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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诺林荫路我们生活的爱犬 作者:马塞尔·埃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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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马特区朱诺林荫路上的一栋大楼里,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名叫阿黛拉依德,她只爱大胡子的男人,尤其喜欢摩西式、苏格拉底式、海神式、激进派的那种大胡子,蓄留者用双手抚弄,十指则和谐地颤动。本街区那些具有哲学头脑的人不禁纳罕,这姑娘中了什么邪,居然如此倾心于往往是成年人一种修饰的那种飘髯。一些人认为她是个轻率的姑娘,不过,对因把握不住而暧昧的两性这种反应,也是健康的。另一些人则声称,阿黛拉依德天真地承认了全体女性的偏好,因为,据他们说,在女人看来,男人的魅力主要在于某种兽性中,她们在挂着头屑、多少有点儿乱蓬蓬的一把胡子中,似乎看出了兽性的征象,他们还回顾了朗德鲁[朗德鲁案件,1921年法国的一件刑事大案:在亨利·德西雷·朗德鲁(1869—1922)的别墅发现焚毁尸体的痕迹,他被指控杀害十名妇女和一个男童。但他只承认骗取受害者的财物,没有杀人。最终他被判死刑并处决]和蓝胡子的罪行。最后,还有一些人,几乎全是年轻人,揭露说这种倾向是一种令人愤慨的堕落。 阿黛拉依德同一层楼的邻居,勒托尔夫妇:男的四十九岁,秃顶,坐在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女的四十五岁,干巴巴的,每周有一天招待会。一天早晨,约莫八九点钟,勒托尔准备去上班。 “咦,”妻子问他,“今天早晨,你怎么没刮胡子呢?” 勒托尔目光躲闪,假笑了一下,强装亲热地回答: “不错,我没有刮胡子。近来,不可思议,我这皮肤,莫名其妙,皮肤特别敏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但事实如此。况且,我也渴望……” 勒托尔犹豫了。他妻子撇着嘴,目光冷冷地逼视他,冷淡地问道:“你渴望什么?” “我吗?也没什么。我是想,我……哎呀!见鬼,怎么,已经到点儿啦!我该迟到了。” 在楼梯平台,勒托尔迎面遇见出门的阿黛拉依德,他掀了掀帽子致敬,并且闪身让路。阿黛拉依德从他面前经过下楼时,他注视人家,同时用手背来回搓了搓下颌的胡茬儿。勒托尔去开自己的轿车,而阿黛拉依德则沿朱诺林荫路上坡走去。她走到拐角,碰见画家让·保罗。画家拉住她,友好地随意聊起天。 “别动!你耳朵上有一撮毛,非常扎眼。嗳,没这回事儿,我这么说是为了打趣。巧遇,我几乎见不到你了。一定得来看我。我恰好在寻觅小脸蛋儿,有种感觉,准能画出杰作。你到画室来,聊一聊,我给你画一幅头像。” 阿黛拉依德答应去看他,甚至不到中午也许就到了。她要去勒皮克坡道街购物。让·保罗目送她走远,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刮过胡子的面颊。一名年轻女子从不远的坡下过道走出来,一边冲向他,一边连声激愤地责备。她的朋友听说,是他画室中的一个舞蹈演员。前一天,他们三人还在波姆家用过晚餐。林荫路上响起咆哮声,保罗为他的清白极力辩解。 “还不是这个山丘的流言蜚语。”他说道。 “流言蜚语?还有,有人在冬冬家看见你们了。” “我?我恰恰没有去冬冬家。” “说谎!玛格丽特看见你了。” “跟你说,没那事儿,首先,我可不负责监视你的这个浪荡哥。” 勒维冈从对面人行道上经过,被招呼过来作证。他语气温和,还用手安抚,拍拍抱怨女子的胳臂和屁股,力图平息这场斗嘴。当时,他本人就在波姆家。情况恰恰相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而让·保罗一副胸怀坦荡的目光,痛苦地叹道: “说来也真够滑稽的,每逢闺房里有人悲痛欲绝,我总是罪魁祸首!” 阿黛拉依德到勒皮克街买了一个甜瓜、十五苏的虾和一张馅饼,趁机跟一些女友闲聊了几句。这个消息逐渐传开了:里凯,朱诺林荫路的小乐手,在米斯顿乐队吹单簧管,总之,是玛丽奈拉的男友,在让·保罗那儿遇见了一名舞蹈女演员,等等。阿黛拉依德回到家中,还在想这件事。吃午饭之前,她认为有必要出去打听一下情况。她到了朱诺咖啡馆露天座,没有见到一个能向她提供情况的人。在林荫路拐角,达拉涅斯身穿家居便袍,趿拉着拖鞋,踏着碎步半跑着,打个手势表示他很忙。他总是那么忙忙叨叨。无奈,阿黛拉依德打算寻根求源,因此,近乎履行诺言地去见让·保罗了。 且说保罗那里,还真有点儿热闹。不过,画室还是老样子,从地板到天棚,依旧堆满了画布、画框、书籍、装满的纸箱、掏空的纸箱、铁桶、铁罐、板结的调色板、油瓶、抹布,而钢琴和另一些家具,久久消失在这些东西下面,连让·保罗本人都想不到还存在过这些物件。它们堆积如山,中间裂开一条细谷,羊肠小道幽深而陡峭,一路陷阱重重,支棱出来画笔、刷子、椅子腿,而且摞在一起的物件总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滑坡,堵塞谷道。细谷通到画室尽头,留出一处长方形的空间,但是逐年缩小,受到堆积之物的蚕食。这便是小客厅,即名副其实的画室,可以接待客人、配备画架、调色板、正在创作的画布,以及沾满颜料的废纸团,这些物品相互叠压,放得十分凌乱。 这天上午,临近中午时分,在细谷的入口,让·保罗正在吹小号,合奏者是一个吹英国管的二十六岁青年。画室的另一端,勒内·福舒瓦和安德烈·维尔伯夫在小客厅,时而踱着小步,时而坐在烟斗烟油色的沙发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福舒瓦正酝酿一部四幕剧,将库伯兰家族[十七至十八世纪的法国音乐世家]的事迹搬上舞台;维尔伯夫则在筹办诺曼底苹果树观赏展览会。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神态相貌相当文静,蓄留的胡子光鲜漂亮,又长又柔软,酷似糖人的脑袋,他坐在皮椅上:好大的一张皮椅,犹如癞蛤蟆皮,不胜岁月的重压,已经裂纹斑斑,又显出几分淫秽,活似一个临产阵痛的泼妇。福舒瓦和维尔伯夫不认识他,二人交谈中,时而礼貌地看他一眼,他就答以微笑,而那笑意宛若蜂蜜,扩散到他光鲜亮丽的胡须上。让·保罗不时将小号从嘴里拔出来,吼叫的声音盖过英国管: “当心油漆!别弄脏了您的短外套!否则我又要自找被您家人怪罪啦!” 福舒瓦和维尔伯夫馋涎湿了嘴唇,回忆起他们去年在科德贝克吃的那顿午饭,可是由于管号的吹奏声,那个美须公一句也没有听见他们的交谈,只是一味甜美地微笑。就在这当儿,菲尔迪南·塞利纳[1894—1961,法国小说家]走进小客厅。他穿一件软塌塌的风衣、一条磨得已不成样子的裤子,开摩托戴的手套搭在脖子上,手里拿着一只汽油瓶,原本重骑兵般的宽肩,不堪冥思苦索的压力,已经略微下垂了。他一进来就说道: “男人们好!你们看过了吗?报纸,各家报纸抛给我们一件奇闻,花言巧语,大肆渲染一种黑奶酪式的怪事,是大众小脑袋瓜生出来的邪魔外道,说什么不出半年,是啊,混蛋玩意儿,不出半年,勒布朗的便桶就要大口大口喝鲜血,大啃大嚼原汁原味的肉,好家伙,不仅我的内脏,连我的腿脚都保不住,在瓦尔帕莱索的洛文斯坦[位于智利],您捧腹大笑就笑个够吧,浊物上升,没了人的活路,也没了法兰西的胃口,最后咕噜一声,最后臭不可闻咕噜一声,就全完了,什么也谈不上了。眼下呢,您就吹响军号,向野蛮人冲锋吧,您再把我的遗骨打成包,在埋的地方栽一棵柳树。” 塞利纳喘了一口气。这时,美须公站起身,深鞠一躬,乃至折弯了胡须。他慢声细语: “塞利纳先生,幸会幸会。我十分喜爱您的创作。我敬佩,爱不释手。有活力。拿捏精妙。粗野强悍。啊!妄评妄评,还请您原谅。理查·厄特罗普。敝人理查·厄特罗普。” “幸会,尽管很惭愧,”塞利纳怪声怪调、彬彬有礼地说道,“您这么贫血,还工作吗?” 福舒瓦和维尔伯夫心地都非常善良,有点儿同情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美须公咽了一口唾沫,但是已经来不及回答。管号合奏停止了。保罗在细谷另一端喊话: “注意啦,男人们!拉紧你们的领带,通报你们,美妞儿到。” 福舒瓦正了正浓眉中间的单片眼镜。塞利纳和维尔伯夫的脸上则显露一点儿阳光。但是,一见来者是阿黛拉依德,他们的表情当即变得严肃。见面友好客气一阵之后,他们三颗脑袋就不约而同地齐刷刷转向美须公,目光凶狠,注视着他的胡子。阿黛拉依德坐到宽大的安乐椅上。让·保罗乱翻一通纸板盒,搅起灰尘,接着又吼起来: “是谁把我的纸张偷走啦?” 大家都忙乎起来。维尔伯夫在吸尘器里发现了三十来页纸。福舒瓦在烟叶袋里找到一支钢笔。保罗这才坐到沙发上画起来。吹英国管的人坐在他左首,名叫博基雅尔,是个结实的小伙子,乡下人的身形,下颌发达。他原是公证师的文书,同公证处闹翻了,就到附近一家汽车修理厂打工,要在吹奏乐器中找门路。此刻,博基雅尔眼神热烈,凝视着阿黛拉依德。而阿黛拉依德眼睛发亮,脸色泛红,心思全在理查·厄特罗普身上。理查则双手捋着胡须,十指微微颤动着,迷惑住了可怜的姑娘。还有他那目光,迷惘忧伤,一片恍惚梦幻,阿黛拉依德已经神不守舍了。 “我认识你可不是一天半天了,”让·保罗说道,“但是,我从未仔细端详过你。你有一种圣人遗骸盒里郁积的忧伤神态,甚至可以说,有一种抑郁和心酸的神态。” 博基雅尔的神思也回到这种见解上,突然发现阿黛拉依德目光的走向,不由得发出咕咕哝哝的怨声。 “淫逸的圆眼睛,在花季女子的身上,总还说得过去,”塞利纳指出,“她们眼睛的圆弧形,令人由孩子的脸蛋儿联想到圆圆的屁股,有这样两者之间的神秘性。这其中,淫荡的眼神有其巢穴,得其居所。然而,在男人身上,即使是像博基雅尔这样的年轻人身上,淫荡的光芒,也不堪入目,缺乏协调性:眼睛唱独角戏。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跟保罗或者福舒瓦出去,总觉得丢脸。这些混蛋玩意儿……” 保罗和福舒瓦立即臭骂他,让他别忘了,他这个大浑球儿,写的书全是淫秽下流的玩意儿。塞利纳还讲述了一件奇事,发生在他在城郊的居所那边:一次剖宫产,外科医生是个青年,理发师徒工,眼睛还有点儿近视,缝线时连肛门都缝死了,结果患者抱怨大便不通……维尔伯夫笑得双肩直摇晃,福舒瓦笑掉了单片眼镜,保罗速描也画不成了。然而,阿黛拉依德和她的美须公,沉浸在痴迷的情态中,都没有笑,甚至没有听见这个笑话;吹英国管的青年也同样心荡神迷。突然,阿黛拉依德站起身,高声宣称她想起来了,她出门时厨房里还点着煤气灶未关。美须公毫无顾忌,也尾随而去。 博基雅尔隔着画室的玻璃窗监视着林荫路,恰恰看到了他最担心的情景。理查·厄特罗普抚弄着胡子,宛若在拉小提琴,阿黛拉依德走在他身边,脚步踉踉跄跄,已经情迷心窍。博基雅尔两眼冒火,喉结上下乱蹿。他的伙伴们全看出来,这种情欲多么惨烈,多么摧残人。 “你为什么不留胡子呢?”让·保罗问道。 博基雅尔摇了摇头。他的自尊心太强,不会蓄留胡子的。他问清楚了,那个美须公是个诗人,名叫理查·厄特罗普。 “我知道了,”他不屑地低声说道,“他的东西我看过一本,题为《琐事的球茎》。小婊子的笔法。拙劣作品,故弄玄虚。廉价的恶魔式抒情诗。哼!理查·厄特罗普,狗东西,原来是他呀?烂透啦!” 博基雅尔咬牙切齿,两眼冒火,他的脑浆在脑壳里微微发出激荡声。他抓起一支铅笔,转身面向满是题字的墙壁。来客确有这种习惯,将他们的住址或者电话号码写在墙上,以便保证保罗不会搞混。他一连写下几个词: “垂涎、霉烂、惨白、小笔盒、涂抹。” 吹英国管的青年写下他生来第一行诗句,同时发现了他诗人的天赋,于是高举着铅笔冲出画室。福舒瓦见他两眼放射火炬般天才的光芒,敬重地目送他跑出去。 “你在这里,这情况更常见,”塞利纳对让·保罗说道,“我丝毫也不反对留胡子,然而,你若是开始接待洒香水的诗人,用樱桃小尾巴小便的人,那是要往何处去?那是伴随法兰西学院的穿堂风。你的理查·厄特罗普,我了解这个货色,他属于古典的,超古典的,极端学院派的诗人:小儿的闻闻嗅嗅,娘们儿的唯美主义者,扭扭捏捏,黏黏糊糊,同性恋者的做派,写写不加标点符号的小诗,沾上点儿韵律,点缀点儿哲理,亲爱的,他多迷人啊,还挺深刻的,混蛋玩意儿,他是如何把词语削尖了,花说柳说,让你们信相反的东西,他又如何装神弄鬼成为革命者,又成为老爷爷那样的无政府主义者,歌唱毫无来由的绝望,爱谁谁守护下一周,天下汹汹,在我这如一九〇〇年般气闷的心中冲突,我满口称是,又委婉地说不,而我的屁股在我的潜意识里。保罗,你是个大俗人,有怪癖。假如你真的敬重我们的才华,就不要试图在你的屋檐下,让我们同半死不活的诗人一起思考。” 保罗要抗争,像头野猪般晃动着身子,想要抓个喘息机会发作,怎奈菲尔迪南一句连一句堵住他的嘴。最后保罗总结道: “慈悲的上帝啊!真的,你弄来这种贫血者,要跟我啰唆什么呀?你这诗人,我可不了解,从来没见过你的诗人。我甚至不知道他也在这儿,这个留长胡子的家伙。不过,我注意到一种情况:看样子,你对他完全知根知底。看来你扮演了哑角,也许是你秘密约他来的。行了,现在,我清楚唱的是什么调子了。你这些贫血患者,你同他们串通一气,相约到我的画室来,随后你还发难,跟我大吼大叫。” 菲尔迪南对他的态度很恶劣。双方打起嘴仗,争吵声一直传到林荫路上。福舒瓦和维尔伯夫也受到怀疑,他们倒不难洗清这种指控。长胡子这个不速之客便成为不解的谜团。保罗满腹怨恨,瞧了一眼他画的草图,拿起一幅白画布放到画架上。他往后退了两步,握紧一支饱吸粉色颜料的画笔,久久酌量要点彩的空间。猛然,他冲向画布,仿佛击剑,用笔劈刺,直刺,反刺,每一笔都溅出鲜肉。他那三个伙伴还悻悻然,却眼看着绽放出来阿黛拉依德那张面孔。 “好笔法,”维尔伯夫仿佛遗憾似的,喃喃说道,“眼睛出来了。” 保罗没有说什么,不过,他对赞誉还是很敏感,只因画家极不愿意承认另一位画家的长处,除非那位画家比他们年长四十岁。这样,大家心平气和了一点儿,又可以谈论胡须了。 阿黛拉依德站在厨房,吃她做好的虾。她沿下坡路回家那会儿,同理查·厄特罗普一直一起走到朱诺林荫路下端。理查·厄特罗普没有表白态度,哪怕是含混的,或者以暗示的方式。他不时将手放在她的臀部,或者用胡子拂拂她的肩头,以便确认她事实上是属于他的。他说话漫不经心,颇似自言自语。 “塞利纳,评价太高了。他是个讨厌的人,而且我也觉察出来,不怎么聪明,民众主义者,性情狭隘,已经顶到他的天棚了。” 阿黛拉依德才不在乎菲尔迪南和他的天棚呢。她聆听着略微婉转的小音乐,心已经沉浸在光鲜柔软的胡子中了。临分手时,他邀请她当天晚上吃饭,约她到蒙马特一家酒吧见面。她正准备回家,吹英国管的青年跑着穿过林荫路。他猛刹住脚步,抓住她的双手,说道: “阿黛拉依德,我对你一见钟情,我真心诚意地爱你,要爱一辈子。” “你这是怎么啦?” “你的那个大胡子,是假币,你对他说滚蛋。” “你疯了。” “你爬到我的背上,跟你说,我会驮着你升天,我有天堂的钥匙。” “心领了,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不留胡子,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不过,那就白白浪费光阴了。白白浪费光阴。” 阿黛拉依德边吃虾边想,想到她那诗人厄特罗普,美滋滋的,心都融化了,偶尔也想到吹英国管的青年。这个吹管的,还挺逗!没有胡子,但是有激情,冲动起来像野兽,眼神火辣辣的。他确实很感人。可是怎么没有胡子。再一想,她就仿佛踏上美妙的路径,却通向死胡同。 邻居家正吃午饭,勒托尔和妻子面对面,吃着白汁小牛肉。 “你不知道,”勒托尔说道,“今天上午,总督察莫伯莱,你知道莫伯莱,我跟你说过,他巡查了各办公室。莫伯莱一露面,你想想看,当时我大吃一惊,没人不惊讶的,莫伯莱,他留起了胡子。一把大胡子。一把胡子,就像这样。”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没什么……不过,确实异乎寻常地改变了一个男人的形象。给一个男人增添了一种严肃性,显得仪表堂堂,特别威严……” “对了,”勒托尔太太说道,“这不,我都给你准备了刮胡子的东西。上班之前,你有充裕的时间。去吧,你一进洗手间,就会看到全齐备了,我给你倒热水。” 勒托尔心中气恼,还不得不照办。第二天和随后几天,他试图偷奸耍滑,可是每次,他妻子都冷冷地命令一声,使他收回心思,不情愿也得乖乖刮胡子。他心里难受得很,夜里的梦境充满一簇簇大胡子,还美滋滋地梦见他长出光闪闪的胡须,非常迷人,突然醒来,摸摸脸颊,却刮得光秃秃的。他有好几次撞见阿黛拉依德陪伴着那个大胡子。诗人厄特罗普也确实同她几乎形影不离。他们公开相爱,让·保罗见此情景十分鄙夷。 “这对狗男女,还招摇过市。还是在我的画室里萌发了私情!” 阿黛拉依德非常迷恋厄特罗普,可是心中还存留一个犹豫的角落,还有一片迷雾,一处朦胧地带。有时她想到那个吹英国管的青年,油然而生一种同情,掺杂着一点儿友爱,或者母爱,或者别种爱意。而且,那个英国管手变得很怪异。他在蒙马特的大街小巷游荡,张着大嘴,眼睛仰望天空。他自言自语,一边咕哝,还一边数着手指头。 大家开始认为他神经不健全了。有一天让·保罗与达拉涅斯夫妇共进午餐,也是这样对他们讲的: “博基雅尔啊,实在不幸,爱情真的如雷击顶。一个人迷上一个姑娘,眼看着她去追求一个好色之徒,当然要受到沉重打击,不过他呀,我倒是认为,他可坚强得多。” 勒托尔下巴痒得厉害,简直难以忍受了。嫉妒现在极度激发他留胡子的渴望,但是,他总撞上勒托尔太太毫不妥协的冷冰冰态度。他坐在办公室,一天不知有多少回,计划打败这层玻璃窗,心平气和地向妻子表明,他决心留起胡子,然而一回到家,他的舌头就打结了。二十五年的婚后生活,已经让他不得不尊重家庭的秩序。面对妻子,他就觉得他的胡须并不属于他个人,而是共有的财产,他不能单独支配。在饭桌上,他经常偷眼瞧他妻子,眼神还闪动着奇异的光芒。他再也不提留胡子的事,勒托尔太太可能认为他丢掉了这个念头。可是突然,他热衷起看戏和吃橙子。每出新剧他必看,每天要吃一斤橙子。 他妻子也讲策略,并不违拗,只到必要的时候才遏制他一下。一天傍晚下着雨,勒托尔决定二人去观看《科利伯里妈妈》的演出。 “这是我们从前一起去看的第一部剧,你还记得吗?”他柔声细语说道,同时以善意迎人的目光看着他妻子。 “我记得,就好像是昨天的事儿,”妻子应声,“我们是乘出租马车去看演出的。” “亲爱的,今天晚上,我们乘地铁去。” 在幽深的拉马克地铁站,夫妇二人站在车道沟边上等候列车。勒托尔剥了一个橙子,心不在焉,将橙皮随手丢在潮湿的地面上。列车驶来,他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说道: “快点儿,到前边上车。” 勒托尔太太猛地跑去追丈夫,一脚踏到橙皮上,身子一摇晃,没有稳住,惊叫一声,跌进车道沟里。列车来不及刹车。事故的一个目击者说,勒托尔先生一时蒙了头,完全惊呆了,无力去救向他挥臂的不幸女人。葬礼那天早晨,这个鳏夫的一个小舅子过来对他说: “过两小时就埋葬了,快去刮胡子,你这胡子两天没刮了。” “别管了,”勒托尔沮丧地回答,“什么都无所谓了。” “好了,好了,振作一点儿,刮刮胡子,为了别人,为了邻居,你也得动动手。” “做不了,我实在是做不了。” 只好由他去。他那样子很可怜。 让·保罗奋力地绘制阿黛拉依德的肖像画。他重画了十一次,才开始找到满意的感觉。博基雅尔一连几小时泡在画室看他绘画。一天,他观赏着这幅肖像画,同时喃喃低语,还数着手指头,保罗问他: “你这是在吹单簧管吗?” “我作诗呢。” “你就差这个了。你这脑瓜儿闲着没事,现在你也贫血了。” “错了!我作的诗,可不是理查·厄特罗普那种套路。” 英国管手背诵了他作的一首诗。保罗本来料定根本无法听懂,然而,这首诗特别容易理解。 “看来,还真不是我以为的那种滥调,”保罗承认,“不管怎样,我得知会菲尔迪南一声。” 保罗立刻出去,站在门口,用手指打了个口哨。马路对面的一扇窗口,就出现了塞利纳的脑袋。五分钟之后,塞利纳来到画室。不过,一听叫他什么事儿,他便一脸严肃,摆出医生的架势,摸了摸博基雅尔的脉象,然后才拍了拍他的脸蛋儿,说道: “大概没什么事儿,那也得多加注意。大便正常吗?夜里呢,你睡觉怎么样,夜里?” “情况不一样。有些夜晚,我一觉睡到大天亮。还有些夜晚,我闭着双眼,但那是为了写诗。”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腺体间共振。我的治疗方法是这样:每餐饭之后,作三十行亚历山大体诗。你就能消化了。现在,亮一亮你的小曲调吧。” 第二天,保罗在朱诺咖啡馆同阿黛拉依德交谈,虚情假意地向她打听美须公的消息。 “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他,”他说道,“你那小白脸,我倒是挺喜欢的,觉得他性情温和,人很出众。塞利纳就说他有才华,他还总跟我们讲厄特罗普有智慧。今天上午他还对我说起来着。他对我说,理查·厄特罗普,让人马上就能感觉出来,这家伙肚子里有货。” “的确如此,”阿黛拉依德赞同,“提起智慧,那是没的说。他对我讲的话,我连一半也听不懂。” “还得谈教育,还得谈感情。他得一套一套的,温情脉脉!” “要知道,不完全是那样。请注意,我没有什么可责备他的,不过,我毕竟觉得……” “好了,好了,别叹息。此外,你的肖像画,我正在收尾。给你选择了浅绿色的背景。你一定得去看看。对了,星期天上午,临近中午时分,你带上你那迷恋者去我们那儿。大家见到他太高兴啦!” 到了星期天,接近中午,画室里挤满了人,一直排到过道的细谷。熟客有达拉涅斯、维尔伯夫、勒维冈、拉尔普、苏波尔、福舒瓦、路易·弗朗西斯、马克斯·雷沃尔、布尔达、舍尔万、让·佩罗、博基雅尔,还有一些不常来的客人,挤满了小客厅,其中有左岸常见的总拿雨伞的人、脑袋形状特别怪的人。大家注意到高凳上坐着一位白胡子先生,手上拿着自己的帽子,不免有点诧异。他是农业部长。维尔伯夫同部长有点特殊关系,始终怀疑是他借助影响引进来的。马克·阿尔朗从莫兰河畔圣西尔被拐出来,带到保罗画室,纯粹是一种偶然,他环顾画室,流露出来的动情多于怀恨。记得二十五年前,他住在这里,度过了艰难的日子。他跟达拉涅斯谈起一九一四年战前的时期,谈起离散的朋友。保罗让客人挤成一堆,一个一个紧挨着,然后亮起嗓门儿,盖过谈话的喧声: “你们不要坐到炉筒子上,当心别碰着部长,他可不大结实。” 英国管手经常看表,一副不安的样子。塞利纳预言夏季一过,灾难就会降临,开始恶臭的战争、饥馑,巨大的疮疤破裂,往这世界流脓,并且请部长作证: “……啊!我的奶牛,多滑稽的大胡子要修剪,如同情节起伏、最终结局圆满的电影。怎么会蓄留起来呢,我的奶牛?如果没有不怕折腾的癖好……” “好怪的人,这位塞利纳先生!他为什么总称呼我‘我的奶牛’呢?” 阿黛拉依德和理查·厄特罗普来了,受到一片友好嘈杂声的欢迎。塞利纳介绍了美须公,将他作为法国最伟大的诗人推荐给农业部长。全场各处都发出赞同和恭维的声音。理查·厄特罗普头脑开始发热,胡须也颤动起来。阿黛拉依德在这男人圈子里感到几分窘迫,情不自禁地寻找英国管手的目光,博基雅尔那崇拜的目光便把她围住了。有人高声要求美须公赏脸,朗诵他作的一首诗。他还装模作样推却。阿黛拉依德也示意他谢绝。然而,他的诗句已流溢到胡须中,经不起菲尔迪南的最后一击。 “既然您这样敦促,却之不恭,不如从命,我就给诸位念一首我最新作的诗。” 全职的船夫 顶针骰子偶然赌博 正适合于我们重新栽植天赋王牌 当祭祀厅坍塌下来 将俄狄斯的斯芬克司的精华覆盖 真理先行啊七个世界最长的一个 在骰子上发情我反意图脱节 普遍概念你们聚集到我的神经丛 激奋激奋你们成群势众 在反复再现的弯弯曲曲的顶尖 我从容思考推测你们的容颜 你们用金银丝制作黄金的岁月 是在我这芦苇之身混沌一次爆裂 抛出来的一瞬间星云沉睡在 骰子当中由烟斗喷出的角形纸袋 角帆穿越我着附在异教徒金刚钻胡须上 到桑姑娘前扩散在映现星光受鄙视的池塘。[这种戏作诗本不可译,勉强译出,只为揣度作者所要给读者的印象] 让·保罗的客人几乎全睡着了,或许他们串通一气,成心采取这种态度。 不管怎样,农业部长的鼾声,却是无可否认的坦率。他恍若进入他那场梦魇中,受到一名议员非典型的质问,声音低沉而耐心,那胡子像一条食人藤,围着部长的文件包转来转去。理查·厄特罗普怀着挫伤感,看着这一张张呆滞、睡眼惺忪的面孔,而阿黛拉依德脸涨得通红,严厉地瞪着他,开始怪怨他把她牵连进去的这场羞辱。 塞利纳让这种难堪的冷场持续半晌,才悠悠评道: “别看是这样的玩意儿,却有一种绝妙的深度。乍一听来,好像没头没脑,狗屁不通,没什么价值,但是,不要这么自以为是。我呢,算个无可比拟的行家,我就隐约看出这其中一大堆暗示,有的影射令人思考,我也说不清还有什么断崖,令人头晕目眩,还有什么狡诈的、惊魂的、后神秘学说可怕的东西。不过,这帮蠢货,他们不懂得美。瞧瞧他们呼噜呼噜的样子。这些人,都没教养,不进盐酱。你们别动啊,我的奶牛们,诗歌,我要往你们脑袋瓜里再灌一灌。博基雅尔,该你了,这些无赖,你用诗狠狠冲击他们一下。” 这些没教养的和农业部长继续打瞌睡。博基雅尔站起来,操起他的英国管。他容光焕发,溢于神色的光芒,特别照耀了阿黛拉依德的心房。他对着英国管吹了三声,短促而响亮。昏睡者全部惊醒了,睁开眼睛,接着竖起耳朵。每人都预感到,他准备了妙不可言的精彩诗篇。博基雅尔深吸一口气,用浑厚的声音说道: 启程 我的飞马是佩尔什种, 肢体健壮又特别荷重, 看马的全身肚腹奇宽, 臀部犹如教堂的后殿。 仅仅四行诗,就在现场的人中间引起一阵轻微的震荡。“啊!我的奶牛。”农业部长不由得自言自语。 每人都从受压抑的胸中发出深沉的感叹。阿黛拉依德热泪盈眶,开始沉醉在这种美妙的诗意中,仿佛一阵大风扫荡她的心灵,猛然刮走如悲摧的一把胡子般耷拉着的挂满灰尘的旧蛛网。厄特罗普面孔沮丧,他那胡子也变得黯淡无光而丑陋。博基雅尔神采飞扬,接着朗诵: 看马的全身肚腹奇宽, 臀部犹如教堂的后殿。 徐行小跑乃至于奔驰, 总嗒嗒敲响它的铁蹄, 只要掰手指细心计数, 每次行程就准确无误。 踏着石路的四只铁掌, 让每句诗的结尾绽放, 火花乱溅的韵脚光芒。 飞马也不会把我欺骗, 赋予诗句和谐的闪电, 能让词语凸显于黑暗。 韵脚正是嫉妒的回音, 从另外一端将成呼唤。 没有脚镫嚼子和缰绳, 我的马原地腾跳旋转, 到了要去饮水的时分, 沿着朱诺林荫路下行, 伴随铁蹄轻快的歌声, 我就像骑士马耳他团, 不离坐骑径入小酒馆, “朱诺”“梦想”还是“便宜坊”, 踏遍咖啡馆各家门店。 我的马丝毫不用驾驭, 它吃的饲料也很随意, 丰硕的句式就是美食, 这家伙渴了也很简单, 就站在街头望望蓝天。 它也喜爱裸体的姑娘, 装出保罗或瓦拉东模样, 然而我坚定地对它说: 在你的后臀只能稳坐 极温柔的阿黛拉依德。 保罗的画室一片热烈欢呼。美须公这下子垮了,满脸肿胀,人完全颓丧下去,了无生气。大家相互庆贺,握手,激动得流出眼泪。农业部长紧紧搂住塞利纳,假领中的脖颈发出哭腔,对他说: “他这首法兰多拉[法国普罗旺斯地区民间舞蹈]式歌谣是怎么作出来的?啊?你说说呀!” 让·保罗则相反,在感动中,他却像文学聚会上的一位伯爵夫人那样,开始说道: “还真挺美妙的。这个年轻人太有才了,多有激情,多有力量,还真令人赞叹!” 博基雅尔的欣赏者都想同他握手,然而,他被阿黛拉依德给征用了。她不准别人碰他,紧紧搂住他,还同他接吻,那种火热的激情能把人熔化。突然,大家听见一声欢快的马的嘶鸣: “正是它,正是飞马!”博基雅尔嚷道。 他拉起阿黛拉依德的手,拖着她冲进细谷。果然,佩尔什种飞马正在画室门外等候。这对情人飞身跳上马背。 勒托尔先生正在朱诺林荫路上散步。他现在蓄留起非常漂亮的大胡子,衬托着他那乐观的笑容。他近来还买了一把新雨伞,轻快地抡着转悠。他看见阿黛拉依德骑在马背上一蹿一跳,由一个刚刮过胡子不久的年轻人搂着,感到一阵心灰意冷,觉得他这把胡子是一种可笑的装饰,一种可怜的无用之物。佩尔什种飞马展开双翼,飞离地面,在烘饼磨坊上空飞翔片刻之后,两个情人便消隐在云端。这是勒托尔先生绝对无法忍受的,他绝望地号叫一声,将雨伞尖刺进自己的心脏。 让·保罗及其朋友拥到画室窗前,观赏这种奇迹的场景。菲尔迪南·塞利纳则站在小客厅中央,用冒火的眼睛盯着胡子诗人。突然,他扑向这个倒霉的家伙,一把扯掉他的胡子,随后又残忍地揪下他的脑袋,接着连续卸掉他的两条手臂、两条腿,再三下五除二,将躯干撕烂。同伙们见此情景,纷纷上手,协助这种正义的行动。完了事儿,大家又一边交谈,一边吃着这个超级学院派诗人的一块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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