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馆的故事

我们生活的爱犬  作者:马塞尔·埃梅

红灯馆即将永远关门,再过几小时,百叶窗就要大敞四开,泄露其神秘性:这神秘的地方,长久以来,激发了本街区的青少年和家庭主妇多少奇思异想。最后一名顾客刚刚跨出铁栅门,而门上挂的大字门牌号的红灯笼,在朦胧的晨曦中光亮清淡。老板娘坐在柜台前,深情地注视着这群可爱的姑娘。她们聚在厅堂的角落,小声说话,等待道别的时刻,结束在这里食宿的生活。她们中间有好几个眼睛红红的,另外一些人则不时打着寒战,一冷到心头,因妓馆关张而恐惧万分。

约翰先生总是那副平静的神态,他走进厅堂,动作缓慢,十分庄严,将他防身的短棍放到柜台上。他转向老板娘,二人交换一下揪心的温柔眼色。姑娘们动情地打量这对模范夫妇,他们本已达到命运顶峰,不料飞来横祸,一项不人道的法令完全剥夺了他们生活的自豪和理由。

对她们讲了感谢和道别的话之后,约翰先生还留她们喝杯香槟酒,而且细心地叮咛她们,在这最后时刻,千万不要徒自伤悲。他启动手摇唱机,播放舞曲,大家跳了几段舞,不过老实说,情绪都不高。香槟酒喝下去了,姑娘们唱起歌来,每人轮流唱,美妙的歌曲充满野趣和情感,招人爱听。最后,莉莉雅娜给大家唱了《樱桃的时节》,随后,姑娘们就请夫人赏脸,给她们唱点儿什么。老板娘极力推却,怎么也不肯献丑。这是实情,她说话是一副男声,同她粗壮庞大的身体相称,沙哑的声音未免刺耳。可是,毕竟盛情难却,她虽然坚拒不唱歌,但是答应讲一段故事。于是,她噗的一声,将烟头吐到地板上,喝了一大口香槟酒,开始讲道:

“从前在巴黎,圣马尔丹门街区,有一个吃人魔鬼,凶残极了,净吃十四岁至二十五岁的女性。看他那样子也没什么,个头儿不高不低,稍嫌矮胖,大肚子,相貌就是一般人,绝看不出来是个吃人魔鬼,也许只有一个动作露点儿端倪,就是他总伸舌头舔他的胡须,总之,你们就猜测吧!此人名叫沙威尼亚克·埃奈斯特,经营一家小小的咖啡馆,只有我的手帕这么大小,字号是‘美好青春’。这字号看似简单,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确。谁来他的咖啡馆,有男人,也有女人。而他关注的对象,则是女性,并不总是为了吃掉,在这种事情上,他也有一般男人的嗜好,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模样儿最美的、最迷人的,他就留待夜晚上床,他在床上同她们做什么,用不着我说,你们都清楚。总之,他是个邪恶的吃人魔鬼。店铺后间就是他的卧室,总有些娇娃,十五人至二十人,有时候还要多些,都在等待他寻欢作乐。当然了,我知道你们要对我说什么。你们会对我说,店铺后间有十五个女人,在法国根本不可能。少安毋躁,你们就瞧好吧。要知道,他是个魔鬼,有他的魔法。你们想象一下,这个魔鬼,手指戴着一枚魔戒。只要用他那枚大银戒指触碰一下一个人的面颊,同时高声念咒语:‘卡尔瓦多斯、科涅克、香槟上等烧酒’,那人当即就缩小成我的小手指三分之一这么大点儿。要使其恢复原形,还是如法炮制,念咒语:‘阿梅、山扎诺、佩尔诺’,就无须用魔戒触碰那人的面颊了。你们明白了吧,事情很简单。在这个街区,几乎每天都有一个女子失踪,无论顾客还是警方,任何人都没有觉察出来。在美好青春咖啡馆,顾客时常议论,各有各的看法,那个魔鬼也同大家一样。在顾客中间……”

讲到这里,老板娘停下来,仿佛怀疑姑娘们听她这故事心不在焉,便严厉地问道:

“你们思想溜号啦?”

“没有!”听众高声回答,表明她们在全神贯注地倾听。

“我刚才讲到,在顾客中间,有一个男子,一个十八岁的青年,每天傍晚都去喝杯开胃酒,人称怪相雅诺。只因他一微笑嘴就变形,眼角耷拉下来。他踏实认真,人很节俭,一心想工作,无意寻欢作乐。见他长到十八岁,这一带人都嘲笑他。‘就是个拉皮条的货,’他们私下说,‘当了杈杆儿,越长进越矮下去。’怪相雅诺呢,就由着别人说。他毕竟有自己的小娇娃,一个褐发姑娘,名叫拉莫娜,她在外面拉客,每天给他带回来二百法郎,少说是这个数。跟你们说,这是二十年前,二百法郎,这很可观了,你们可以相信我这话,尤其是对于年轻人。他的拉莫娜,是他调教出来的,他灌输给她那些好的道德原则、好的心态,是怎么做到的啊。要注意,跟小女孩不动粗,当然了,必要的时候,他还是照屁股踹一脚,对于成了年的女子,他就劝说她们明事理。凶狠中的凶狠者,就是对付雏妓的那些老手,兜里总揣着手枪,这不是雅诺的作风。他的防身之术,是来自头脑的敏锐、聪慧。才十八岁,他就与警察局合作,成为眼线,丝毫也没让人看出破绽。总之,你们明白,怪相雅诺是个好人,是个有前途的人。一天傍晚,他与拉莫娜喝佩尔诺开胃酒,从魔鬼咖啡馆出来,瞧见一个金发女郎走过去,年轻漂亮,身材十分匀称,运动型的线条,颜值极高,一对乳房撑起了胸衣。他受到冲击,可那又怎么样,他不可能舍弃拉莫娜。第二天正午,恰巧在同一地点,他又遇见那个金发女郎。啊!这一次,对不起,他独自一人。他径直扑向那山雀,大肆进攻。你们想想看,人家让他滚一边去。‘少来打扰我’,人家对他这样说,口气特别冷淡。接连几天,总是同样的场面。跟你们说吧,那个姑娘很有性格,但是缺乏训练,挣不到一苏钱。朗万店的小徒工,嫩得很,城里长大的轻佻少女,单纯得很,还相信勤勤恳恳的那种小曲调。那是住在七楼阁楼上的天竺葵和金丝雀,你们应该理解她是什么类型的人。而怪相雅诺,除却爱不说,只看到如此美丽的一位少女在生产车间虚度青春,殊不知在街道上就能大有作为,心里实在难受。然而,学徒小女工很倔强,不理解他是为她好。怪相雅诺深受挫伤,跟拉莫娜在一起,也有点心烦。一天中午,他扇了拉莫娜两个耳光,连芝麻大点的小事儿都算不上,她就是说要买一顶帽子。二人相约晚上在魔鬼咖啡馆见面,到了约定的时间,却不见拉莫娜,回公寓也不见人影。他头一个念头,还以为她挨了两记耳光,生气走了,可奇怪的是,她的用品全撂在他这儿。由于还挣一点点黑钱,他就向警察打听,有时整顿世风,她很可能被拘留。警方也一无所知,于是,他开始怀疑,莫非像本街区许多别的女子那样,拉莫娜也失踪了。无论是怎么回事,终归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怪相雅诺白白节俭了,一个调教好的女人忽然失去,心里毕竟感到空落落的。不过,你们也该明白,他特别系恋那个金发女郎,心思也就全用在她的身上了。他不遗余力地追求,一小步一小步有所进展,真不容易。这家伙,最会哄女人,软语温柔,细情称赞,时而叹息几声,时而翻翻眼珠,不要忘记,还有他那微笑的怪相,扭曲的嘴角也特别可爱。渐渐地,小妞儿也就随他便了。有一回,她对他说:‘我叫金发丽丽,十六岁半了。’还有一回,他们一起喝了开胃酒。接着,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同意要一起过星期天,约定上午十点钟在魔鬼咖啡馆见面。他俩说好先去参观格雷万蜡像美术馆,小妞儿想要看看朗德吕的头像,吃完午饭,下午去看电影。金发丽丽先到了。怪相雅诺刚好拐过街角,望见她走进美好青春咖啡馆,他随后也走进去……你们精神溜号啦!”

“没有!”

“他随后也走进去,可是,在美好青春咖啡馆里,根本不见金发丽丽,也没有一个顾客,只有吃人魔鬼站在柜台后面。怪相雅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管怎样,他沉得住气,没有询问,要了一杯白葡萄酒,同老板闲聊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不耐烦地看了看时间。老板就问他:‘有约会?’雅诺回答:‘对,昨天晚上同那金发姑娘约好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吃人魔鬼平静地应声道:‘她一定会来,不过,女人嘛,总要迟到。’没错儿,他躲躲闪闪,因为他肯定看见了金发丽丽,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进了咖啡馆。你们想象一下,怪相雅诺心中可能会提出什么问题。这一整天,他就反复思考这件事。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还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然而,有一天早晨,他穿上拉莫娜的旧衣裙,装扮成女人,在几乎确信没有顾客的时刻,走进了魔鬼咖啡馆。他抹了红嘴唇,又描眉画眼,再塞满了胸乳的部位,头上扣一顶圆帽,一直压到眉毛,这样一打扮,谁也不可能认出他了。装扮成为少女,还挺像样子。自不待言,吃人魔鬼不会看走眼,但是毕竟觉得这身小鲜肉可以放进他的食品柜。怪相雅诺的肌肤,始终保持鲜艳的颜色。这个男人,一点儿也不邋遢,即使做爱也很古怪,从不随随便便。他就这样走进魔鬼咖啡馆。他说话柔声细气,要了一杯牛奶咖啡。魔鬼从漉水架上取一只杯子,对准龙头操作,调制咖啡,拖着脚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再注意这位女顾客,就好像他并未关注似的。怪相雅诺未免有点儿失望,心想这一招不灵。不过,他还是照样睁大了眼睛。魔鬼将牛奶咖啡杯放到柜台上,待女顾客上前取时,他就一抬手,用戒指蹭了一下顾客的面颊,并且随口念咒:‘卡尔瓦多斯、科涅克、香槟上等烧酒。’雅诺看见他的动作,听到他说的三个词语,甚至未弄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就到了魔鬼的手上,被放进背心的兜里,不知道是自己身形缩小,还是对方变大了。不管怎样,他落难了。魔鬼将他带到后间,随手扔进搁板上的一个色拉盆里,返身回到柜台。怪相雅诺始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看到四周的圆形围墙至少高达十米,像镜子一般光滑。好怪的监狱。不过,在这座监狱里,他不是独自一人。十来个女子围拢到他身边,七嘴八舌同时说话。转瞬间,她们都同他打了招呼,让他圆帽下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打听金发丽丽,但是谁也不认识她。估计她在旁边那只色拉盆,魔鬼那头猪,将最美的女子单放一处,好由他摆布。雅诺打听拉莫娜的消息。提起她,大家都认识。昨天晚上,魔鬼正巧把她吃掉了。她最遗憾的事,就是成为魔鬼盘中餐之前,未能好好亲一亲她的小男人。你们要对我说,他这是自找的,可是,你们想一想,怪相雅诺,他并不感情用事,他首先想到的是等待他的是什么命运。你们设身处地考虑一下。首先,他不是在受宠幸女子的色拉盆里,必须预见到最坏的情况,那就是被吃掉。雅诺的满腔怒火无法平息。他愤愤不平的是,自己竟然为一张小脸蛋儿断送了性命,让心中模糊的念头牵着鼻子走了。应当承认,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口气是咽不下去的。然而,气愤无济于事。他最终也正是这样想的,而且开始思考。他仔细察看围墙,发现盆沿儿有一点儿豁口。唔!那算不了什么,划裂一个小口儿,几乎看不出来。然而,他那颗小脑瓜就在那上边打起主意了。问题就在这儿,他呢,遇事儿,就得打主意,在一个男人身上,这是最根本的。众所周知,有些人就是脑残,什么也干不成。突然,他开始脱衣服了,脱下外衣、长裙,撕成布条。他是要结成一条绳子。那些女人一个一个凑到近前,随着他一件件脱下衣衫,她们更加仔细地打量他。她们觉得,作为一个小姑娘,这副身子骨有点儿怪:后背干瘪,大腿扁平。就在他结绳的工夫,有一个名叫特蕾丝的高个儿女人,一心想要弄明白。她嚷了一声:‘是个男的!’她简直发疯了,其他人也都激动起来,纷纷扑向他,伸手你摸摸这儿,她摸摸那儿,大家都想要他。可是,对不起,怪相雅诺不吃这一套。他现在想的是保命的事,还来跟他扯这份儿淡,她们不要看他,别找不自在。高个儿特蕾丝还在纠缠,他就一头撞上她的鼻子,猛起一脚,踹中她的饭袋,刹那间,她就完蛋了。雅诺本来不粗暴,但是,他干事喜欢利落。他希望女人自重。其他女人看到他如何收拾特蕾丝,立刻都老实了。她们都一心想帮他,结果进展顺利,临近傍晚,绳子就做好了。绳长至少十二米,当然了,这只是按照他的身高比例估算的。其实,不过就像我巴掌这么长。怪相雅诺脱下鞋子,拴在绳索一端,试图甩到色拉盆墙头上靠近豁口的部位。但是墙头内倾,抛不上去。于是,他将女人们聚拢起来,说道:‘你们帮我上去,我再把你们从这里拉出去。’你们说说,她们是否能帮上忙。他让她们搭成金字塔,而他爬上去,将绳子抛到墙壁后面。鞋子嵌入豁口,我的雅诺就能爬上去了。他吊在半空中,女人们都鼻子朝上仰望,急得直跺脚。然而,他一到达顶端,就收起整条绳子,丢下这些小妞儿。在危难中,谁都会各自逃命。雅诺没有胡来。过一会儿,吃人魔鬼要来,如果发现色拉盆里空无一人,那他立刻就会搜遍房间,把所有人都捉回去。受宠幸者的色拉盆就在旁边,几乎紧挨着,雅诺瞧瞧盆里的情景,认出了金发丽丽,感到一阵激动,触动到了内心。可是,不要儿女情长!处于困境的一个男人,动感情就是软弱。至于金发丽丽,以后再说,看看有什么办法。怪相雅诺顺着绳子滑下去,站到搁板上。到此他才明白,自己远远没有得救。眼前房间大如半座巴黎城区,正中央摆放的床铺,在他看来宽过塞纳河。他脚下的断崖绝壁至少有三百米深,根本无法下到地板上。他明白命已该绝,不是饿死在搁板上,就是被吃人魔鬼抓回去。突然,他瞧见一只大灰蛾,就落在色拉盆的脚下。他毫不犹豫,一下子就跨上去。大灰蛾当即飞起来,背上驮着怪相雅诺,满屋子飞旋。你们想象一下这种巡航。雅诺心里嘀咕,灰蛾会飞到哪儿着陆呢?它几乎贴着棚顶飞行,忽而到这一端,忽而到那一端,弄不清它在寻找什么。最终,它要落到吸顶灯的灯罩上,离地面三百多米高。你们说,一个人落到这种境况,还谈何出路。雅诺心想,这情况可不妙。这时,房门开了,他看见移进来一座高山,正是吃人魔鬼来察看他的色拉盆。房门的声响没什么,倒是带动的气流惊动了大灰蛾。它又飞起来,绕着房间折来拐去,恰恰落到魔鬼的一个肩头。你们有什么说的?怪相雅诺在吃人魔鬼的肩上,没有一根寒毛是干的……你们思想溜号啦?”

“没有。”

“我讲得很明白,没有一根寒毛是干的。要承认事起有因。魔鬼走到搁板前,先是看了一眼金发丽丽所在的色拉盆,这是他最感兴趣的。一饱眼福之后,他将目光移向另一只色拉盆,伸手过去,也不挑拣就抓起一个女人。厄运降到大个子特蕾丝头上。魔鬼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她举到眼前,在给她扒衣裳的时候,她看见了什么?看见了怪相雅诺骑在灰蛾背上。她当然恨他揍了她,临死更想报复。要知道,这是人之常情。她指着雅诺,竭尽全力喊叫:‘喏,在您肩头,魔鬼先生,有个从色拉盆逃出去的人,就在您的肩上。’她拼命叫喊,幸好在吃人魔鬼那对大耳朵听来,跟马蜂的嗡鸣差不多。魔鬼扒光她的衣衫,把她头朝前送进嘴里的时候,她仍然不停地叫嚷。咯吱一声,牙齿一咬,大个子特蕾丝就活到头了。吃人魔鬼咂了咂舌头,嘴角还流出一丝鲜血。怪相雅诺吓得脸色煞白,用脚跟猛磕灰蛾的腹部,好驱赶它飞走,可是没法儿使它动一动,估计它是打瞌睡呢。吃人魔鬼美餐特蕾丝的时候,觉得肩膀上有什么东西,就摸一摸这边。你们想想看,雅诺吓得魂不附体了。他一只脚搭地,也就是说,踩着魔鬼的肩头,用双手掐住灰蛾的脖子,往悬空推它。结果,灰蛾好似坠落的重物,朝地板扎下去,眼看就要摔到地上,才又飞起来。大灰蛾再次载着它的骑士绕屋子飞旋。这回看它落到哪儿了。吃人魔鬼已经离开了搁板,返回柜台了。总算没事了。可是现在,大灰蛾不是故意戏弄人,就是出于偶然,又停在了天棚,我的雅诺没承想一下子倒悬,脑袋冲下了。他的双腿再怎么夹紧,也坚持不了多一会儿。下面就是床铺,但是在一百多米高空,他还犹豫,不敢撒开手跌落下去。一刻钟过去了,灰蛾还没有飞离天棚的意思。雅诺感到恶心,什么也顾不得了,双眼一闭,就坠落下去,掉在床铺中央。他的头有点儿晕乎,主要不是落差,而是撞击引起的。天开始黑下来。午夜之前,吃人魔鬼不可能回屋睡觉。雅诺心想,这段时间可以睡一觉,他便躺在长枕下,在枕头和床单之间。在那下面,就仿佛在隧道里。他累极了,时间流逝也不觉得。到了午夜和一点钟之间,吃人魔鬼回来睡觉了,他开了电灯,径直走到搁板前。雅诺躲在隧道里,注视他的一举一动。要发生的事情,雅诺预见得很准。吃人魔鬼先从色拉盆里取出金发丽丽,放到床上,用魔戒触碰一下她的面颊,同时念咒:‘阿梅、山扎诺、佩尔诺。’他刚一念完,小姑娘就恢复了正常的身形。她躺到雅诺这边,雅诺完全可以躲进她的耳朵里。魔鬼瞧着她,颇不高兴,对她说道:‘怎么?就这样接待主人:头发也不梳一梳,指甲也不剪一剪,还一副没有睡醒的神态?’丽丽起身,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你们若是在场,就会亲眼看见她对他多么亲热,多会撒娇,你们会想,没错儿,这个女人真有两下子。吃人魔鬼喜笑颜开。两个人一钻进被窝,就开始了电影镜头。我跟你们说,那个吃人魔鬼,是个非常淫荡的家伙,很会玩花样儿,提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怪相雅诺欣喜地看到,金发丽丽十分卖力,也应付裕如。他很满意,她学会了生活。不过,你们会从另一方面对我说,这毕竟是件令他揪心的事。其实不然,要知道,不会那么难受。比较他而言,他们的身体太庞大了,那种行为看上去并不像真事。在我们看来,有点儿像先贤祠教堂与巴黎圣母院交欢。吃人魔鬼在床头柜上放了一瓶红葡萄酒,不时拿起来喝一口。小事一桩,他需要润润喉咙。这是他的习惯。一瓶酒喝完,就到了睡觉的时间,他作出决定。他用魔戒拂一下金发丽丽的面颊,念咒语:‘卡尔瓦多斯、科涅克、香槟上等烧酒’,将她放回色拉盆里,他重新躺下,关了电灯,很快就打起呼噜了。这正是怪相雅诺等待的时刻,他轻手轻脚走出藏身之处……你们精神溜号啦?”

“没有。”

“走出藏身之处,在床单上摸索着前进。夜色漆黑一片,只有对面房子一扇窗户的灯光反光。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吃人魔鬼继续呼呼大睡,头枕着弯曲的胳臂,手平放在床单上。雅诺靠近那只手,将脸贴到魔戒上,高声说道:‘阿梅、山扎诺、佩尔诺。’他一下子就恢复了正常的形体和壮实的体魄,我们不要忘记他的智慧。那个对头一直在沉睡。怪相雅诺开了电灯,操起床头柜上的空酒瓶,照对头的脑袋猛砸下去。噗的一声!吃人魔鬼来不及惊醒,就给打昏了。雅诺取下那只银戒,戴到自己手指上。照样念咒:‘卡尔瓦多斯、科涅克、香槟上等烧酒。’吃人魔鬼的形体随之缩小了。他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也在一只色拉盆里,被他所有的女囚围住。你们可以算定,这回他可老实了。这些女人开始扒光他的衣服。他哭哭啼啼,哀求她们,许诺给她们钱,给她们梳妆用品,然而,什么好话都不顶用。她们穿着高帮皮鞋一顿乱踢他的肚腹,用指甲猛抓他的肌肤。他全身血淋淋的了,怪相雅诺见状赶紧制止,不得不将他取出来,免得被撕烂,先放进火柴盒里,等待命运的最后处理。接着,他就解救这些女子,首先是金发丽丽。金发丽丽看到自身恢复自然形态站在他身边,就对他说:‘雅诺,亲爱的,我这辈子就做你的女人了。’她说到做到。被囚色拉盆期间,她认真思考,完全想明白了,生活并不是一场无聊的消遣,同样,也不是在缝纫车间学徒干活,一个女人就能成长起来。大约凌晨两点钟,所有女人都聚集在房间里,接受魔戒的法力,恢复身形。唯独吃人魔鬼,仍然保持一件小玩意儿的大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怪相雅诺决定,把他丢在街头以示惩罚。也许最终有人收留他,拿到集市上耍戏,以便挣点儿小钱。过了一阵,他们这帮人来到街上,把他撂在人行道。他们以为给了他一条活路,不料来了一条狗,一口叼起他,连停都没有停下来,咔吧一声,就把他吞下去了,惹得这帮人一阵狂笑。金发丽丽睡在雅诺家里,第二天醒来,想想狗吃魔鬼的情景,还忍不住发笑。其实,对于吃人魔鬼而言,也算死得其所。

“怪相雅诺留下了魔戒,打算用来赚钱,他肯定有办法,尤其是他那聪明劲儿,已经显出来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银戒丧失了魔力。但是,这阻挡不了他们干成事。金发丽丽由雅诺调教出来,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你们一定见过他们,手拉着手,满怀信心地望着未来,严肃地走在人生路上。十年之后,他们就当上了一家红灯馆的老板。

“你们精神又溜号啦?”老板娘声音低沉地问道。

“没有。”姑娘们突然心头一紧,唏嘘地回答。

“现在,对你们,我可以全盘托出了。怪相雅诺,就是约翰先生,而金发丽丽,就是我……红灯馆……至于红灯馆……红灯馆……”

老板娘放声痛哭。约翰先生也偷偷擦了一把泪。他走过去,推开百叶窗。在这些人的记忆中,谁都从未见过百叶窗这样敞开。生锈的折页咯吱咯吱惨叫,骇人的阳光射进了厅堂,荡涤了多少祈福夜晚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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