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乞丐我们生活的爱犬 作者:马塞尔·埃梅 |
||||
从前在密歇根州底特律城,有一个很穷苦又很虔诚的人,名叫西奥博尔德·布雷德利,他开一辆旧车,几乎用了八年。他临时做一些小手艺,可是哪门手艺都没有学成,不是运气不好,就是选错了行业,很快就穷困潦倒,走投无路,只好行乞养活他妻子多罗蒂和他三个孩子。 清晨一大早,西奥博尔德就开车离开家,到底特律城区各个角落请求施舍,觉得有机会碰到发善心的人。他一开到合适的地方,邻近一家大商场,或者饭店,或者在岛上,或者工厂的大门旁,就停下车,将留声机放到后座,自己下车,背靠油漆斑驳的车身,伸手行乞,身后则播放唱片:“太太先生们,可怜可怜一个不幸的男人吧,他要养活一个不大好说话的老婆和三个孩子,不要忘了我的总花销。”大部分过往行人都不会注意他。也有些人急瞥他一眼,看到一个正当年的男人,身无半点儿残疾,心想多简单的事,只要劳动就能谋生。但是,总还有人停下脚步,被汽车破旧的外观吸引住。那种车型过时已久,形状不规则,颜色也不正,车垫破裂,又很肮脏,防护罩都盖不严,车身钢板多处疤疤癞癞。整辆车引起他们深深的怜悯。他们很伤心,想到发动机,想象活塞已经老旧,汽缸半死不活,传动齿轮松弛了,锈蚀、油污和灰尘侵入机械中,于是,他们捐助给这辆可怜的老汽车五美分或十美分硬币,放到它的主人手上。该走了,西奥博尔德回到驾驶座,发动点火,发动机连声咳嗽,带动整辆汽车跳跃,他要启动的当儿,有时还把手伸出车窗外,接受一两枚追加的硬币。 傍晚约六点钟,这个乞丐回到城郊。他的家紧挨着黑人区,小房子刷成白色,门前还有一小块草坪。将车停到车棚里之后,他要接受妻子多罗蒂的严厉追问,苛刻地盘查一天的收入。这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既专横又爱抱怨,她的相貌毫无特点,只有涌上丈夫不配的那股劲头,或者身受命运之累的情绪,才能活泛一点她那张瘦脸。 “怎么!”她嚷道,“才五美元五十美分(或六十或七十美分,都是一码事)!你这是跟我开玩笑啊,博尔德!我想,你拿这五美元五十美分,不是打发我们吧,就拿这养育我的几个孩子,疼爱你老婆!一个在体面家庭长大的女人,你知道该受到什么样的照顾!也许你是从伊利湖的泥坑里生出来的,而我父亲,曾是密苏里州的一位官员!噢!当年我就应该听我姑妈杰妮菲的话,嫁给一个银行职员。我说什么呀?嫁给你这样一个人,还不如嫁给一个工人呢!哪怕是个波兰人。你听清楚了,博尔德,哪怕是个波兰人!” 西奥博尔德怕老婆,差不多就像怕上帝,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这个男人对妻子总是和善为本,以平息事态的话回应;“你说的在理,心爱的”,他回答;再不然,“你这话一点儿错都没有,我的爱”;还有“唉!我的宝贝,我就该受你的责备”。他从未萌生过这样的念头,照脸扇他老婆两个耳光,让她闭上臭嘴,可惜这种做法,在外国一些部落还常见。他的自尊和女性的尊严感太强烈,绝不会有这类举动。在多罗蒂的责骂声追逐下,西奥博尔德走到厨房,打开电冰箱,倒了两杯威士忌,一杯给老婆,一杯给自己,连同酒瓶和冰水,用托盘端到餐室。他从口袋里掏出刚买的晚报,先浏览一下头版的标题,再看体育版,读读深度谈篮球或橄榄球赛的文章。车流疾驰,拥向城郊各条大公路的入口。布拉德利夫妇习惯了汽车的嗡鸣,近乎充耳不闻。不过,西奥博尔德喝着第二杯威士忌,时而还侧耳听一听,开始想象数十万辆汽车,几乎日夜行驶在这座大城市的交通干线上,成为底特律的灵魂和存在的理由。他同样想象底特律所有那些大工厂,不断地投放新汽车运行,驶向旧汽车的大墓地。也许有朝一日会砸掉报废汽车的窗玻璃,回收废钢铁,他这么一想,似乎快要参透世界深度的和谐。 “你说的有道理,”西奥博尔德回答道。他又对孩子们说:“你们没事不要去有色人种家里。毫无疑问,那不是你们去的地方。当然了,我并不否认,那些有色人种也是应该受到尊敬的。归根结底,他们是美国公民。然而,有人是白皮肤,另一些人是黑皮肤,既然这是上帝的意愿,那么,就是要表明一种差异。你们不应当忘记这一点。” “嗳!行了!”孩子们打断他的话,“自己该干什么,恐怕谁都知道,对吧?收起你这老调吧,还是给我们弄吃的来。肚子都饿瘪了!” 父亲听了,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欣然想道,这些小子果然比他更了解他们应该做什么,而且,他也期待时间和经验启示孩子们对有色人种怀有正当的情感。他去厨房做饭,跟全家人一起吃完晚饭后,他去洗餐具,完事儿就看他那份晚报上的广告,然后上床睡觉。不去看电影的时候,多罗蒂也躺到床上,看她妇女画报上的爱情故事,结局总是豪华的婚礼,引出她怨恨的叫声,恨生活和她丈夫。西奥博尔德却要读一节《圣经》,读了又思考。街上汽车继续行驶。他感到上来困意,便将《圣经》放到隔开夫妻床铺的床头柜上,开始祷告。 “主啊,”他低声说道,“愿你的神圣名字受到赞美。你让我生下来,跟约伯[《圣经·旧约》中人物,乌斯人,极为富有,并且极有忍耐精神。神为了考验他,剥夺了他的全部财产和女儿,他果然表现出隐忍精神。最后神送回女儿,还加倍给了他财富]一样穷苦。我有一辆老汽车,有一个旧冰箱,而且在我这穷房子里,只有一个洗澡间。主啊,你让我在这伊利湖畔,过着不可能更穷的日子。这种考验,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但愿到来世,或许这辈子就能结束。你的意图神秘莫测,但是我准备好了,为这种意图效命,做出各种牺牲。如果是你的意志,将我亲爱的妻子多罗蒂召上天国,我同样不会发出怨言。” 一天夜晚,跟往常夜晚一样,多罗蒂在阅读无比美妙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年轻女护士,杰出的处女,照顾一名同样杰出的、每年挣一万六千美元的工程师。床头灯光束照在她的画报上,房间的其余部分就处于昏暗中。西奥博尔德思考过经书的一节,左侧卧着刚刚入睡,就被轻拂他脸的一只手弄醒了。他睁开双眼,瞧见房间最暗的角落里有一位非常美的天使,浑身罩着朦胧的光辉,以强有力的,但又悦耳的声音对他说:“西奥博尔德·布雷德利,您起来,穿好衣服,去车棚看看。”多罗蒂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束金发卷从女护士的帽子里溜出来,拂着年薪一万六千美元的工程师的面颊。似乎有可能接吻,但又难以确定,多罗蒂为此极为焦虑。不过,当房门打开时,她看见丈夫穿好衣服正要出去,感到很奇怪。 “你发什么神经,博尔德,你疯了吗?” “我去车棚看看。”他说道,并不多作解释,随手关上房门。 在黑暗的房子里,可爱而光明的天使走在前面。西奥博尔德想确认跟他打交道的不是个幻影,就用手指触了触,能感觉出这位天使的肌肤是硬实的。而且,两只大翅膀的羽毛也同样实实在在,可以摸到。他们走到车棚,两扇门大敞四开。天使发令: “西奥博尔德·布雷德利,登上驾驶座,我坐到您身边。” “请原谅,我们要去很远吗?我这油箱几乎没油了。” “没关系。”天使回答。 汽车驶入黑人街区,遇红灯停了车。西奥博尔德没有特意停止思考,却注意到一个黑人,那大块头像个运动员,走出一个保龄球场,手拎着喷水壶。那人似乎不知所措,望望天空,又看看喷水壶。西奥博尔德由天使指引,驶离黑人街区,驶上城郊的一条大街。汽车已经行驶了超过十二英里,他确信没有油了。 “您丝毫也不必担心,”天使回答,“有我在您身边。” 突然,尽管车子似乎还在正常行驶,汽车发动机却停止了轰鸣。西奥博尔德不由得扭过头,不安地瞧了一眼天使。 “往前开吧,往前开吧!” 他们离开了底特律,现在行驶在乡野。尽管发动机寂静无声,但西奥博尔德不再怕车抛锚,就好像油箱满满,他开车把握十足,只是在兴奋中感到惴惴不安,这是面对一种明显的奇迹时难免的反应。他在极力想象恰恰不可想象,却又真实存在的情况:汽缸不喷进汽油,瓦斯也不再爆发,活塞仅仅凭天使的意志,继续有节奏地来回运行。 “可是,说到底,您是怎么办到的?” “我没有起任何作用,”天使回答,“全是大发动机,也就是原动力[法语“发动机”和“动力”是一个词,此处译两种含义,以利更好理解下文]的作用。” “大发动机?” “往左转。我们到了。” 月光照亮一片平野,几乎没长树木。汽车开上一条狭窄的石子路,驶向四座长方形大建筑物。这些谷仓式的钢架木制建筑,更像一座工厂的附属建筑物,而非农业生产的厂房。在车灯的光亮中,西奥博尔德发现路左侧有一幢住房,右侧有一座工具棚,当初可能是马棚。 “就是这儿,”天使说道,“下车吧。” 西奥博尔德瞧一眼手表:差五分午夜十二点。旧马棚改装成机械车间,中央停着一辆防护罩掀开的新汽车。从敞着的门,西奥博尔德望见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俯身对着汽车发动机。那女青年双手捧着螺丝螺帽,递给男青年,男青年接过去,用活络扳手给发动机上螺丝。 “他们制造这辆汽车,已经干了整整九个月。”天使低声说道。 在《启示录》中,他就是这样讲述,这样记述的,西奥博尔德感到,此刻天和地在他的胸中融合了,他从而明白了,在所有人当中,他被遴选为这起天大事件的见证者,突然,他不由自主走向工棚,而天使走在他身边。已是午夜时分。那男子放下活络扳手,拍了一下那女子的后背,说道: “好了!终于成啦!” “诞生啦!”天使高声说着,跪了下去,“诞生了,男人和女人的劳动成果!光荣属于大地上和天上的大发动机!光荣属于大发动机,一切能量的配送者!摩西终于降临,他为了生活在你们中间,就选择附体在一辆普通小汽车的发动机上,而这辆车的制造者,是一对纯洁的年轻机械师。” 那男人和女人,以及西奥博尔德,都同样跪下了。车间的角落有一台老唱机,仿佛自行启动起来,播送了一小段天上的神曲。这工夫,三辆汽车停到门口,先后进来三个男人。 “我来自芝加哥,”第一个人说道,他拎着一只手提汽油箱,“我是烤猪王。” “我来自费城,”第二个说道,他拎着一只油桶,“我是彩色糊墙纸王。” 第三个是名高大的黑人,提着一只喷水壶,低调地声称: “我是从底特律乘出租车来的。在我居住的街区,我是保龄球王。” 天使等面对汽车跪下之后,三王就走到发动机近前,灌上汽油、机油和水。机械师跳上座位,发动起来。在场的人无不屏住呼吸,监视汽车的反应。发动机运转正常,十分平稳,轰隆声令人赞叹。天使对那女人说: “密歇根州州长收缴所有这周出厂的新汽车。你们一刻也不要耽误,您上车,坐到您丈夫身边,你们逃往孟菲斯吧。” 那女子当即听命,汽车开出车间的门,消隐在夜色里,发动机运转正常,十分平稳,轰隆声令人赞叹。 “博尔德!”多罗蒂高声叫他,“看在上帝的面上,别这么打呼噜啦!博尔德!这呼噜打的,真让人受不了!” 第二天早晨西奥博尔德起床的时候,多罗蒂又抱怨起他妨碍了她睡觉。 “请原谅,亲爱的,”西奥博尔德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呼噜打得这么厉害。一定是这趟长途旅行的关系,真把我累着了。” “你说的什么旅行啊?” “你知道的,昨天夜里我出门的时候,你还冲我喊:‘你发什么神经,博尔德,你疯了吗?’” “我根本没跟你讲过这种话,”多罗蒂一口咬定,“甚至你起来,我都没有听见。可以肯定,你那是做梦,要不然就是你确实疯了,这也始终是我的看法。” “你说的有道理,我的爱。” 西奥博尔德心里很不痛快,就想自己大概是做了梦。他无比怅惘,去洗了澡,还看着孩子洗完澡,才去做早饭。全家人聚在厨房里用早餐,多罗蒂嘻嘻哈哈地向三个男孩解释,他们的父亲发了疯,想象自己大半夜里去长途旅行了。孩子们都咯咯笑起来,西奥博尔德看在眼里,感觉受到他们的嘲笑,丢了脸,失了尊严,一怒之下,挥拳捶到桌子上,骂他老婆是臭婆娘,满嘴胡说八道,是糊涂虫,是用旧了的时装模特儿,是没有灵魂的老发动机。在气愤中,他将餐巾摔到灶台的瓷砖贴面上,回身戴上帽子。多罗蒂犹豫要不要打开窗户呼救,最后还是选择忍气吞声。 西奥博尔德走进车棚,还怀疑他是否真的做了梦。这部老旧车,他曾开着前往奇迹之地,似乎在驳斥这种做梦的想法。忽然,他眼前一亮,头脑中有了定见,只因他发现门边有一根白羽毛。一个没见识的人,很可能把它看成一根鸡毛,然而这形状、这颜色,乃至这质地,都显得无比精美,他能认出来,一定是天使翅膀上的。他不会看错,哪怕一瞬间。 布雷德利一如往常,开车去底特律城区的大街小巷行乞,不过,收起施舍的钱之后,他还停留在原地,宣告圣迹的消息,对行人讲述他昨天夜晚的经历,他如何被原动力选中来传播善言。当然了,事情他要夸张几分,美化一点儿,如同诚心诚意的人所做的那样,让金玉良言深入人心和头脑。“大发动机是通过天使讲话,他对我说:‘西奥博尔德·布雷德利,你将是新宗教的先知……世人将赞美有神附体的发动机,他们将以发动机的样子塑造自己,都会变得完美……’” 这个乞丐布道整整一上午,却未能打动人心。过路人都默不关心,这非但没有令他气馁,反而增强了他的信念。下午过半,他到市中心一条街宣讲,恰好感觉到他逐渐找到通往人心之路。过往行人还是没有在他面前驻足,但是有些人放慢了脚步,侧耳倾听。他正在夸夸其谈,一位妇人突然上前,搂住他的脖子,连声欢叫。这位妇人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头戴一顶插有双排黄玫瑰的高级帽,垂下一大幅绢罗面纱。她对布道者说,她被新宗教征服了,要带他去底特律最大报纸的编辑部,她在那里有牢靠的关系。 “今天傍晚,在六点钟这期报纸的头版,就会刊登一篇文章。明天,我们大做广告:广告牌、布告、身体前后挂广告牌的人,什么方式都不会忽略。” 说话工夫,他们坐进了西奥博尔德的汽车。 “我急不可待,”这妇人声称,“我既赞赏,又热爱。这个宗教多美好,多契合我的心意!对了,广告费,您一文钱也不出吗?” “大发动机的意愿,先知应是一个穷苦的乞丐。” “好吧。我出两万美元的启动资金,但是,我的钱,我想不能白白损失。” “大发动机不会忘掉出过力的人。” “亲爱的大发动机!不过,事情先讲清楚。您出大发动机,而我出钱,没有钱什么也办不成。那么,赢利的份额,我占百分之五十,您会觉得这很公正。” “赢利肯定会很可观,”西奥博尔德断言,“但是,我必须首先考虑我的慈善事业。我心里有分寸,给您百分之十二的份额,不能再多了。” 在这部老旧汽车里,争论十分激烈,那妇人几次作势要下车。最后,她争取到了百分之二十二的利润分成,并且在新教会里赢得了动力神职。 事情就这样谈妥了,进展也很顺利。报纸头版的文章和广告,吸引大批信徒加入汽车化大教会,金钱也滚滚流入西奥博尔德·布雷德利的钱柜,汽车制造商竞相争取这份荣耀:赠送给他一辆超豪华轿车。一个星期天上午,在一家露天电影院,举办了第一场弥撒。大约有一千二百名信徒参加,分散在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五百辆汽车上。按照他亲自制定的仪式,西奥博尔德在银幕脚下,在他那辆超豪华轿车里主持了弥撒。参加仪式的人,许多都流了泪,但是,到了融为一体的时候,激动的情绪就达到了顶点:西奥博尔德发动了汽车,五百辆汽车的发动机随即一齐开始轰鸣。先知掉过车身,从车门探出身子,开始头一场讲道。他直截了当,解释多亏了摩西的降临,如何从精神上深刻认识发动机,就势必能够促使人类进步,走在上帝的康庄大道上。他还谈到男人和女人,将其比作发动机的主要部件,务必当心,不要轻易更换。 “大发动机讲话,是通过给我带路的天使之口,天使亲口宣布:‘自己的发动机,不到绝对必要的时候,不可更换部件,否则就会严重损害汽车的正常行驶。婚姻就是如此。离婚是对心灵和肉体的极大摧残。他命令你在这大地上,为所有男人和所有女人,担当起守护婚姻的职责。’” 实际上,西奥博尔德不得已地跟多罗蒂离婚了,娶了另一个女人,四个月之后又分了手,以便同第三个女人结为伴侣。于是他养成了习惯,有了烦恼不再将就,每年结两三次婚,时而是偶然的结果,时而是大发动机做出的选择,总之,他相继新娶的妻子,总是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 |
||||
上一章:女演员... | 下一章:后退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