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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咪尽力了我人生最开始的好朋友 作者:蔡崇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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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咪之所以来到我家,其实是我不得不选择的一个“计划”。本来我们已经商量好再也不养小动物的。 自从阿花失踪后,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阿花是去浪迹天涯了,小白是回大海了,但我知道,其实我一直在难过。矮墙上空荡荡的,没有阿花。上学路上空荡荡的,没有小白。我走到厅堂,天井里空荡荡的,没有小白也没有阿花。我知道自己心里就此缺了点什么,空得难受。 阿花离开后,有一天吃晚饭时,我说:“要不咱们再也不养小动物了,好不好?” 母亲知道我在难过,说:“好啊。” 姐姐撇着嘴,噙着泪,点点头。 阿太明白我的难过,也说:“好啊,反正我们现在学会相互陪伴了。” 我们家因此很长时间,再没养过小动物。虽然我每次看到其他小孩有自己的动物朋友陪伴,总还是忍不住羡慕,虽然我很想念有小白、阿花陪伴的日子,但我再也不想遇到告别的时刻了。 我没想到的是,十一岁那年,父亲回来了,而我为此不得不打破这个约定。 我也搞不懂为什么,以前总盼着父亲回来,但父亲真的回来了,我反而和他越来越说不上话。 父亲的工作一开始是海员,后来到宁波当轮船调度员。当海员的时候,因为出海的缘故,半年能回一趟家,后来到宁波当轮船调度员,便一年只能回一趟家。 以前父亲回家,于我是节日。每次他会先来信,说跟着货轮大概可以几点几分到东石镇的码头。我总是拉着母亲和姐姐,早早地等在那儿。海风吹着,海鸥飞着,全世界似乎都在为我感到快乐。 父亲每次出现,都打扮成让我骄傲的样子:西装革履,皮鞋和油头一样闪闪发光。我凑上去,拉着他的手,喊阿爸、阿爸。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个闪闪发光的人是我父亲。 父亲总会给我带来几铁盒的硬币。他说,他在外面一天,就会给我和姐姐存一角钱硬币。当时一角钱可以买一小包无花果,五角钱可以买一本笔记本。父亲大约一年回来一次,因此我每次大概有三百六十多个一角钱。 我会故意问父亲:“为什么每在外面一天就要给我们存一角钱呢?” 父亲说:“因为想念你们啊。” 我当时美滋滋地想,这想念可真值钱。 其实一开始我还挺纳闷的,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正在外面走船,第一次见到我时我都六七个月了,更不要说此后每年才见我一次,他真的认识我吗?真的会想念我吗? 我偷偷问过母亲,她说:“当然啊,哪有父亲不想念自己孩子的?” 母亲说得理所应当,我想,这世界真的有这么理所应当对我好的部分,顿时觉得很踏实。 关于父亲这次回来,其实我早早就知道了。因为父亲和母亲已经为此吵了许久的架。 当时我家里没有电话,实在要打,得去邮电局,或者巷子口开小卖部的阿丽姨家。电话费很贵,一分钟就得五角钱,也就是说,用电话吵架,吵一分钟就要花掉父亲对我五天的“想念”。所以父亲母亲舍不得用电话吵架,而是用信。 用信吵架是很麻烦的事情,这边气鼓鼓地把生气的原因好不容易写下来,好不容易投递出去了,结果才想到,忘记说了什么。赶紧追出来,要补充一下,信早就不知道流转到哪儿了。有时候则是太生气了,等不及对方的回信,便把自己新想到的生气又写了寄出去。去的信走到一半路程,对方的回信却突然来了,而且满满的道歉,此时着急想撤回那封信,却怎么也追不回来…… 对于我母亲来说,最困难的还有,她认识的字不多,用信件吵架这个事情本身,可就把她气坏了。好几次我看母亲边写信边发脾气,咬牙切齿地盯着自己笔下的每个字:“这个到底要怎么写啊?” 我好事地问母亲:“什么怎么写?” 母亲说:“就是我很生气的那些原因怎么写。” 我困惑地说:“不就你怎么生气就怎么写嘛。” 母亲更生气了:“我就是说不清楚啊。” 我更困惑了:“那弄清楚了再写啊。” 母亲气到用手赶我:“走走走,别再给我添火了。” 由于母亲一直边写信边生气地自言自语,我因此很容易知道他们吵架的原因——父亲说,他看着别人可以抱着自己的孩子,但他自己一年只能见一次,他看着别人总是一家人聚在一起,而他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他说他想回来了,但轮船社说回来没法安排工作,他得自己想回来以后做什么。 母亲的意思是,她当然也希望一家团聚,但如果父亲回来没有工作,怎么养活这一家人? 父亲还是执拗地回来了。 那一天父亲依然是西装革履,锃亮的皮鞋和油头。他一见到我和姐姐,就紧紧地抱住我们。他说:“咱们再也不分开了。”他说他知道了,这世界上最重要的是家人。 我很开心父亲把我当作世界上最重要的部分,但是,父亲这次没给我和姐姐带一罐罐硬币。我是憋了好几天才问父亲的,他抱歉地说:“爸爸得留着钱想想以后做什么。” 父亲说:“但以后你们不用想念爸爸了,因为爸爸一直陪着你们了。” 我虽然反复对自己强调,父亲是因为想念我们才回家的,但说实话,我还是很想念父亲原来给我每天存的那一角钱硬币。 母亲总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问,但我们最终还是通过各种蛛丝马迹知道,如母亲所料,父亲回来后很不顺利。 父亲一开始好像和人合伙开了酒楼,用“好像”这个词,是因为我也不确定。一切发生得有点太快了。我们一家人确实高高兴兴地去吃过几次饭,我也的确听过服务员管我父亲叫二老板,服务员甚至还带着我们一家整个酒楼上上下下巡视了一遍。但就一个月左右吧,母亲说:“以后咱们再也不去那家酒楼了。” 她还交代我们:“在你阿爸面前,一定不要再提到那家酒楼的名字。” 父亲还开过一次海鲜干货店。 为了开海鲜干货店,父亲买了辆摩托车用来送货。我特别高兴家里买了摩托车,但事实上干货店也就开了一两个月,我还没习惯海产品的腥味,父亲某一天回家就宣布,以后不用去干货店了。 我有次趁着去书店的时候,偷偷绕过去看了,那家店大门紧闭,招牌都掉到地上了。我站在那儿想象,父亲在店里经历了怎样的挫败。 但还好家里就此有了摩托车,父亲偶尔会带着我们去海边兜风,后来,甚至还教我母亲骑摩托车。 每失败一次,父亲就憔悴一分,每憔悴一分,父亲好像就更需要陪着我们——父亲每天都要抱抱我们,早上抱、晚上抱,有时候,一个早上就要抱好几次。我想,或许是他需要我们陪着他,或许他是借由陪我们,提醒自己回来的意义。 一开始我和姐姐不排斥被父亲抱,虽然父亲的胡子很扎人,但拥抱终究还是让人感到温馨的。只是,后来父亲开海鲜干货店,身上经常有海鲜腥臭的味道,每次他靠近,我们就得屏住呼吸。到父亲开加油站时,他全身油腻腻的,每次笑眯眯地对我们招手,说:“来,爸爸抱一下。”我和姐姐就立刻跑开了,留下父亲一个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用“加油站”这个称呼,或许有点抬高这家店:就是用沥青板在路边搭了一间小屋子,里面摆着一个个大油桶、中油桶,以及一堆可乐雪碧瓶子。 在父亲的设想里,大油桶是去批发油回来分装的。大卡车加油,用中油桶几次分装;小汽车,一次一个中油桶刚刚好;至于摩托车,刚好一次一个可乐雪碧瓶子。但因为很少有卡车或者小汽车愿意来加油,靠的都是路过的摩托车,可乐雪碧瓶越摆越多。父亲干脆支了桌子在店门口,把可乐雪碧瓶排得密密麻麻,乍一看像是小学门口的小卖部。有人开摩托车经过,他追着喊:“要给摩托来一瓶吗?” 我也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察觉到,我似乎越来越嫌弃父亲。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父亲越来越邋遢:父亲开酒楼时还穿着西装裤加外套,只是皮鞋和头发都不擦油了;父亲开海鲜干货店的时候,穿着短裤拖鞋,但还是搭了衬衫,只是,衬衫上有一块块色斑,估计是搬运海鲜时沾上的;到开加油站的时候,父亲便整日穿着油腻腻的背心和脏乎乎的裤子,整个人无时无刻不像刚从泥里走出来的。 但后来我明白了,我心里其实在暗暗地生父亲的气。我偷偷地想:父亲怎么一直在失败? 早上我起床忙着要去上学,父亲远远地看着我,怯生生地问:“我送你到学校吧。”我说不用了。我放学回来便去做作业,父亲逮着吃饭的时候问:“你今天怎么样啊?”我说:“就上学啊。”说完便匆匆回房间。 我甚至发现,我和他讲话的口气越来越冷漠,像一把把刀一般,简单地丢出去。父亲总是愣在那儿,茫然无着。 一开始母亲是懊恼父亲的。父亲刚回家的时候,她有好几个月不和父亲说话,但随着父亲一次一次失败,母亲反而越来越愿意和他说话。 母亲还有意无意对我们唠叨:“你阿爸是为了你们回来的”,“你阿爸很辛苦”,“你们要关心你阿爸”……我知道母亲提醒得对,我们怎么能嫌弃为我们拼尽全力的人呢?只是,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让自己关心父亲。 有一次我终于下定决心,主动去加油站看看父亲。远远的,我看到父亲靠在加油站门口,疲惫地看着一辆辆穿行而过的摩托车,找机会喊着:“要加油吗?”路过的人都不搭理他,他还是一个人咧着嘴,对着所有人期待地、讨好地笑着。 我悲伤地想,原来父亲每天就是这样过的啊。原来从宁波回来以后,父亲就是这样过的啊。我犹豫着要不要走上前和父亲说点什么,但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默默地走开了。 那个下午,我难过地想,我是越来越厌恶父亲,还是厌恶笼罩住父亲的那种狼狈?我难过地想,父亲是那么孤单,但我却没法克服自己的厌恶,去关心他。 难过了许多天,终于有一天我想到办法了。那一天,吃着晚饭,我说:“阿爸,要不你养只小动物吧。” 母亲愣了一下,看了看我,她记得是我自己说的,就此不养小动物。 父亲也愣住了,我已经那么久不和他说话了。 父亲问:“黑狗达想要养小动物吗?” 我支支吾吾地说:“不是我养,是你养。” 我莫名害臊起来,说得吞吞吐吐:“以前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有小白陪着……我在想,你如果觉得孤单,要不要养只小动物?” 父亲明白了,脸上绽放出的笑容像在发光。 父亲激动地追问:“所以黑狗达是因为担心我吗?” 我的脸更红了,因为我知道,父亲只说对了一半:我的确担心父亲,但我还是无法让自己不嫌弃现在的父亲,所以只能希望有小动物代替我陪伴他。 但就这么一点微薄的关心,也足以让父亲开心地跳起来。父亲激动地对母亲说:“我家儿子关心我了,我回来得真对。”他开心地对阿太说:“我家儿子是在乎我的。”然后又向她们重复了一遍我刚才问他的话。 我的脸越来越红,看着越来越激动的父亲,心里五味杂陈,我怎么可以让回到家乡的父亲这么孤单呢? 那天我一放学回家,便看到本应该还在看店的父亲,抱着一只猫笑眯眯地在门口等我。“咱们养猫好不好?”父亲一见到我就问。 那是一只棕黄色的猫,身上布满了老虎一般的斑纹,两只眼睛葡萄似的,看到我就奶声奶气地叫。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那声音总想起酥饼。 ![]() 父亲说菜市场有人挑了一筐猫在卖,路过的时候,这只猫咪一直朝他叫,他靠近,猫就一直抓着他的衣角。他说,他觉得这只猫就是注定要来我们家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想养的是猫,毕竟父亲长得五大三粗,抱着一只小巧的猫,总是有些奇怪。但我看那只猫咪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拥抱,父亲似乎也很享受抱着猫的感觉,我赶紧说“好啊”,然后还装出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提醒他:“但阿爸得做好准备哦,小动物能陪我们的时间很有限的,到时候不要太难过。” 我在房间里做作业,父亲在厅堂安顿这只小猫。这只猫应该才一个月大,叫起来的声音毛茸茸的,听得我心里痒痒的。 父亲叫我了,他问:“这只猫叫黑咪好不好?黑狗达的猫咪,因为是黑狗达让它来陪伴我的。” 我装作不在意地说:“都可以啊。”心里想,这个名字挺好的,这只猫咪就是代替我来陪伴父亲的。 傍晚,父亲来敲我的门,神秘地和我说:“关于养猫,我有个你爷爷教的秘诀,我教你好不好?” 秘诀?我不解地看着父亲。 父亲说:“你从来没见过面的爷爷,在我小时候也送过我一只猫。他和我说,猫来家里的第一天,一定要带到封闭的房间里,等它放松下来的时候,和它说说,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家、有着哪些成员,还有我们希望它成为怎么样的猫、希望它做哪些事情,这样它以后就会非常懂事。” “小猫听得懂吗?”我不相信地看着父亲。 父亲说:“我当时这么做了,然后拥有了全世界最好的一只猫。” 说着说着,记忆似乎爬上了父亲的心头,他的语气有些感伤:“你爷爷送我的猫叫圆咪,因为我小时候的绰号叫圆仔。它是圆仔的猫咪。” 我终于知道父亲为什么想养猫了。 父亲想念他的圆咪了,父亲想念他的父亲了。 父亲抱着黑咪往下厅堂的储藏间走去,我将信将疑地跟了过去。进入房间,父亲交代我把房门关上。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敷上一层温柔的光。我看到父亲温柔地抱着小猫走到一个角落,温柔地蹲下来,温柔地抚摸一会儿小猫,轻轻抱起来,让小猫的头顶着自己的头。 我放低声音问:“阿爸,这是在干吗呢?” 父亲轻声回:“这样,猫咪会觉得你是它的同伴。” 父亲对小猫说:“黑咪你好,你叫黑咪,因为你是黑狗达的猫咪。欢迎来到我们家里,我们家有黑狗达、黑狗达姐姐、黑狗达阿太、黑狗达妈妈和我——黑狗达爸爸。” ![]() 小猫喵地叫了一声,好像在说它知道了。 父亲看了看我,眼神似乎在说: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父亲继续说:“我希望你能当一只会抓老鼠的猫,当一只会保护这个家的猫,当一只有责任心的猫。” 说完,他转过头问我:“你对黑咪有什么期望吗?你也可以和它说说。” 我确实有个秘密任务要交给黑咪。于是,我抱起黑咪走到另外一个角落,学着父亲,和它头顶着头,压低声音说:“我希望你替我多陪陪我阿爸。” 我的声音足够小,但我不确定父亲是否听见了。父亲一直微笑着看着我,眼睛被月光照着,发着光。 黑咪似乎真的听懂了,先是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一直盯着父亲,对着他喵了一声。 东石镇的房子大都是由石条垒起来的,石条的缝隙中间,插上些石块,补上点用生蚝的壳磨成的石灰,便是一个个家了。这样的房子,当然很结实,可是过了些年头,石灰就会脱落,石条与石条之间的小石块就会掉下来。整座房子因此到处都是孔。每次刮风,每家的房子都像个大风琴——风吹过不同大小、不同位置的孔,发出不同声调的声音。 我是喜欢风琴一般的石头房子的,毕竟,闽南大部分天气是暖和的,风吹过,可以听风吹出的各种音乐,还觉得特别清爽。只是这样到处是孔的房子,太容易是老鼠的乐园,它们可以从各种孔里穿进穿出,飞檐走壁。 以前阿花在的时候,喜欢追着老鼠啄,家里因此一度不怎么看得见老鼠。但阿花离开了,老鼠便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在我们面前跑来跑去。 那天和黑咪交流完,我们便回到厅堂。父亲把黑咪放在厅堂里,说:“黑咪你到处走走看看,自己熟悉熟悉啊。” 黑咪先是谨慎地窝了一小会儿,朝着不同方向喵喵叫,然后开始从厅堂这角走到那角,再走进几个房间观察一番。 黑咪回到厅堂的时候,一只老鼠急匆匆地想穿过厅堂往大门那边跑。那只老鼠肥头大耳的,比一个月大的黑咪还大一圈。黑咪和老鼠就这样在厅堂相遇了。老鼠应该认得这是猫,天性让它吓得定住了。黑咪却是第一次看见老鼠,心里还没底,但生理本能让它试探性地伸出前爪想去碰一碰。 黑咪刚够到老鼠,老鼠便吓得跳了起来。老鼠一跳,黑咪也被吓得飞跳开来。老鼠突然明白了,这还是只猫幼崽,于是大叫一声,抓住机会随便钻进哪个洞跑掉了。黑咪则窝回到厅堂的角落,毛茸茸地蜷缩成一团。 父亲跑来安抚黑咪,但忍不住哈哈大笑:“看来黑咪是胆小鬼啊,竟然连老鼠都怕。” 黑咪这个时候才缓过来,不满地抬起头喵了一声。 父亲继续笑话黑咪:“猫可是要抓老鼠的,我们家黑咪现在还是笨笨的猫。” 黑咪又不满地喵了一声,似乎在解释。 阿太过来试图调解:“人家是小猫,第一次见到老鼠,又没爸爸妈妈教,哪能马上会抓老鼠?” 黑咪转过头来对阿太喵了一声,似乎在说,阿太说得对。 我不知道父亲是因为真疼黑咪,还是把黑咪当作我对他的关心,他对黑咪可真好。 父亲翻找出自己的一件军大衣,在厅堂的角落给黑咪铺了一个窝。母亲看着生气了:“这么好的军大衣,你就这样当猫窝了?” 晚上要睡觉了,黑咪在厅堂里一直叫唤。我探出头来,问:“黑咪怎么啦?黑咪害怕黑吗?”阿太探出头来:“这应该是黑咪第一次单独过夜,黑咪可能想它的爸爸妈妈了。” 父亲也探出头来:“我就说黑咪不够勇敢。”嘴里是嫌弃的,但他还是披上衣服到厅堂陪了黑咪好一会儿。 我是那么开心黑咪来到家里,看着父亲照顾黑咪的样子,我知道,父亲本来是多么希望如此照顾我和姐姐。 那一天我也忘记黑咪后来叫唤到几点,睡得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外面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儿,听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跳上跳下;又一会儿,听到有什么东西用力抓着父亲房间的门。 父亲和母亲一般六点不到就起床,母亲这么早起来,是为了熬粥,熬好后盛好放凉,姐姐和我刚好起床吃早餐上学。父亲则习惯一大早起来锻炼,有时候还给自己喊“加油”。我每次都是被他亢奋的声音吵醒。 但这天早晨,我却是被父亲的大笑声吵醒的。“黑咪,你干了什么坏事啊,哈哈哈……”我听到父亲高声说,内容明明是责备,但他笑得着实开心。 黑咪喵了一声,依旧奶声奶气,却理直气壮的。 “所以你是要报复我嘲笑你?”父亲边笑边说。 黑咪又喵了一声。 我听到在厨房做饭的母亲也跑过来,跟着笑开了:“黑咪你厉害了。” 我忍不住爬起床,走到厅堂,看到父亲房门前有一只他此前常穿的皮鞋,皮鞋里面放了一只黑咪抓到的小老鼠。黑咪看到我来了,炫耀地对我喵喵叫。 ![]() 阿太也凑过来,笑盈盈地说:“我们家黑咪真是聪明又倔强,谁敢说我们胆小不敢抓老鼠,它就抓了老鼠放他鞋子里。” 父亲笑到捧着肚子:“而且性子那么急,抓到老鼠就第一时间非得让我看,半夜就抓我的房门。” 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昨晚听到抓门的声音。 阿太问父亲:“所以你服气了吗?” “服气了,我们家黑咪是最勇敢最聪明的。” 大家一来一去地说话,黑咪一会儿看这个人一会儿看那个人,看到最后父亲说“服气了”,它好像听懂了,嘚瑟地喵了一声,然后得意扬扬地晃晃悠悠地走回自己的窝。 爷爷的秘诀果然有用,黑咪似乎听懂了我交给它的秘密任务,还完成得非常认真。 早上一起床,父亲喊:“黑咪。”黑咪就边喵喵叫边向父亲走去,意思应该是:干吗啊?父亲会抱起黑咪,说:“走,咱们运动去。”不由分说抱着它来到厅堂。黑咪也配合,父亲在做体操,它就绕着父亲的腿跑来跑去,父亲在做跳跃运动,它就跟着蹿来蹿去。父亲做完运动,坐在天井边休息,黑咪就靠着父亲坐下,有时候头还不断蹭蹭他。父亲问:“是要我给你挠痒痒吗?”黑咪回答:喵。应该是“对啊”的意思。 他们甚至很快地形成了默契。每次吃饭,父亲走向餐桌边的椅子,黑咪就跟着过来,蹲在一旁。父亲一坐定,拍拍自己大腿,黑咪就跳上来,坐在父亲的腿上。 父亲每天还要表演,以展现黑咪的懂事。他搛了一块肉,“哎呀”一声,一不小心掉在桌上,然后问黑咪:“怎么办呢?”黑咪看了看肉,看了看我父亲,喵一声,好像在说“怎么办呢”。直到父亲说:“黑咪吃。”黑咪这才探出头叼起肉吃起来,边吃边满足地哼哼叫。 这样的戏码,早餐要演,午餐要演,晚餐也要演。到了后来,每次父亲准备假装“哎呀”从嘴边掉东西,母亲、姐姐和我就翻着白眼等着了。我以为阿太毕竟年纪大了,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情没见过,应该可以很淡定,结果我翻完白眼,一看,阿太正嫌弃地撇着嘴。 黑咪后来开始陪父亲去工作了。每天早上吃完饭,父亲拎着泡好的茶,走到门口,喊:“黑咪走咯,上班去了。”黑咪立刻跟过来,跳到父亲的肩膀上,然后他们就一起出门了。 我看着父亲和黑咪的背影,想,太好了,父亲终于有人陪了。但又莫名失落,其实父亲本来希望陪他的人,是我和姐姐。 对于父亲交代给黑咪的任务——保护家里,黑咪同样完成得很好。 黑咪到我家两三个月之后,我家基本就看不见老鼠了。黑咪一岁左右,我们整条巷子的老鼠几乎都不见了。后来,黑咪越长越大,我们家附近老鼠消失的区域也越来越大。 我一度很纳闷,黑咪整天被我父亲黏着,哪有空儿去抓老鼠?我问父亲,父亲说:黑咪自从满一岁后,陪他去加油站待一会儿,便自己循着路回来,像个警察一样,沿着巷子逐一巡查。巡查完便又赶回加油站,和父亲会合后一起回家。 我感慨说:“黑咪可真忙啊。” 父亲说:“黑咪可真乖啊。” 阿花在的时候,我们家里总要有人来投诉。现在黑咪接管了阿花的领地,我们家里总有人来特意夸奖。文才叔来夸过,红线奶奶来夸过,健康伯来夸过……最喜欢黑咪的,还要数我家前屋的海森伯。他是捕鱼的,每天总要拿点小鱼给黑咪吃。我父亲推说不用,海森伯为了把奖励留下来,总是不得不再夸一次:“这是给黑咪的又不是给你的。黑咪太乖了,每天尽职尽责来巡逻,老鼠再也不敢来了。自从黑咪来了后,我家捕的鱼就没丢过,你说我该不该奖励?” 父亲明明听过几百遍,却每次总要听得连标点符号都舍不得落下。听完,还要用炫耀的口吻说着谦虚的话:“那是黑咪自己乖,我就和它讲讲道理,它就听懂了。真不是我会带猫……”我看到海森伯每次听到这儿,也都要偷偷翻个白眼。毕竟,海森伯可从头到尾没夸过父亲会带猫。 黑咪越长越大,管理的范围也越来越大。后来,父亲在加油站看到它沿着大马路认真地巡逻着,他便知道了,黑咪把管理区域都划到大马路这边了,甚至把加油站都包进去了。 每次黑咪扩大管理范围,父亲就要操心地挨家挨户去叮嘱:“我家黑咪现在开始抓你家的老鼠了,所以一定不要投喂老鼠药。请相信我们家黑咪,给黑咪一点时间,它肯定可以把老鼠都抓住或者都赶走的。如果投喂老鼠药,它一不小心咬了已经中毒的老鼠,黑咪会出事的。” 父亲甚至认真到,在加油站的账目空白页上,专门详细地罗列了巷子两侧三四列一两百户人家、大马路边上三十多家店铺,备注着每户人家、店铺的动态和定期提醒的规划。 比较麻烦的是,店铺总开开关关,还经常有外地刚搬来东石镇的人,父亲因此三不五时地也和黑咪一样,巡逻一下店铺。但凡听说有人新搬来了,他便赶紧上门去拜访。 虽然父亲提心吊胆的,但黑咪总算平平安安地把这一方看管住了。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黑咪意识到了父亲的担心,或者是觉得再扩大管理区域麻烦,它的巡逻就到大马路为止了。父亲这才安心一些。 那段时间加油站的生意还是没有好转,但父亲因为黑咪而开怀了许多。或许人只要心里安定,日子再苦都会是开心的吧。 阿太也感觉到我们家越来越好,她因此开始越来越经常“请假”。今天说:“我得去西尾村看看我另外一个曾外孙,听说他阿母生病了,我担心他能不能稳稳当当地吃上三餐。”过几天虽然回来了,就待了几天,又说:“哎呀,黑狗达的表舅家里出事了,我得去照顾一下……” 阿太每次请假都是挑着担子走的。前后各一个箩筐,前面装着衣服,后面装着她的植物朋友。母亲说:“外婆,那些植物那么重,就别挑来挑去了。”阿太说:“那可不行,我每天都得和它们说话呢。” 看着来来去去的阿太,我想,有这么多心要操,可真是忙碌。但又想着,有这么多心要操,或许也挺幸福的——因为操着别人的心,自己心里也总会满满当当的吧。 ![]() 日子如果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该多好啊,但我已经过了十多年人生,已经知道日子不会总是太平的。 那一天我和姐姐放学回家,母亲如往常一般忙前忙后,如往常一般为我们准备好了晚饭,如往常一般招呼大家吃晚饭。只是吃着吃着,母亲突然开口了:“有个事情还是得和大家说,纺织厂效益不好,把所有临时工遣散了。” 母亲的意思是,她以后不用一大早去纺织厂了,但是,她就此没有收入了。我知道,这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 我已经十多岁了,我已经知道,家里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其实是父母努力把生活的波折吞下的结果。 父亲和母亲努力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尽力维持着生活。但我和姐姐都知道的,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困难。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听到一早起来锻炼的父亲偷偷在叹气,更多时候,我看到母亲经常一个人在发呆。母亲准备的饭菜里,越来越容易“一不小心买少了”。肉丸子以前是一人一颗,最近母亲每次都买少了,忘买父亲和她自己的那份了。甚至母亲有一度一两周“忘记”了买肉。 有次我晚上口渴,起床去厨房找水喝,听到父亲在和母亲商量,要不要瞒着我和姐姐,他们一大早偷偷去隔壁村当环卫工人。母亲说:“不行啊,黑狗达好面子,让他知道了他肯定很不舒服。”父亲说:“所以我打算去隔壁村,黑狗达不会知道的。要不,真担心养不活家里了……”我伤心地听了许久,大气都不敢出,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响,走回自己的房间。 自那次之后,我也开始经常发呆。我有时候想,我阿爸真是个好父亲,他为了我和姐姐辞掉工作回老家,又拼命想挣钱养活我们;但我有时候又会想,我阿爸怎么那么糟糕,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的能力,不知道自己回来找不到好的工作——我这么想着,又厌恶起自己来。我明明知道的,父亲已经尽力了,我怎么能讨厌一个尽力对我好的人呢? 那一天,我起床没看到父亲在做体操,也没看到黑咪。我假装不在意地随口问了正在给我盛粥的母亲:“阿爸呢?怎么没和黑咪做早操?” “你阿爸说早上起来头有点晕,干脆就回去睡一觉。他……”母亲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用几乎恳求的口气说,“你能不能去看看他,他会很开心的。” 我这才想起来,我又有一两个星期没有和父亲说上话了。我逼着自己走向父亲的房间。走到门口,透过窗户,我看到父亲疲惫地瘫在床上,皱着眉,双眼紧闭。黑咪则安静地盘在父亲的脚底。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开不了口,背起书包去上学了。 记得上到第三节课,我如往常一样望着窗外发呆,忽然看到好像是母亲向我所在的教室跑来。 确实是母亲。我走出教室,发觉她全身都在颤抖。 母亲说:“早上一直是我在看加油站,奇怪你阿爸怎么一直没来。我赶紧回了趟家。一到巷子口,就看到黑咪一直在那儿对着街坊们叫。我一开门,看到你阿爸晕倒在天井里,嘴里吐着白沫。” 母亲说:“我现在就到卫生所叫医生,你先赶紧回家照顾你阿爸。” 我拔腿往家里跑,边跑边生气着:阿爸怎么这么没用啊,怎么还晕倒了……我边跑边难过:阿爸为什么要这么逼自己,把自己逼出病来了…… 我到家的时候,父亲正躺在天井的地板上,一副脆弱、无力的模样,黑咪在一旁伤心地呜呜叫着。看到我来了,黑咪跑到跟前冲我叫唤,似乎在焦急地和我说着父亲是怎么跌倒的。 我小心地查看了父亲的呼吸,查看了他有没有受伤的部位,还好,没有外伤。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只能坐在天井地板上,看着晕倒的父亲。我看到父亲头上的白发,看到他脸上的皱纹,看到他身上永远洗不干净的油渍。我知道自己很心痛——父亲尽力了,他真的尽力了。 我把父亲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如同小时候父亲抱着我一般。我难过地想,这是父亲回来之后,我第一次主动抱他。 ![]() 最终是卫生所帮忙叫的救护车。四五个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把父亲抬上救护车,母亲犹豫了许久,还是紧张地问出来了:“救护车很贵吧?” 父亲是直接被送到抢救室的,医生护士忙进忙出,然后又用病床推着他在各个科室奔波着检查。母亲的手一直攥得紧紧的,颤抖着接过护士递来的一张又一张收费单。我想过要不要抱一抱母亲,但我还是没能开口。 医生来找我们谈话,医生说,我父亲是中风。 中风,我知道这个词语,母亲也知道这个病的——我家斜对面有户人家的男主人就是中风了,四五十岁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母亲紧张地问:“那他以后还能正常生活吗?还能工作吗?”她的手又紧张地攥在胸前,我发觉自己的心脏怦怦地跳。 医生终于说:“还好送得及时,只要认真锻炼,就有机会恢复。” 父亲到下午才醒来。看见自己手上吊着瓶,嘴里吸着氧,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马上想拿掉氧气罩,试图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对我们笑。 他还不习惯自己的身体,嘴一张,左边的脸便往旁边掉,口水顺着嘴边流下来。父亲慌了,赶紧要抿嘴,但嘴的左边他硬是收不回来。因为右手输着液,父亲着急地想抬左手摸自己的嘴,才发现,自己一下竟抬不起左手。 父亲惊恐地看着我们,眼眶瞬时红了,但他记得自己是一个父亲,马上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努力笑一笑,说:“我就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了。”说完,他习惯性地咧嘴一笑,口水又流出来。 直到父亲醒过来,母亲才突然想到:“哎呀,我们刚才太着急,都没来得及通知你姐姐。” 母亲慌张地到医院的电话亭打电话给巷子口开小卖部的阿丽姨,请她帮忙去家里等姐姐。 阿丽姨回电话说,她去我家的时候,姐姐正一个人坐在天井边呜呜地哭。不过,还好,黑咪在旁边喵喵叫着,试图安慰姐姐。 医生还是拗不过父亲,终于同意他第三天就出院。住院那几天真是难受。父亲母亲紧张地看着医生开的单据,紧张地询问护士每项检查的费用,每问到一个价钱,父亲总要紧张地抠抠自己的手指头,紧张地讨价还价:“这个检查不做可以吗?” 终于要出院了,我问护士:“可以叫救护车送我们回去吗?” 父亲急忙用他偏瘫的舌头说:“不用不用,我们自己到车站搭公交车。” “公交车?”护士吃惊地看着病床上的父亲,“你怎么搭公交车啊?” 父亲说:“我没问题,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他信心满满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好不容易迈出一步,身体却直直往左倒,他赶紧扶住墙,不好意思地笑着。一笑,口水又流了出来。 父亲还是舍不得雇救护车,他想到的办法,便是让母亲到马路上拦住开往东石镇方向的车询问。毕竟顺路车会便宜很多。折腾了一两个小时,母亲终于拦到一辆敞篷的货车。 货车只有驾驶位和副驾两个座位。父亲犹豫了一下说:“你阿母坐副驾,她晕车。”又说,“我走船的人,喜欢坐车斗。” 我知道父亲的犹豫,我和母亲都会晕车,他犹豫应该先照顾谁。我也犹豫了一下,说:“阿爸坐副驾,我和阿母坐后车斗。”我想的是,父亲生着病,不好再风吹日晒。 母亲同样犹豫了一下,说:“黑狗达坐副驾,我坐后车斗还可以照顾你阿爸。” 司机听我们七嘴八舌,生气地说:“有什么好争的?当然是病人坐副驾,我可不敢后车斗拉病人。” 父亲坐在副驾,不断转过头来看我和母亲。 大中午,太阳很大。父亲问:“外面这么晒,你们受得了吗?” 是受不了,但后车斗有很多装包的袋子,母亲将袋子顶在我们两个人的头上。母亲说:“没事,一点都不晒。”我说:“没事,真的一点都不晒。” 过了一会儿,父亲问:“你们晕车,倒着坐人更难受,你们受得了吗?” 我已经翻江倒海,努力把呕吐感憋回去,努力开口说:“没事,有风吹着我不晕……”还没说完,母亲就吐了起来,我也控制不住吐了。 父亲声音似乎带着哭腔,说:“都怪我,怪我。” 我赶紧说:“我晕车为什么要怪你啊?要么怪我,要么怪车。” 司机突然接过话说:“对对对,怪车,怪司机。” 父亲、母亲和我这才一起笑了起来。 或许猫真的有所谓的神秘的第六感吧。货车靠近父亲的加油站时,我们看到黑咪不知道从哪儿冲了出来,对着车拼命地叫唤。车刚停定,黑咪就跳上副驾的车窗,先是围着父亲不断查看,然后干脆坐在父亲腿上盯着他喵喵叫。 “我好了啊。我真的好了啊。”父亲不断这么回答,他觉得黑咪问的是他怎么样了。 父亲把黑咪紧紧抱在怀里。我知道的,现在的父亲是多么需要拥抱。 ![]() 出院前,医生交代过,要尽量锻炼,但也不能着急。 “那我多久可以康复?”当时父亲问。 “一天坚持锻炼两三个小时,估计半年吧。”医生这么回答。 “那可不行。”父亲想了想,“我要是一天锻炼八个小时,是不是五十多天就好了?” 医生顿时无语:“不是刚和你说千万不要着急吗?” 父亲说:“我能不着急吗?” 或许是因为晕车,或许是因为在医院看护的日子太累了,那天晚上一回到家,我便深深地坠入了梦乡。 感觉没睡一会儿,就听到外面有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声音。我在梦里担心地想,是不是父亲打翻了什么?但我太累了,想着明天再起来看。又一会儿,听到沉沉的闷闷的一声,我在梦里想,这么沉的声音,掉的东西应该很重吧?这么闷的声音,掉的东西应该很软吧?思绪模模糊糊间,我突然反应过来:是父亲摔倒了啊。 我赶紧跳起来,往门外跑。天还一片灰蒙蒙的,估计才四点多,父亲怎么这么早就起来锻炼?我看到父亲翻倒在地上,母亲正用力想搀扶起他,但父亲像件笨重的家具,纹丝不动。 我冲上前帮忙去推,我用后背顶着父亲的身体,母亲拼命地拉,父亲终于站起来了。但我们还没来得及高兴,父亲突然身体往左一倾,像墙倒塌一样,把我和母亲完全压倒了。 回来的第一天早上,父亲就摔了四五次。每次一摔倒,他就着急地要站起来,继续练习。 我和母亲实在没力气了,问他:“能不能休息一下?”他说:“我不能休息,我得尽快好起来。”说完,便自己像动物一样趴着,拼命想只用右手右脚支持自己站起来。 父亲好不容易支撑起身体,但需要左脚用力的时候,他还是用不上,一个不平衡,再次像沙袋一样往左边重重地倒下去。 我看着难受极了,喊着:“阿爸你休息下吧!你尽力了。”父亲不听,又拼了命要站起来。母亲干脆冲过去抱住他,揪心地说:“咱们休息下,休息下就能站起来的。” 父亲看着狼狈的母亲和我,这才冷静下来,终于不再试着爬起来。 但也就休息了十分钟,父亲又开始尝试。 父亲因此不出门了,他每天早上坐在厅堂里,看着拎着热水瓶的母亲问:“你要去加油站了啊?”母亲说是啊。看着背着书包的我和姐姐问:“你们要去上学了啊?”我们说是啊。 问完,他便沉默地坐着,像棵悲伤的植物。 还好,有黑咪一直陪着父亲。 父亲每天早上拄着拐杖,从上厅堂的东边走到西边,再从西边走到东边,黑咪就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 父亲每次吃饭一坐定,喊一声“黑咪”,黑咪就立刻跳上来。父亲走累了坐在交椅上休息,黑咪就把身体盘在他的脚边。有时候父亲感到沮丧了,会喊:“黑咪啊,你在哪儿?”黑咪就赶紧跑来,跳到父亲的怀抱里。 因为要陪着父亲,黑咪也跟着不出门了。我和姐姐上下学的时候,开始有人和我们抱怨最近老鼠怎么又出现了。有时候还追问:“你们家黑咪怎么不认真工作了?” 海森伯还是会送小鱼来家里给黑咪,他看着这样的父亲,以及紧紧跟着父亲的黑咪,嘴里说:“黑咪是该好好陪你家主人啊。”但我知道的,他在焦虑自己家里的老鼠怎么办。 或许此前老鼠被黑咪压制得太久,一直憋着一股劲,黑咪一不出门,巷子口立刻看到老鼠嚣张地窜来窜去。有次早上我一开门,就看到老鼠从我脚下穿过。黑咪闻到味道,愤怒地冲出家门,疯狂地追赶。才两周不到,巷子里的老鼠又上天入地了。 有一天下午,父亲发现黑咪没跟在身边,他焦急地到处喊。喊了两三个小时,才听到黑咪喵喵地叫着,从院墙上跳下来。自那之后,黑咪每天下午会固定消失两三个小时。父亲知道,黑咪还是忍不住去巡逻。 但黑咪两三个小时哪照看得住这么大的区域?父亲开始担心起来:“万一因为看不住老鼠,有人受不了,用老鼠药,黑咪可怎么办?” 父亲开始不断唠叨黑咪:“咱们不巡逻了好不好?咱们不抓老鼠了好不好?黑咪乖,黑咪已经尽力了啊。”黑咪喵的一声,似乎在说“好啊”。但黑咪也就不出门一两天,当听到外面有老鼠嚣张的叫声,它还是又追出去了。 晚饭后母亲帮父亲擦洗身体,看到青一块紫一块的,心疼地抱怨:“是要你锻炼,但别这样折腾自己,你真的尽力了。” 父亲咧嘴笑:“我还没尽力,我还一堆力气呢。” 他们正在说着话,黑咪疲惫地回来了。父亲看着心疼,对着黑咪喊:“黑咪,不是让你别巡逻了吗?” 在一旁做作业的姐姐对我说:“你看,阿爸和黑咪太像了,两个都这么倔。” 本来父亲是好面子的,不愿意别人看到他一半身体偏瘫的样子,更不愿意别人看到他一说话口水就不受控制地流,但他还是担心黑咪。 父亲想了想,终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出门了。他沿着巷子,用还不利索的舌头和一个个街坊邻居说:“大家相信黑咪哦,别投老鼠药哦。黑咪是为了照顾我,所以最近比较少出来,大家坚持一下啊。” 街坊更关心父亲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担心地询问:“哎呀,你这是怎么了?” 父亲装出中气很足的样子说:“就是摔倒了,过几天就好了。”然后一不小心,口水又流了下来。 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那天早上,父亲起床后,照例拄着拐杖来到厅堂准备一天的锻炼。他照例喊:“黑咪啊。” 黑咪没有来。 父亲又喊一声:“黑咪啊!” 黑咪还是没有来。 父亲慌了,声音颤抖地喊我们:“赶紧起床啊,黑咪不见了。” 我和母亲负责出门去找,姐姐则陪着父亲在家里找。天刚刚泛出鱼肚一般的白,我和母亲沿着巷子喊黑咪。我喊“黑咪啊”,回应我的只有一片安静。那安静,静得我心直慌。我知道黑咪很乖的,它听到我的声音一定会回我的,我知道黑咪可能真的出事了。 我们还在寻找,姐姐跑来叫我们。姐姐带着哭腔说:“黑咪找到了。” 我们赶到储藏室,看到黑咪口吐白沫躺在地上,身体一直在抽搐。 是老鼠药,黑咪肯定咬到了吃了老鼠药的老鼠。我看到父亲气愤得浑身发抖,他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走出门,对着整条巷子,用他偏瘫一半的舌头大喊:“你们谁放的老鼠药?你们谁害了黑咪啊!” 巷子有人家陆续亮起灯,有人探出头问:“黑咪怎么了?” 父亲不想回答他们,对母亲说:“咱们赶紧去找兽医大头明,他住轮船社边上。” “具体哪个位置?我开摩托去。”母亲说。 父亲试图告诉母亲,但舌头本来偏瘫了一半,再加上着急,怎么都说不清楚。他焦急地对母亲说:“你会骑摩托车,你带我,我来指路。” 最终,母亲先骑上摩托车,我们再把父亲扶上后座。但父亲左边偏瘫,一上车一不小心就往左边倾倒,父亲说:“要不把我和车后厢绑住,然后我用右手抓着摩托车,这样就不会倒了。” 要出发了,父亲对着储藏室喊:“黑咪啊你坚持住!我不回来你不准走!” 本来一直在喘着粗气的黑咪凄厉地叫了一声,姐姐流着泪说:“黑咪是不是撑不住了?黑咪是不是想阿爸阿母不要离开,希望大家陪它走完最后的时刻……” 父亲生气了:“别乱说,不是的,黑咪不会走的。” 父亲回过头,对屋子里的黑咪喊:“黑咪听话,你必须扛住,你必须留下来陪我!” 母亲的车开动了。 黑咪一直大口大口喘着气,嘴里不停有白沫吐出来,看得出,黑咪太疼了。我摸着黑咪的头,安慰它:“你扛住,阿爸阿母很快就回来了,兽医很快就会来了。” 忘记过了多久,或许就十几分钟,但我觉得过了很久很久。门口突然有摩托车的声音,是兽医。 兽医说:“你父母还在后面,你父亲虽然用绳子绑着车后厢,但还是不由自主往左倒,好几次,他们连人带车都要倒下了。他们估计还要一会儿才到。” 兽医说:“我本来想帮着去扶他们,但你父亲生气地吼我,要我赶紧来。” “你这父亲也真是顽固。”兽医说。 兽医走进储藏室,看了一眼躺在那里的黑咪,连检查都没有做,就摇了摇头,说:“来不及了,我救不活它。” 黑咪似乎听到了,难受地喵了一声。那声音听着太疼了,兽医皱着眉头说:“它怎么还在扛啊?它这样多疼啊。让它赶紧走吧。” 姐姐哭着说,因为是父亲叫它一定得扛住。黑咪一直最听父亲的话。 兽医忍不住劝起黑咪:“走吧,我知道太疼了,别扛了,走吧。” 但黑咪依然一直喘着粗气,依然听父亲的话在坚持着。 父亲母亲终于回来了,父亲拄着拐杖刚走进来,黑咪便又凄厉地叫了一声。兽医听着实在难受,生气地对父亲说:“你家猫救不回来了,你赶紧让它走吧,它太疼了。” 父亲听出那叫声有多痛苦,他看到黑咪的身体一直在剧烈地颤抖,他知道黑咪有多疼了。父亲觉得自己错了,他心痛地对黑咪说:“黑咪乖啊,是我错了,我不要黑咪扛了,黑咪走吧,你真的尽力了,不要扛了。” 黑咪微微张开眼睛,看了看父亲,看了看我们,虚弱地喵了一声。好像在问,我真的可以走了吗? 父亲轻轻地抚摸黑咪,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轻声说:“黑咪走吧,乖,听我的话,黑咪走吧。” 黑咪又轻轻喵了一声,然后全身绷得越来越直,越来越直,突然一松,缩成一团…… 母亲拿了个袋子来,要把黑咪装上。 姐姐流着泪问:“阿母这是干吗?” 母亲说:“死猫吊树头,咱们这儿的风俗。死去的猫必须吊在海边的相思树上,这样黑咪才能升天去。” 父亲说,他也想去送送黑咪。 母亲说:“海边树林没有铺好的路,摩托车不好走。” 父亲说:“那我带上拐杖走。” 父亲说:“黑咪陪我这么久,我怎么能不送它?” 我和姐姐在家里等了很久,母亲终于载着父亲回来了。父亲的身上沾满了土,可能终究还是摔倒了。 我问父亲:“没事吧?” 父亲摇摇头,说:“你们放心,我们给黑咪挑了一棵很好的树,你阿母还爬得高高的,把黑咪吊得高高的,它应该很容易升天走了。我们家黑咪这么好,它一定可以升天的。” 吃完午饭,父亲像没事一样催着母亲去加油站。母亲不肯去,父亲生气地说:“总不能黑咪走了,就不工作了吧。”母亲只好拎着热水瓶出门了。 我和姐姐担心着父亲,故意吃饭吃得磨磨蹭蹭,收拾东西收拾得磨磨蹭蹭。父亲催促我和姐姐说:“总不能黑咪走了,书就不读了吧。” “但是阿爸一个人在家可以吗?”我担心地问。我不知道,从今天下午开始,父亲一个人在家,要怎么度过没有黑咪的日子。 父亲笑着说:“那有什么,我以前一个人在宁波都多少年了,那么孤独都过来了。你阿爸很坚强的。” 我和姐姐只好背起书包,往门口走去。走了几步,我实在无法放心落单的父亲,便拉着姐姐走另外的路绕到我家房子后面,悄悄扒着厅堂的窗户,想看看正对着天井发呆的父亲。 我看到父亲在我们离开后,突然泄了一口气,屈着身体,头没有力气地斜着。我看到父亲一直用力地喘着气,我知道他在尽力安慰自己。 但父亲终于还是哭了。他呜呜地哭着,像当年失去外婆的五岁的那个我。 我听到父亲嘴里喃喃着:“黑咪谢谢你啊,谢谢你啊。辛苦你了,你真的尽力了,你真的尽力了。” 我的泪一直涌,我知道父亲的怀里就此空了。 我告诉自己,现在没有黑咪,轮到我必须学会陪伴父亲了。 黑咪真的尽力了,我父亲真的尽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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