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斯

我们生活的爱犬  作者:马塞尔·埃梅

五年中若斯虽然来过三次,可是到了这小镇城郊的居民区,他还是认不出姐姐住的房舍。他甚至忘了有个明显的标志:房子正面一楼与二楼之间,砌了一道苹果绿的瓷砖。他下了出租车,走到铁栅门前,面对这幢洁净而宁静的小楼,油然而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绪,类似一种孤独感。司机阴沉着脸,从车上搬下来三只军用铁皮旅行箱,里面装着若斯的全部家当,而箱子外面的白色大写字母,则标明他的姓名与军士军衔。刚出车站那会儿,司机看到这个须发花白的瘦小男人走过来,见他头戴贝雷帽,翻领上镶着黄丝带,就嗅出这是个职业军人,心头当即就涌上对军国主义愤恨的情绪,再看到这些旅行箱,就愈发坐实了他这种反感。

若斯想要推开铁栅门,这才发现院门上了锁。这时,司机正把第三只箱子搬到阿里斯蒂德-布里昂林荫路的人行道上。若斯吃了闭门羹,转过身,皱起眉头,仿佛怪司机似的,语气生硬地说道:

“这里没人?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关我的事儿。”司机傲慢地回敬一句。

“我该付您多少钱?”

里程车钱七法郎,再加上三法郎搬行李费。若斯付了钱,只给了十苏[合0.5法郎]小费。司机怒目而视,不屑地撇着嘴,一句话未讲便收起钱,上了车,朝院内唾了一口,这才开车走了。若斯看一眼手表,将近五点钟了。天空铅灰色,云层压得很低,潮湿的冷风报来冬信。林荫路几乎空荡无人,路两侧排列的小楼,颇为别致却死气沉沉,唯独靠近城区的那一段,面对面竖立着公寓大楼,穿过城区再延伸到另一端的城边,便是暂时搭建的穷人居住的棚屋了。若斯伫立在旅行箱前,只听见树木间呼啸的风声,而风偶尔暂停的瞬间,还听见锯木的声响从一家靠近铁路道口的木厂传来。他这个人,在长期的军旅生涯中,行踪不定,走遍法国、德国、北非和近东,面对任何景色从未动过情,此刻却强烈感受到这外省小镇城郊的凄凉,想想自己听人劝说到此地度过余生,一来就隐约觉察出一种威胁。他不免不安地注意到这种新现象:自己这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只因他这个千锤百炼的硬汉,他这个在自己眼里由职业军人所代表的真正的人,似乎要受到世俗生活邪恶的侵害与腐蚀了。他又转身面向住宅,这才发现铁栅门的砌石柱上镶着门铃按钮,便走上前随意按一按。几乎紧接着,住宅里就传来开门的响动,随后在房侧的水泥小道又响起脚步声。是他姐姐瓦莱莉出来了,她身穿家居黑色长衣裙,又高又瘦,那冷酷的面相,并未因分梳两鬓的白发而稍为缓和。她那声音清脆而冰冷,听来很响亮:

“怎么回事儿,你已经来啦?你本来应该明天傍晚才到啊。”

“我在门口等了有一刻钟了。你在家怎么还锁上院门呢?”

“我当然有自己的理由。你又是为什么提前动身也不跟我打声招呼?这是多简单的事儿啊。”

“你若是愿意开门,那就快点儿开。我的行李还撂在人行道上呢。”

瓦莱莉打开院门,看见三只旅行箱,便问道:

“就这些行李?”

若斯将箱子搬上小台阶,靠着房子正门,他姐姐则回屋里给他开门。天色向晚,屋里已经昏暗。若斯找不到电灯开关,要瓦莱莉打开灯,姐姐却说天儿还太早,看得见东西。若斯绝非挥霍无度的人,而是恰恰相反,但他这个军士,军旅生活长达三十六年,确实不可能养成持家度日点滴节省的意识。

“我这是搬箱子上楼,总不至于让我摔倒在楼梯上,磕掉大牙吧!他妈的,什么鬼地方!”

“好,好,开灯就开灯,”瓦莱莉说着打亮了电灯,“不过,你何必讲这种脏话,惊动左邻右舍呢?你来这里,可不像在军营了,这话你得记住。”

若斯在房间里一只一只打开箱子。头两只箱子装着衣物,有一套便服、三套军装,他虔诚而又小心翼翼地摊在床上,动作十分温柔,十分谨慎,有时就像在爱抚。瓦莱莉看着她弟弟整理,她的注意力更多用在兄弟本身,而非那些衣物上。她靠着房门,离床铺和镶镜子的衣柜同样远,热切的目光跟随着若斯往来于床铺和衣柜之间,看着他往衣柜里摆好服饰用品。第三只箱子主要装着纪念品,大多是在叙利亚和北非集市上买的,有墨水瓶、烟灰缸、劣质的皮草制品、小盒子、铜花瓶、银线绣花拖鞋、匕首、手枪、粗俗的画片。若斯硬逼着姐姐去楼下,给他拿来一把锤子和几根钉子。他穿军士正装的画像、福熙[福熙(1851—1926),法国元帅,“一战”后期,他统领联军,赢得战争的最后胜利]元帅的彩色画像,以及他和一些下级军官一起拍的几张照片,全都被挂到墙上。最后,看看床头上方,原先摆了一尊年久发黄的基督石膏像,现在空出来的地方,他挂上了一个镜框,框里的黑丝绒衬布上,别着他荣获的一枚军功奖章、两枚战争十字勋章:一枚是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世界大战的十字勋章,另一枚是国外战役的十字勋章。

“我的照片,你一张也没有挂出来。”瓦莱莉指出。

“那又何必呢?一年到头,我天天都能见到你。再说了,我全丢了,你那些照片。”

“劳驾你给我找回来。我给你寄过三回照片。第一回是一九一四年,第二回是一九二七年,第三回就是去年。我可不能容忍我的照片在警卫队里传来传去。”

若斯正面看她那张脸,随即移开视线,耸了耸肩膀。瓦莱莉满脸通红。她从弟弟的目光里,又看到所有男人移开的目光,看清她这老处女的一辈子屡屡复萌的幻想,总碰到这样一成不变的回答。就在若斯整理他那些纪念品和小玩意儿的时候,瓦莱莉朝衣柜一扇门上的镜子瞥了一眼,望见自己这张脸瘦骨嶙峋,随着年龄渐老,头发变白,让人难以辨识性别,削弱了丑陋总显示的冲击的意味,但还是保留了令人生厌的男性化特点。

要吃饭的时候,姐弟俩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口角。瓦莱莉一如往常,餐桌摆在厨房,而若斯却要到餐室用晚餐。他这种要求倒不是市民虚荣心在作祟,而是一贯厌恶厨房的气味,尤其水槽、垃圾桶的气味。瓦莱莉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是她断然拒绝了弟弟的要求。二人各不相让,于是吵吵嚷嚷,争论起来,各自摆出对这个家庭的贡献。瓦莱莉强调,她独自拥有这所住宅,是她讨好一位姑妈长达三十年,才连同几张公债证券一起继承来的。此外,这个家也是她操持的,她还有音乐才能,会弹钢琴,结交了一些体面的人。若斯也据理力争,家里有他这个男子汉,她就不会因独自生活而担惊受怕;他还寄给姐姐生活费用,从而让她过上安适的生活;他特意表明,自己瞧不起她的音乐才华和那些社交关系。看姐姐丝毫也不退让,若斯干脆决定去餐馆吃饭,第二天乘火车离开。瓦莱莉这才好歹将餐桌摆到餐室里。

次日还不到七点,若斯睡醒就立刻起床,还按老习惯,动作麻利地洗漱,就好像时间紧迫,他必须在点名时刻赶到营地操练场似的。下楼之前,他到窗口望了一眼,只见街两侧人行道上,商店职员和小学生都步履匆匆赶往城区。他走到第二扇窗户前,目光越过围墙,发现邻家屋旁的花园那边似乎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若斯走到楼下,却找不见人,前后两道房门,哪一道也打不开,他正想跳窗户出去,恰巧这工夫,瓦莱莉身穿睡衣来到厨房。

“我倒想弄清楚怎么才能从这破房子里出去,”他说道,“哪儿都找遍了,也不见钥匙。”

“你也许可以向我道声早安吧。”

“早安。你得给我一把钥匙。”

“你用不着钥匙。”

这一大早起来,若斯就开始怀念军营,处于空落落的失常状态,情绪本来特别糟糕,一听姐姐不顾明显的事实一口回绝,登时气得脸色煞白。瓦莱莉还算敏感,随即猜出这种气急败坏的内情,不等弟弟大发雷霆,赶紧把钥匙给了他。在若斯喝咖啡的时候,瓦莱莉站到厨房窗口,指着屋后的一片菜地让他看。

“你每天可以花点儿时间侍弄侍弄菜园。”

“不。”若斯回答。

“你会闲得无聊的。你打算怎么打发自己的日子呢?”

“安享我的退休生活。”他凄然地回答。

吃完早饭,若斯就出门了。他急匆匆的样子,有点儿像个大忙人,瓦莱莉觉得诧异,忍不住问他去哪里,得到的却是一种含混的回答,这就更刺激了她的好奇心。若斯沿着阿里斯蒂德-布里昂林荫路,一直走到城区的入口,便踏上通衢大道。然而,他既不观赏街景市容,也不注意街头繁忙的景象,以及来来往往逛早市的家庭主妇。他心事重重,步履匆匆,仿佛怕耽误了约会似的。出了城区,他面对两条林荫路,不免犹豫,还是拐上了梯也尔路,但是并不确信走对了路,脚步自然就放慢了许多,甚至有好几次想折回去。他已不抱任何希望,却猛然间发现到了军营的铁栅门前。这里原是骑兵营区,现在改为部队的民用办事机构。操场空荡荡、光秃秃的,地面很平整,可是,在这名军士老练的目光看来,地面还是略微有些起伏,令人心中悸动,而营房高大的淡蓝色窗户、练马场青绿色的玻璃棚顶,更是激得他的心怦怦直跳。面对这虽已废弃,但仍可以感受完美生活的场所,自己却身穿破旧的便服,实在是掉价儿。他有此感触,就不敢驻足在人行道上瞻仰军营,便沿着林荫路再往前走一段,然后折回来,走进骑兵旧营地对门的一家咖啡馆。老板娘给他上了一杯白葡萄酒,主动搭讪,不待顾客询问,甚至在对方没有表现出兴趣的情况下,她就抱怨起来,说骑兵团一撤离,就严重损害了她的生意。她指责社会党掌权的市政府毫无作为,没有留住这支部队。

“那些人不明白,一座没有驻军的城市,就像一个毫无盼头的可怜寡妇。”

她又要开始回顾她这咖啡馆从前的盛况,若斯却抬头向她投去严厉的目光,迫使她闭了嘴,返回柜台后面。若斯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从容安闲地饱览整座军营。营房环绕操场,他对操场更感兴趣。唯独一名职业军士才能理解,军营的操场有多壮美,呈现无穷的变化。军营操场的空间有一种微妙的物质,堪比军队纪律的一种范围。他凝望观赏了三刻钟,总能发现操场新的一面,既熟悉又扣人心弦。而他心弦每次拨动,都能在他的前尘往事中,得到延续的回声,或者一种明确的佐证。

将近十一点钟,有两个男子,一名中士和一个平民,从最远的一座营房出来,走向铁栅门。那个平民举着伞,酷似高举着一把马刀,显然原先也是个军人。走近些就能看出,他那制服的剪裁,打领带一丝不苟的方式,以及戴一顶黑毡帽平添的几分天真神态,都不可能让人看错。若斯觉得欣慰了一些,而刚才望见那人践踏军营的操场,就像目睹有人玷污圣地一般心里难受。然而,待这二人走进咖啡馆时,若斯却无意结识,也不想同他们建立关系。他在军队生活中,也一直同别人保持距离,独来独往,没有交朋友。无论到哪支部队,他总是一丝不苟,强调秩序和纪律,极端严厉,从不通融,受到士兵们的憎恨,也被同僚们尽量疏远,而上级军官则几乎不加掩饰,鄙视这个模范的军士,认为他十分蠢笨,毫无人情味。他本身也不喜欢任何人。

若斯回到家中,发现尽管姐姐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以免怒形于色,其情绪却处于异常状态,一直难以掩饰。原来,瓦莱莉上午趁弟弟出门,搜查了他的房间,搜出一盒避孕套,而若斯为了顾全面子,本来将盒子藏在一叠内衣的后面。她期望发现的东西,恰恰是这类物件。想到弟弟还同一些女人保持这种令人憎恶的关系,她心里五味杂陈,又愤怒,又厌恶,又害怕,又赞赏,还有强烈的好奇。在午餐桌上,若斯旁若无人,只顾吃饭,而姐姐不时偷眼瞧他,心想这个男人真是恬不知耻,心里明明在回味那种淫秽的勾当,还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不免越想越恼火,认定他那样若无其事是存心挑衅,于是忍无可忍,突然发问,吓了他一跳:

“上午你去哪儿啦?”

若斯一下子就慌神儿了,近乎有罪的样子,说他进城在街上随便走走,然而言辞闪烁,只字不提他去军营的朝圣,说话不免吞吞吐吐,唯恐泄露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瓦莱莉欠身向前,气呼呼地抛给他一句:

“你去看一个女人!”

“没有,”若斯非常平静地回答,“我没有去看什么女人。”

若斯松了一口气,看来姐姐猜疑错了。由于姐姐一口咬定,若斯便说:

“这又干你什么事儿呢?”

“干我什么事儿?我走到哪儿,城里人都认识,我不愿意听别人说,我是一个讨厌的人的姐姐。”

若斯顶了一句,呛得瓦莱莉目瞪口呆。

“你想什么呢,”他说道,“不会以为我少得了女人吧?”

若斯每周有三个上午,到军营对门那家咖啡馆度过,这成了他的一种习惯。他还受一种胆怯心理的制约,不能每天都去一趟。况且,每次见到这座像他一样丧失当初使命的军营,他总有点儿痛心,而这种欠缺军人气概、有失缠绵的动情,也引起他几分疑虑。不去观望军营的日子,上午时光,他同样到外面消磨掉,反正无事可干,又能惹他姐姐不安而得到满足感。他进城或去乡间游荡,漠然对待周围的人和景物,拖着这份儿无聊,平静而规规矩矩地到处闲逛,漫无目的,也不会发生意外。在外边久久转悠之后,他乐得回到家中,重又见到瓦莱莉那张充满敌意的面孔、那种警觉的恼恨、那种盘问的眼神。二人之间的根本误解,由此产生的冲突和争吵随时会爆发,使得彼此都处于持续的紧张状态,而这种又难受又振奋的状态,却是他们都感到有所需要的。每当若斯出语伤人,或者违反共同生活的习惯,惹恼了瓦莱莉时,每当他感到姐姐电闪雷鸣的目光逼视他时,他就重温了在军队中的乐趣:从前看到挨了他训斥和挖苦嘲讽的士兵因愤恨而失态的一张张脸,他产生的就是这种快感。不过,他还是觉出,姐姐对他的猜疑和进逼的姿态,涉及伤了自尊心的女性的一种隐私,这引起他的畏惧和憎恶。而且,这种感觉十分强烈,有时在二人吵得不可开交的当儿,他会突然退让,甘愿让姐姐占了上风。

午后的时光实在漫长,如果不设法激怒瓦莱莉或者引起她的猜疑,稍许得到点儿满足感,打发一下无聊,那么他会受不了的。他时常借口有紧要的事情要干,却不说明是什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其实,他只是坐在安乐椅中看看报,或者什么事情也不做。可是有一天,他确信姐姐守在门外窃听,便离开座椅,用小刀柄有节奏地敲打桌子,这种小把戏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一刻钟之后,他又换成梳子,用齿儿刮壁炉台角的大理石,发出节奏相当的声响。这两种有规律的声音交替出现,瓦莱莉无法解释,又好奇又恼火,在门外干着急。这次得手,若斯更是乐此不疲,进一步改进音响效果,每天下午都有新发现,很快就达到了复杂的声响。例如,他右手拍打着桌子,左手同时摇晃着一网兜赛璐珞小球。这些从商场买来的小球,内里中空,包着一颗金属球,滚动时撞击出低沉的声音。他在这方面,用上了从前在军营中变着法儿折磨士兵时所发挥的创造才能。瓦莱莉神经达到了极限,火气憋在心里难以发泄,她终于明白,必须起而抗争了。于是,她也佯称有事情,下午的一段时间关起房门。不过,她确信弟弟不会来门口偷听,必须弄出相当大的响动才行,隔着两层壁板也能让他听见。在一段时间之内,她没有找到任何真正满意的办法,直到有一天,她心生一念,将一个砂轮安装在自己房间。她舍不得弄坏好物件,就打磨废铜烂铁和不能用的锅,发出不同的声响,听来相当惊人。若斯第一次听到如此响动,还真有些气馁了,随后他又振作起来,确信自己的活儿高明多了,瓦莱莉这么干太过粗糙笨重,因此,继续着他这种细腻的组合音响。有时,砂轮声停止了,若斯欣然地听到门外地板轻微的咯吱声,暴露出瓦莱莉来到了门口。

黄昏时分,若斯走出卧室,锁好房门,拎着一大包东西走了,其实里面装的不过是些废纸。他离开这条路,走出二百来米远,将纸包丢进一片小树林。阿里斯蒂德-布里昂林荫路的尽头离城最远,靠近铁道线,路两旁有些木板房,以及用废旧材料临时搭建的简陋小屋。若斯经过时,往往能碰到一个褐发少女。那是西班牙难民的女儿,瘦瘦的身材,有一双狼一般的眼睛,她大胆地冲他微笑,甚至还试图同他搭话。他不止一次受到强烈的诱惑,但总是控制住了自己,唯恐有失体面。同一个衣衫褴褛的穷姑娘苟且,会损害他从前军人的名声。反之,他却并不禁绝自己去逛窑子。每星期五吃过晚饭,他就去博朗-博坎街,把这每周一次的消遣,视为保健的一种责任;此外,那里的环境和气氛,与他军营生活的记忆密不可分。

二月末的一个星期天,他到这小城居住约莫有四个月了,夜里下起雪来。临近中午的时候,若斯坐在餐室的火炉旁看报。

十一点半钟,像每个星期天那样,他听见铁栅门开关的声响,是姐姐做完弥撒回来了。待他从报纸上抬起头来,姐姐已经从窗前走过去。他透过窗帘,只见雪花纷飞,形成厚厚的雪幕,遮住了邻家的房舍。瓦莱莉从厨房的门走进来,伫立在他面前,说道:

“你眼睛看着我!”

若斯注视她。她站得溜直,扬起下巴,在她那顶绣有一只白鸟的帽子下面,两只眼睛炯炯发光。

“我知道每星期五晚上你去哪儿鬼混了,你这头猪!刚才做完弥撒出来,是杰西科太太告诉我的。可以肯定,此刻,全城人都晓得了。”

“那又怎么样?我没有损害任何人!”

若斯如此平静应对,无疑是火上浇油。瓦莱莉完全丧失了冷静的态度,放开嗓门儿骂起来,唾骂他是游荡哥儿、好色鬼、淫荡之徒,抛出这些肮脏的字眼儿一吐为快。若斯也恼火了,认为自己不该受此辱骂。他站起身来,但是并没有暴跳如雷,只是冲着瓦莱莉唱起一首淫秽的歌曲,头一段是这样的唱词:“头一个婊子我搂在怀,正是在营区的大门外……”他的歌喉像军号一般响亮,而且节奏短促,如同挥鞭跃马,使得这支歌像凯旋曲般欢快。瓦莱莉还穿着出门的大衣,气得身子直发抖,神经质地浅浅一笑,哆哆嗦嗦地逃往厨房。若斯却追上去,唱出第二段歌词:“我这头猪猡多可憎,骑着长枕头瞎折腾……”瓦莱莉好似一只困兽,已经退避到屋子的墙角,见若斯步步紧逼,她双手痉挛,按住肚腹高声嚷道:“不!不!”若斯一下子惊呆了,随即感到很尴尬,便转身回餐室,心里惴惴不安起来,别是这一闹,不觉中搅动了姐姐什么不光彩的心底事。

又到了星期五,为了表明他没有在姐姐面前低头,晚饭后,他一如既往去了博朗-博坎街,但这次几乎有些违心,未能从头脑驱除星期天上午发生的那一幕。第二天,瓦莱莉丝毫也不提及,只以缄默对他来表示她的谴责。此后,每星期五晚上,他外出变得不规律了。每次逛窑子,他总要想到姐姐,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姐姐从来没有远离他,甚至觉得她就在妓院的各个房间转悠,因而一旦到了那里,他就有了障碍,不能尽欢。到了四月中旬,他决意不再光顾妓院。

大约就在这段时间,一天上午,他坐在小咖啡馆的窗口,观赏骑兵军营的操场,却发生了一起意外事件,表面看来并不怎么严重,可给他带来了严重的后果。有几个附近工地干活的泥瓦匠,在咖啡馆柜台前一边喝酒,一边吵吵嚷嚷,同老板娘调笑。若斯嫌他们喧哗,妨碍他观赏,就扭头瞪他们一眼,要他们肃静些。就在这当儿,其中一个泥瓦匠,三十来岁的汉子,离开这堆人,穿过餐厅,走到若斯跟前。他不慌不忙,就像牲口贩子相一头牲口那样,先细细打量一会儿若斯,接着冷笑道:

“哦!原来是你呀,若斯军士,你这个混蛋玩意儿,在埃皮纳尔驻防那一年,你把我折腾得好惨。看来,他们也打发你退休啦?”

“不准你对我这样称呼‘你’!”

“你不准我?凭什么?就凭你这大牛舌头不准我?要知道,想关我禁闭,没门儿啦。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现在,我高兴唾你就能唾你的脸,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了,你也是罪有应得。你休想再罚我去做苦工,比不得从前了,还记得我的两个战友,拉夫兰和米诺,让你害得至今还在奥莱隆或者突尼斯南部。拉夫兰和米诺,你还记得他们吧,嗯,豺狼?说出来,你还记得,我要你说出来!”

其他泥瓦匠也围拢过来,当即同情自己的伙伴,敌视这个退伍的军士。若斯站起来应对,后悔身上没有别着手枪,暗自决定次日再来,就撂倒这个挑衅的家伙。老板娘及时过来劝阻,要那个出言不逊的人尊重她的顾客。那人怒火似乎平息下来,这意外事件本可以到此为止,却又来了两个人,是骑兵军营的下级军官。他们询问为何争吵,泥瓦匠感到怨恨的火气重又燃起来,便摆摆头,给他们指示他的仇人,同时灵光一现,找到了最恰当的语言当着两个军士的面羞辱若斯,他说道:

“喏,我从前的军士长,现在退伍没事儿干了,就跑到这儿来偷看军营,重温他的旧梦。”

若斯瞥见两名军人尴尬的目光,当即满脸通红,觉得自己一丝不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此后,他再也没有踏入这家小咖啡馆的门,再也没有转悠到这座军营附近。这起意外事件让他失魂落魄。他还是头一次感到,回归平民生活,就丧失了他的军衔所赋予的特权,也失去了军队的佑护,自己变得这么渺小,随时会受到外界的伤害。三十多年来,在那等级森严的世界中,无论碰到什么情况,他总能找到救援;而现在那个世界关闭了,退休将他抛到另一个世界,一个怪异而混乱的世界,他似乎毫无抓手了。

若斯观赏军营,逛窑子,还沉湎于往昔,一断了这两件事,他就毫无出门的意愿了。他外出散步的时间日益缩短,也不似原先那么频繁而有规律。无论进城还是去乡间,在任何地方,他都觉得自己于人于己都是个陌生者,于是急着回去,有时不知不觉竟然奔跑起来。回到家中,也只有在家里,他才恢复自身,重新把握住自己,在一种又怨恨又安全的氛围中,享受封闭状态生活的安逸。数月之后,他不安地看到,自己就这样在姐姐家里扎下根了,明明知道姐姐私下的意愿就是控制并奴役他。他早有离去的愿望,但是仅仅停留在口头上,他再威胁要离开,连瓦莱莉都不以为然了。她感到她这猎物正在成熟,便巧妙地使用花招儿瓦解若斯的精神,一方面设法为他安排极为舒服的物质生活,另一方面又加剧冲突,为共同的生活增添点儿刺激。她看到这一时刻来临了:她兄弟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手脚完全被一套习惯捆住,只能住在她这里,再也没有能力去别处独立生活,而她就可以随意摆布他,吓唬要把他赶走,同时又显得亲热,避免发生一点点争吵。就连讲什么话,用什么语调哄他,瓦莱莉都考虑好了,就好像听到自己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我的好弟弟,也许怪我这难以相处的性格,我始终未能向你表达我的真情实意,心里不免想,为你好也为我好,你是不是最好去单独过。”她处心积虑,就是要让他从早到晚侍弄园子。

若斯逐渐养成晚起的习惯,并非变懒了,而是因为可以推迟外出的时间。五月一日早晨,将近八点钟,他打开百叶窗,望见隔墙的邻家花园充满阳光,有个孩子正冲他微笑。那个男孩有两岁,名叫伊丰。他见过多次,却没有留意。多年之前,瓦莱莉就同这家人反目了,只因孩子的父亲,三十岁的保险公司职员,持社会党的政见,她就鄙视这全家人。那孩子站在一条小径的中央,信赖地微笑注视着若斯,这让他很感动,也随之微笑起来。他离开片刻,再回到窗口时,那孩子就笑起来,还挥动着两只小手臂。若斯每次离开,随后又出现在窗口时,孩子总以同样的快乐、同样的笑声迎接他。若斯兴致很高,几乎不间断地这样逗弄孩子玩,一直到该下楼用早餐了。在餐桌上,提起早已去世的祖父,姐弟二人又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瓦莱莉硬说曾亲眼见过祖父一直蓄留的长胡子垂下来,而若斯则记得很清楚,祖父的两撇胡卷曲着往上翘,接近眼睛。这件小事足以引爆一场争执,相互指责说话昧良心,数落对方虚伪、自私、嫉妒,七种罪孽[即天主教所称的七宗罪或七原罪]大部分都列出来了。若斯满腔怒火,憋闷了一上午,就没心思再想那小男孩了。

下午,他上楼回房间,准备像每天那样故技重施,搞出他那音响效果。不过,走到那个窗口,他还是先停下来,望见那小男孩背朝他走在花园小径上,脚下有滚动的石子,步子很是不稳。那像狗崽儿一样蹒跚的步态,若斯觉得很好玩,看着有意思,就丢下了对姐姐的怨气。他见孩子打着趔趄,不免屏住呼吸,还做了个动作,仿佛要上前扶住。孩子终于稳住了身子,过了一小会儿,他转过身来,又看到若斯站在窗口,就喜笑颜开,手舞足蹈表示他的欢乐。这一老一小相视微笑,就这样过了一刻钟。若斯开始自责,不该在这种无意义的事儿上浪费时间,于是,他取出总带在身上的钥匙,打开抽屉,拿出那一网兜赛璐珞小球。他对着桌子坐下,用小刀柄在桌面上敲了三下,同时左手抖动小球,哗啦哗啦拉响上十五秒钟,然后再敲三下。可是这个下午,干起这种事来,他不似往常那样有兴趣,也不那么专心了。有好几次,他丢下小刀和小球,跑到窗口,望一望邻家的花园。恰好他在窗口时,瓦莱莉房间里响起砂轮磨废铁的声音。而且,她花样翻新,制造出多种奇特的响声,听来倒有几分音乐性了。不过,若斯观望孩子玩耍,并不离开窗口,他忽然一闪念:他和姐姐每天下午习惯的行为,同样毫无意义。

她兄弟的态度,乃至性格的这种变化,要到半个月之后,瓦莱莉才清楚地看了出来。先前,她就已经注意到,有些时候,弟弟那种轻松的神态是她未见过的,也显得不那么好斗,不怎么在意二人之间发生的争吵,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必定大发雷霆。不过,精神紧张度降低这种现象,足以被他的郁郁寡欢和突然发怒抵消,没有引起瓦莱莉多加注意。然而现在,她猛然看明白了,弟弟逐渐走向了某种恬静的状态,那是一种内在的喜悦,能令人联想到在一定程度上,奇迹般焕发了青春。当然,尽管如此,他那张脸始终是一副严肃的面具,他只要说话,语气依然那么生硬,无异于发号施令,但是毕竟暴跳如雷的时候越来越少了,而面对姐姐巧妙的挑衅,他也往往不予理会,甚至有时会表达善意,讲些和解的话。有时看来无缘无故,他露出一抹微笑,使得他那张冷酷而固执的面孔相应开朗一些。就连他那双眼睛,冷冰冰的浅灰色小眼睛,现在似乎也柔和了,蒙上了一层迷离遐想的神色。瓦莱莉不禁又恼又怒,受到嫉妒和好奇心的折磨,感觉弟弟在逐渐摆脱她,于是倍加关注这种蜕变的进程,而且毫不怀疑,他新认识了一个女人,一种强烈的爱情正在闯入他的生活。

若斯生活在他卧室的窗口,这正是闯入他生活的一种大爱。他和小男孩建立起来的交流,几乎成了常事:孩子似乎需要见到他。而从早到晚,这名军士总看不厌孩子的嬉戏,赞赏他的各种姿态、他的牙牙学语,总是惊叹和激动。有时,他为了看清楚些,就拿起望远镜,但是先把两扇窗掩上一点儿,以免让孩子的父母瞧见,这样,他就可以饱览那张小脸、那种种表情、那无比可爱的童稚和娇态,他觉得他是这一切的守护者。他熟悉了孩子的生活习惯,知道他睡在哪个房间,起床、睡觉和吃饭的时间。赶上雨天,孩子无法到花园里玩,若斯就守候在窗帘后面,等孩子走到门前台阶上,或者敞着的一扇窗口前,他也能看上几眼。他调整了外出的时间,趁孩子饭后午睡时才出门。散步的这段时间,他心里着魔一般,仍然喜滋滋的,只待这种魔力随着临近见面的时刻而减轻。他模仿伊丰刚学会说的话,还故意发错音,随即独自笑出声来,洋溢着对孩子的赞赏和疼爱。一天他到城外散步,走在他前面的一个农妇带着一个三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趁母亲一时不注意,跑到马路上去了,正好要夹在迎面对开的两辆车中间。若斯冲上去,一把抱开孩子,交给她母亲,还同那农妇说了几句话。由于对方泛泛谈到孩子,若斯不等人家问起,就不假思索地表示:

“我的孩子比您女儿还小,刚满两岁,是个男孩,名叫伊丰。”

说完他就脸红了,后悔这样讲,因为他憎恨随便说谎。不过,转念一想,他倒觉得自己冒充孩子的父亲也不为过,毕竟他对孩子有深厚的感情,便欣然接受了这种想法。

瓦莱莉眼睁睁地看着弟弟这种变化,却束手无策:他那种幸福感太明显了,还有对她的宽容态度,让她的怒气无处发泄,搞什么花样儿骚扰他都失去了效用。她乱了方寸,毫无希望平息她那控制的欲望,感到如此处境,真像一个公开受丈夫嘲弄的妻子,所差的就是她没有拿得出手的正当权利,多大的怒气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一天晚上,若斯下楼到餐室,哼着歌曲,几乎容光焕发,是他姐姐从未见过的样子。瓦莱莉从弟弟轻轻的哼唱声中,听出炫耀喜悦和爱情的一种放肆态度,就有迎面遭受一击的感觉。

“你干吗唱歌啊?是为一个女人唱的吧,嗯?总是女人搅和进来!总要唱淫秽的歌曲!总干那种苟且的事!”

“苟且的事”,她连说了好几遍,直到发不出声为止。若斯只是善意地责备两句,以一奶同胞的口吻向她指出,她的气话根本站不住脚,因为那种下流事,他连想都不想。

“我向你保证,我头脑里装着别的事,而不是那种蠢事。至于女人……”

他嘿然一笑,表明他有更紧要的事要关切。然而,瓦莱莉却错误领会了这一笑,弟弟宽宏的态度反而让她失去冷静。她凑到弟弟的跟前,几乎脸碰脸,叫嚷他满口谎言,是个伪君子。若斯真以为她会咬他,或者扇他耳光了,不料她却突然泪如雨下,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在抽泣中间,断断续续地叫他“亲爱的弟弟”。她泪流满面,进入谵妄状态,用力紧紧抱住若斯,脸还紧贴他的脸,整个身子贴到他身上,腹部还不住地蠕动,双手揪住他的后背。这种接触,若斯感到非常厌恶,用鞋跟用力踩了一下她的脚趾,抽出自己的右臂,一拳击中她的下巴。瓦莱莉仿佛毫无感觉,仍旧紧紧抱住他,他只好用拳头猛击,还用膝盖顶她,直到把她推倒在地,血流满面。

这种亢奋的状态让弟弟瞧见了,瓦莱莉是不能原谅自己的。况且,这种十分难堪的场面,一想起来,两个人都很窘,必然影响共同的生活。吃饭的时候,他俩几乎一言不发,甚至回避对方的目光。这起事件对于若斯而言,不管怎样影响有限,还不至于损害他如今生活中主要的关切。现在,他只为邻家那个孩子而活着,唯一的消遣,就是同那孩子相视而笑,静静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用餐时,他整个心思完全扑在伊丰身上,因而始终陶醉在喜悦中,所幸是这样默默用餐,他就可以继续自己深情的遐想了。

两年过去了。在这期间,姐弟二人虽然一起生活,却形同陌路,至少表面看来如此。因为实际上,如果说若斯的缄默仅仅表明他的冷淡态度,那么瓦莱莉则不然,她心怀怨恨,渴望报复,在这种相对无言的用餐中,她的仇恨越来越深,报复的心理也越发强烈了。按说,她本可以将若斯扫地出门,她也不乏这种冲动,然而,且不说共同生活,若斯在物质上给她带来的好处,她还心存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借助一种新的事态操控弟弟,把他置于备受羞辱的境地。说得确切些,她期待若斯同那个独占他的女人断绝关系,按照她的揣测,这种情况迟早会出现。她真想认识认识那个女人,把对方想象成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美女,兼有电影明星、妓女和妖里妖气的东方女子致命的魅力。可是,若斯守口如瓶,丝毫也不透露他迷恋的对象,瓦莱莉又无法早日促成她渴望的那种决裂。她不得已而求其次,直接给她弟弟添堵,故意给他的衣服和领带弄上油点儿,用浮石磨损他的上衣,还有意用烧红的熨斗熨他的衬衣,熨黄了领子和袖口。有时,她甚至花上整天整天的工夫,磨损他一条条短裤,磨破的地方再补上颜色极不协调的布片,看上去很刺眼。本来衣冠一直很整齐的若斯,果然在穿戴上逐渐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当然,瓦莱莉自有算计,缓慢地实施,不引起若斯的注意,让他穿上油腻的、磨破的衣服,穿上没洗干净的内衣,穿上被她在砂轮上打磨走样的皮鞋,不知不觉中丢掉了干净整洁的嗜好。到末了,若斯竟然三四天才刮一次胡子,早晨洗漱也特别马虎,抹一把脸就算了,穿的那身衣服还散发难闻的气味,看上去难说不是一副邋遢相。瓦莱莉经过努力,满意地看到弟弟开始堕落,这是她报复的初步成果。然而同时,她感到又惊讶又不安,弟弟这副样子,怎么还能始终得到一位美人的欢心呢?

这期间,若斯并不在意姐姐怎么自寻烦恼,也不做任何加重她痛苦的事,至少不会存心招惹。他意识到自己新的营生的性质,甚至严判了他从前制造噪声的行为多么无聊。不过,他依然保留着住进姐姐家头一个月养成的习惯,即向她隐瞒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和行为。因此,他力图不给她留下一点蛛丝马迹,绝不让她猜出他对邻家孩子的感情,况且,这样美好的际遇,他也认为姐姐不配参与进来,还怕她一旦看破了他的秘密,就很可能从中作梗,破坏这种友谊。若斯变了一个人,进入一个神奇的世界,看着小男孩一天天长大,就觉得自己同时也在成长,他真正的生命,好像是从他发现爱心的甜美那一天才开始的。他那么聚精会神地观察,是孩子的父母所做不到的:他步步跟踪孩子成长的过程及其智力的发育,准确地记得孩子所经历的每个阶段。他买了一架照相机,只要天气适宜,每天都给孩子拍照好几次。他把底片拿到省城去冲洗,唯恐被孩子的父母或者瓦莱莉偶然发现,知道了他对伊丰感兴趣。几乎每周,他都能收到一封厚厚的挂号信,是照相馆寄来的,信封上印有寄件人的店号和地址。若斯吩咐过邮差,信只能交到他本人手里,甚至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瓦莱莉费尽心机,想把信骗到手,可是屡屡失败。每周送来的邮件,扰得这个老姑娘夜不能寐,是从哪里寄来的,她甚至都无从得知。若斯外出的时间越来越短,瓦莱莉趁他不在家,有好几次想撬开他旅行箱的锁,期望从箱子里翻出那些挂号信,但是始终未能得逞。

洗出来的照片,大部分效果都不佳,不是距离太远,就是角度太偏。然而在若斯看来,哪怕是拍得不清楚,或者拍坏了的照片,都没有一张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无一不绑定一个记忆,铭刻在他的脑海里。若斯按照时间顺序,将这些照片贴在相簿上,还加了注释,包括拍照日期、说明,以及那天相关的轶事。例如:“六月二十五日,他在花园里跑着玩,忽然跌倒,路边石擦破了他那小膝盖,他哭起来,女仆赶来,我就冲她喊:‘上碘酒!’她明白了,孩子又回到花园时,就不哭了,走路也不瘸,起先我还真担心。”下雨天和冬日,他全靠翻看相簿度过,因为孩子出不了屋,他就只能隐约望见小小的身影。有几张照片拍得还算不错,他就拿出去放大了。晚上,有时他锁上房门,关上所有百叶窗,举办一场小小的晚会。有一天,他把床铺移到屋子中间,躲在门外窃听的瓦莱莉听到响动,忍不住嚷起来:“你到底在干什么呢?”若斯则回答:“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吧。”若斯将床铺移到屋子中间,是为了方便沿墙壁四面走动。他摘下挂在墙上的福熙元帅画像,还取下军队生涯的其他纪念品,最终将大部分都放在一个旅行箱里,到处都换上伊丰的照片和各种尺寸的放大照。夜间很晚了,他还在房间里走动,停在一组组照片前,轻声地赞叹,喜不自胜,玩味抢拍下来的孩子的一个姿态,或者一种表情,有时不禁高声笑起来。而瓦莱莉在楼梯平台竖起耳朵偷听,无法破解这种欢笑的奥秘,不免气急败坏。

若斯的这种幸福感,本来没有一丝乌云,不久便伴随了些许痛苦。孩子一天天长大,对若斯的态度多了几分矜持,仿佛意识到他们年龄的差异,确认对方是个大人了。他们的友谊似乎没有受到威胁,不过,伊丰的笑脸收敛了一些,兴趣更多地转向自身,转向自己想出的游戏。知道若斯总守在那儿,他就满意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张着小嘴呆望,等待若斯出现在窗口。一旦有别家孩子到他们家花园和他一起玩耍,他的矜持态度就越发明显了。有同龄小伙伴的日子,他就不冲若斯微笑了,也不怎么看他,只是偷偷地瞥一眼,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就好像这样一种奇怪的友谊,如果给小伙伴们瞧见了,就会有损他的脸面似的。若斯见此情景,心里很难受,可又不识相,笨拙地频频抛去笑脸,殊不知这会让伊丰更不自在。平心而论,孩子能有这么多小伙伴,若斯本应该为他高兴才是,然而有些时候,他却嫉妒起来,真想罚那些小伙伴蹲上四天禁闭。

十月的一天早晨,若斯第一次看见伊丰上学了,他万分激动,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不由得泪流满面。伊丰上学,在孩子的生活中是件大事,在若斯的生活中,意义也同样不可低估。从此,但凡伊丰上学的日子,若斯也习惯早晨七点钟就出门,进城闲逛,唯一的目的就是到放学的时候,能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伊丰。上午的这种相遇,若斯心中忐忑地等待着,只因孩子的态度一直难以预见,这就成了他没完没了反复回味的事。久而久之,他终于看出来,只有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伊丰才肯多给他一个笑脸;反之,如有一个或者几个同学走在一起,他就只是轻轻掀一掀帽子,神态冷淡,几近冷酷,有时还佯装没有看见他。若斯对童年的看法太过简单,也太过天真了,绝想不到在同学面前,伊丰为他俩的友谊感到丢脸。还有一个情况,他同样没有猜测出来,就是伊丰抵触他的,不仅仅是他的年纪,还有他那身又脏又破的穿戴,一副穷鬼样,须知这个五岁的孩子生长在一个富裕的家庭,自然而然蔑视并憎恶穷苦的外表。由此可见,瓦莱莉极力毁损并弄脏弟弟的衣服,就是要让他丧失可爱的仪表,她这种盘算最终表明是对的。自从邻家的孩子上学之后,瓦莱莉经常能观察到,若斯的情绪不那么稳定,有时显得心事重重。她非常审慎,也还是乐得期望,那个女人厌弃他了,就要结束对他的统治,而她的统治即将开始。然而,她也无奈地看到,若斯还是有些好日子。最能说明问题,也最令她不安的是,若斯仍然按时收到挂号信。

若斯一时疏忽大意,丢了一个空信封。信封到了瓦莱莉手中,上面有照相师的姓名和地址。过了几天,她借口接到邀请,便乘火车去了省城,下车径直找到那家照相馆,索取若斯洗的照片。她事先准备好了说词,照相师毫不犯难,就把照片交给她了。瓦莱莉走在街上,取出照片一看,惊愕到了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因为她头一个反应,就是她弟弟同那女人生了个儿子,却始终保密。照片是俯拍的效果,相当模糊,看不清孩子的长相,乍一看甚至辨别不出男孩女孩。瓦莱莉走进一座公园,坐下来从容地审视,终于从一张照片上认出邻居的住宅。远景的房屋很明亮,背景的树木就昏暗了,这就等于给小男孩的脸贴上了标签。她这一发现能引出好几种假设,首先想到的就是若斯同保险员的老婆有染,但是哪种假设都难成立,她不免大惑不解。吃晚饭的时候,她弟弟走进餐室,她就随手把信封递给他,仿佛是件不重要的东西,还说了一句:

“我在省城碰到了照相师欧德里奥,他对我说有照片,要我捎回来交给你。”

若斯深感意外,心神不安,好像干了坏事,登时满脸通红,认为有必要解释一下,他是喜爱邻居的孩子,便傻乎乎地笑着说:

“你都想象不出这小家伙有多可爱,有多讨人喜欢。名副其实是一个小天使。”

他一见姐姐撇嘴微笑的样子,当即明白他不但供出了秘密,同时也羞辱了自己的秘密。

现在瓦莱莉对真相已经了然,弟弟热恋的性质,同她原先的想象大相径庭,她既心满意足,又大失所望。若斯在她眼里,顿时掉了价,原来把他想得神乎其神,在一个受她诅咒的美人怀抱中作乐。她从这种多愁善感中,看出弟弟进入老年期的愚钝迹象,认为到了该收拾他的时候。去省城的次日,她就设法同邻居恢复来往,尽管为此要付出代价。她去见孩子的父亲,要在他所代表的保险公司办火灾保险。那位保险员颇为冷淡地接待了她,可是,当她提出要给她兄弟办寿险时,对方很快一改冷淡态度,转为了热情。瓦莱莉又登门拜访过几次,施展出她平时少有的灵活手腕,赢得了邻居全家人的好感。

四月底的一个星期四下午,若斯正伫立在他卧室的窗口,忽见他姐姐从邻家屋里出来,走进花园,身边还陪伴着保险员的妻子和伊丰。瓦莱莉拉着伊丰的手,走了几步之后,就一把将孩子抱起来,有说有笑,向他指了指若斯露出上半身的窗户。伊丰的母亲也抬起头,望向所指的地方。若斯慌忙往后闪避,仿佛怕溅上泥水似的。他因心慌意乱,两脚发软,一屁股坐到床上。瓦莱莉跑到邻家花园,还同伊丰那么亲热,在他看来无异于一种猥亵行为;而且,最为严重的是,他和伊丰的亲密关系遭到了践踏,其后果他也预感到了:这种肆意践踏,全是精心策划的。若斯和伊丰从未说过话,二人之间仅限于无言的感情交流。他们的友谊具有一种隐秘的意味,对孩子来说,也许正是这隐秘的意味,构成了友谊真正的价值与脆弱的魅力。若斯久久呆坐在床上,反复咀嚼着内心的苦痛,不敢再到窗口露面,唯恐在伊丰的眼神里,看出对他的责备、蔑视,甚至漠然。六时许,他听见瓦莱莉打开铁栅门,绕小楼转了转,再上楼回房间换衣裙。若斯听见她走上楼梯平台,便打开房门,冲她嚷道:

“刚才,你跑到邻居家花园干什么去啦?”

“我不明白你干吗发这么大火,”她以轻快的责备口气回答,“我同邻居经常打交道,办理我这住宅保险的事。他们人缘不错,他们的小伊丰是个可爱的孩子。家教很好,尤其对人非常亲热。”

若斯面失血色。瓦莱莉顿了顿,动情的样子,还补上一句:

“他非常喜爱我,这个可爱的小宝贝。”

“你说谎!谁也不可能爱你!一个人也没有!”

若斯方寸已乱,口无遮拦,随即讲出他认为明显的事实,语气这么肯定,却没有意识到会对他姐姐造成多大伤害。瓦莱莉脸色陡变,她那张面孔,特别是她那骨头支棱的大鼻子,白得犹如床单,连那铁灰色的小眼睛也泛起白色。恶毒的咒骂涌到嗓子眼儿,她还是隐忍未发,似乎对她兄弟只好忍让一点儿。她那意志力产生了奇效,她居然微笑起来,用温和的声调说道:

“这件事说起来还挺有意思,他一下子就接受了我,那么信赖地同我亲热,总想亲我,总想坐到我腿上。他父母刚才还对我说,我不在那儿的时候,他总闹着要他的‘瓦莱莉大姑’。”

“僵尸,”若斯咕哝道,“噢,僵尸!”

他额头冒汗,双手发抖,十分担心自己。他嘴里嘟囔着,面对姐姐连连碎步后退,瓦莱莉就跟进了他的房间。她虽然极力撑着,但是表面的沉静撑不了多久,果然声调变了,仇恨和要伤害的快意,催促她急速吐出口:

“今天下午,我心里真替你难过,孩子对我说,他讨厌你,觉得你浑身脏兮兮的,还一脸凶相,他要你最好离开窗口。”

她说着从若斯面前绕过去,偏偏要去窗口望一眼邻家的花园,见孩子正在那儿玩耍,就用甜甜的声音叫他,还久久地向他挥手。

“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可爱的孩子!”她说着,身子转向若斯。

她随即惊叫一声:若斯拿着手枪,站在床脚和衣柜之间。他并不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只是平静地注视她,这倒让她微微放了心。她走上前去,想要阻止他起祸心,不料若斯一抬手就开了枪,连射四颗子弹,击中她的大腿。枪声和瓦莱莉的鬼哭狼嚎惊扰了邻居。在他们赶来之前,若斯坐到床上,看着瘫在窗前的受伤者,心里高兴地想道:这起事件之后,她就没腿出门,没脸见人了。

在警察局,若斯声称他想杀害姐姐,夺取她的钱。他在想法儿捉弄瓦莱莉,让人知道她弟弟是个凶手和窃贼,连累她洗脱不清。若斯被押走后,局长对警察队长说:

“他开什么玩笑?!真相,就是他气疯了,因为那个老姑娘太刁蛮,把他折磨得超越了他能忍受的限度。他这案情就类似所有那些老实人犯罪:他们忍无可忍,最终杀死了自己的老婆。”

若斯在牢房里满意地想着,他要过上苦役的日子,仿佛重生在了一个协调的世界。这个世界等级森严,令行禁止,限定死了他的思想意识,保护着他不受情感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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