我的头脑还一直兴奋,回想当晚发生的事件、俱乐部的喧腾、演讲者的声音、我的发言,相互撞击,一片痛苦的混乱。躺下一小时了,我还没有入睡,忽然听见房门吱吱嘎嘎的轻微响动,唤起我的警觉。贝特朗以为我睡着了,悄悄溜进来,拿着一把手电筒照亮,来到电话机前开始拨号。在手电筒的光束中,我看见他瘦骨嶙峋的右手在电话机表盘上晃动,猜想他是要给我父母挂电话,说明我在他家过夜的情况,无疑是要推卸他的责任,更可能是希望我父亲早些去把他儿子叫回家,给予相应的惩罚。我是在暗地儿里,利用年幼体轻的优势,起身时没有弄响沙发的弹簧。我听见电话里滋滋啦啦的噪音中遥远的铃声,贝特朗问道:“喂!是雅斯曼……”他要讲出的号码却停留在喉咙里,因为我从身后上去,勒住了他的脖子。随即,在黑暗中,我想要夺过话筒,我们激烈地争抢起来,话筒磕到壁炉角上,一下子撞坏了。等贝特朗开了灯一看,话筒在地毯上断成两截,还有硬质胶的碎片。他看着损坏的电话,心里堵得慌,那神情又难过又悲伤,而我呢,终于跟他闹够了,心里也不是滋味,非常愧疚。直至爱情复萌,这是真的,爱情勒紧了我的声带和周身。我想到他那生理上的又小又可怜的真相,想到对他来说苦不堪言,对我也同样不是乐事。于是,我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对他说道:“贝特朗,亲爱的,这回我真够狠的。”

然而,他却推开我,一副厌恶的样子,还嘿嘿冷笑,对我说道:“丑陋的坏女孩!”随即他回房间睡觉去了。我又倒在沙发上,疲惫不堪,悲咽起来,伤心爱情,伤心身形缩小,缅怀有过的青春。

我一觉醒来,已是大白天,太阳照在塞纳河上,照耀着河桥与杜伊勒里王宫公园。我睡得很死,没做一个梦,甚至没有被尿憋醒。时钟指针指在九点半。我寻找我哥哥,只见到贝特朗独自在房间里写信。九点半了,皮埃尔还未回来。两个人就锁在这套房子里。我探看这套房子:两间屋子、门厅、厕所、厨房。我吃了一截不新鲜的面包、三片香肠。我洗了一把脸,用擦手巾的一角擦了擦,再用十指拢了拢头发,又回到客厅。我听见课间休息的喧闹声,如同昨晚在俱乐部那样,但是听起来更远,更模糊。我走到窗前张望,这才明白,那正是我盼望的。在塞纳河对岸,沿着卢浮宫和杜伊勒里王宫公园的河滨路,在协和广场上,聚集了大批儿童,还不断从香榭丽舍大街和王宫大街拥去。桥梁口已经被警察封锁,都是成年人警察,里三层外三层,挽起胳臂封路。我确信,皮埃尔就在那些游行示威者中间。我探身张望左岸的河滨路。楼下就是伏尔泰河滨路,再极目望去,没有儿童的踪影,人行道沿线布置了警察和保安队,都持枪站岗。

我待在窗口观望了一个多小时,没有发生任何真正值得注意的情况。聚在每座桥桥头的儿童不时涌动起来,那是跟警察接触,产生了摩擦,但是骚动的现象持续时间很短。我极度不安,焦急等待,情况又不明,真希望爆发大规模运动,同时又盼着什么事情都不要发生。我本来打定主意不理睬贝特朗,可是又坚持不住,必须跟个人说说话。他没有离开房间,但是不写信了,看起拉辛的作品,装作很感兴趣。

“这事儿,你怎么看?”

“什么事儿?”他回答,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外面的。”

“我毫无兴趣。”

我耸了耸肩,又回到窗口,可是没有坚持多久。一小时之内,我又三次回到贝特朗身边,试图引他说话,只引出他哼哈应付一声。我终于没了耐心。

“怎么着,想一想在你居住的楼前要发生武斗,也许会流血,甚至死人,你觉得无所谓吗?别人准备为一项事业,同样是你的事业去牺牲,你也觉得无所谓吗?”

“我正在阅读《贝蕾妮丝》[拉辛的悲剧作品],我有权不让人打扰。”

我返回窗前。继而,我又回来。

“我说,贝特朗?”

“什么?”

“你是个笨蛋。”

我给了他一句,就去了厨房,已到中午,我饿了。午饭就吃了沙丁鱼罐头和果酱,我又回到卧室的窗口,贝特朗就抽身也去吃东西了。在我的视野里,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一提的情况。在右岸的河滨路与协和广场上,依然是骚动的场面。将近十二点半,我突然听见一片枪声。我竖起耳朵倾听,睁大眼睛观望。枪声连成一片,越来越密集,仿佛是从老城西岱岛或者更远的地方传来的。贝特朗满嘴嚼着食物,也来到我所在的窗口。下面一层的各家互相询问。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从他家阳台探出身去,提供他从电话里听到的消息。我仿佛听明白了,示威的人群攻击了警察局。我也探出身去,问那提供消息的人,想得到更加确实的情况。

“这关你屁事儿,小丫头片子,你掺和什么?”

我回敬他,也尽量爆粗口,咒他明天就七十岁。他火冒三丈,气得直顿足,大吼大叫,说他若是警察局局长,就用机关枪扫射,把这帮吵吵闹闹的孩子全打到天上去。我骂他是老蠢驴,是腐烂的尸体。贝特朗·达洛姆忿不过,命令我住口,我就称他为高贵的老翁。这工夫,协和广场上那些吵吵闹闹的孩子涌动起来,要冲破封锁线,高呼:“打倒二十四月法案!”警察抡起警棍,逼退冲击的人群,受伤者留在原地,也许还死了人。我们的人又冲击了十来次。在西岱岛那边,枪声持续不断。在王宫桥、卡鲁塞尔桥,我们的人也力图冲破封锁。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冲楼下的邻居嚷道:“你们全完蛋啦!会让人用刀捅死!”

下午二时许,协和桥的封锁线被冲开了。双方混战了五分多钟,我已经分辨不清,但是看见一群男孩抬着两名警察,悠起来越过护栏,投进河里去了。密集的人群拥挤在桥上,简直要把桥压塌了。我高声喝彩,往那个三十多岁的老家伙头上吐唾沫。突然,往桥上纵射的机枪火力阻遏了我们的人。男孩们开始后撤,机枪便停止射击。保安警察骑队冲击示威人群。群众顶不住了,纷纷退却。全完了。骑队一过了桥,以扇形展开队列,一直纵马冲撞,转瞬间,就清空了广场的三分之一区域。楼下的那个老家伙兴奋得发了狂,他将半截身子探出窗口,拼命叫嚣:“把他们全杀光!给我全部清除这帮害人精!”我呜呜哭起来。贝特朗还嘿嘿嘲笑,操着他那刺耳的小嗓门:

“事先这就确定无疑。谢天谢地,这些小流氓根本不会得逞!”

我再也没有气力对他说他多讨厌了。我人一下子垮了。然而,真是戏剧性的变化:一支黄军装部队从王宫大街跑步赶来。那是矮人团,年龄在十一二岁左右,但是全副武装。群众当即给他们让出地方,他们散布成狙击手,用冲锋枪射击保安骑队。骑队很快落入下风,被打散,继而被消灭了。其中有一小股,从矮人团一介入就陷入孤立。他们愿意投降,但我们的人把他们杀了。干得好。对成年人不能手软。矮人团开到桥上,却迎面遭到机枪扫射,他们也不硬冲,就沿河滨路布阵,狙击河对岸的政府军,军警也回击。又开来几支矮人团支援,形成对峙局面。双方隔岸射击,结果只是各有伤亡:这边打死几个成年人,那边射杀几个儿童。直到傍晚,才出现新情况:西岱岛方向传来炮声。敌对双方提出同样的问题:那些炮手多大年龄?炮击时间很短促,不过十分钟。炮声刚停,又有多辆坦克从利沃得街开到协和广场。这回,大局已定。政府投降了。明天,我又十八岁了,男人又将追寻我这飘忽的目光,似乎不落到任何实物上,而我,心里美滋滋的,确信他们的意图无一能逃过我,我会感到他们的目光压在我的胸脯上,测量我的臀宽,附着我的双腿、我的短裙、我的周身。

那边,在河滨路上,在桥上,我那些焦虑不安的小伙伴们,都在欢呼解放的时刻临近了。贝特朗在窗口挨着我,他那张脸因有了盼头也明朗了。他的喜悦在我看来很不适宜,我就成心给他泼冷水。

“你别高兴啦!你是成年人的帮凶,这是人所共知的,我可以向你肯定,肃清委员会不会轻饶你的。”

他的脸色黯淡下去。由于恐惧,他的眼珠不断翻动。

“我不是帮凶!”他反驳道,“我也像好多人那样,突然十三岁了,不得不适应精神上很难忍受、物质上又极其危险的一种境况。当然了,我没有想到以强加的手段还能恢复正常的秩序,不过,没有想到的可不是我一个人。”

“你不要企图洗白自己了。你当了帮凶。你站到了大人那一边。否认也没有用。你穿着长裤,还卖弄说你的生理现实超过你的年龄,你想跟成年女人睡觉……别否认,你跟我说过!你对我说,唯独真正的女人才能引起你的欲望,你还指责过我没有乳房。这种种罪行,你到肃清法庭上去申辩吧。”

贝特朗胆战心惊。他为自己辩护,甚至毫不犹豫地暗示说,我今天怨恨他的这些话,根本没有表达他对我的真实情感,他说违心话是为了我好。

我打断谈话,摔门而去,躲到客厅。

已经是傍晚时分,塞纳河上天光熹微,暮色开始入侵。不见皮埃尔再露面,我很担心,也许他死了,也许躺在医院病床上快咽气了。我躺在沙发上,自责没有早些想到哥哥要冒多大的危险。猛然间,我感到双腿剧痛,急忙脱掉鞋子。我在寄宿学校穿的小衣裙咯咯作响,全身开始撕裂。我十八岁了。

贝特朗在卧室里,已经穿上成人的衬衣和长裤,见我进去惊慌起来。我小时候穿的外衣只能裹在腰上,遮住腹部和大腿根儿,身子的其余部位完全裸露。

“贝特朗,我是你所爱的一个真正的女人了。瞧我的乳房,瞧我的肚子,瞧我的大腿。我引起你的性欲了吧?”

我凑到近前,几乎触碰到他了。他怕看我,扭过头去,垂下眼睛。我扬起手,扇了他一个耳光。他抓住我的胳臂,随即又抓住我的乳房,紧紧搂住我,就像在小书房头一次动情的那天傍晚,但是还不知道他该拿我怎么办。我并不挣扎,全身也不绷紧,由他搂着,只是抬头注视他的眼睛。他开始气短,叹息道:“若赛特,您是我唯一的爱。”我报以最温柔的微笑,再轻轻地脱离他的搂抱。他由着我离开,眼泪汪汪,呼吸短促。于是,我扇了他第二个耳光,便逃开了。我巧妙地用他早晨写信的桌子把他和我隔开。他追逐我,吼道:

“轻佻的女人,也让你吃点儿苦头!”

他眼睛贼亮,像是发怒,我认为是欲望的光芒。我不否认在他二十七岁的身上发现了魅力。我正告他:“贝特朗·达洛姆先生,不要加重您的案情。明天我就告发您是帮凶。还要我起诉您企图强奸并诱骗少女吗?”我想他是充耳不闻。我们围着桌子转了好几圈,掀翻了书摞和小摆设。他终于采用唯一明智的办法,往前推桌子,把我挤在墙角。该发生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没有什么可自责的。我的脸颊好似火烧,不是跑动得发热。我往墙壁退去,凝视着他的眼睛,正在忘却把我们拆开的一切。他抓住了我的胳臂,我也不反抗,不料,他突然放开了我。他听见了套间开门的声响。我跑到门厅,嚷道:

“皮埃尔!他要强奸我!”

皮埃尔还是小男孩那身衣着,只改成了一个兜裆罩。他拥抱并吻了我一下。就在贝特朗辩解说他意图纯洁的时候,皮埃尔从他兜裆罩的折套里掏出手枪,语气温和地问我:

“怎么样?我把他就地解决吧?”

“我们走吧?”

我们下楼,朝波旁宫方向走去。沿河滨路徜徉的一伙伙青年男女,穿得与我们同样简陋,有一些甚至完全裸体。我们也碰见了从头到脚穿戴十分整齐的人,他们朝我们投来仇视的目光。于是我想到奶奶,想到她那恐怕已有八十岁的未婚夫。这工夫,皮埃尔向我描述他这一天都干了什么,而我听着听着,却已心不在焉。他提出要我陪他去波旁宫办些事儿,我明确对他说我很累,要回家去。

在圣日耳曼大街拐角的人群中,我们分了手。我又回到伏尔泰河滨路,去敲贝特朗的房门,听见他走到门厅的脚步声。

“谁呀?”

我贴近房门,低声下气地回答:

“我呀,是若赛特。就我一个人。给我开门,贝特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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