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兔子佐罗的决斗

我人生最开始的好朋友  作者:蔡崇达


我人生最开始的好朋友

黑咪离开后,父亲还是每天早上六点左右便起床,拄着拐杖挪到厅堂,开始和原来一样的锻炼程序。

只是那些记忆还长在一个个生活的细节里。父亲拄着拐杖走路的时候,眼睛偶尔会恍惚地看着自己的脚边,感觉似乎缺少了什么。父亲吃饭时照样会习惯性地先坐定,不自觉地拍一拍大腿,然后才想起黑咪不在了,不禁落寞起来。

父亲因此变得越来越安静,大部分时间都不说话。我们故意和他说话,他也是用尽量简洁的语言回复我们。

“今天身体怎么样?”

“还好。”

“你怎么不开心?”

“没有啊。”说完,父亲意识到我们在担心他,赶紧敷衍地挤出一丝笑容。

其实按照父亲的恢复情况,应该可以尝试走出家门了,他却怎么也不情愿。除了为了救黑咪挣扎着冲出去那次,他似乎不愿意别人再看到他偏瘫的模样。

父亲就这样一个人被留在没有黑咪的家里了。

“怎么办呢?”我和母亲商量。

母亲说:“要不……用阿太的方法。”

于是那天吃早饭的时候,我故意提高声调对母亲说:“我梦见黑咪了。黑咪对我说,它已经投胎了,梦里还出现个场景,是菜市场自行车停车场边那家店。”

我说:“黑咪肯定是要我们去那儿找它。”

母亲配合得很好,假装吃惊地说:“你也梦到了?好巧我也梦到了。”

姐姐不知道我和母亲早就商量好了,听我们这么一说,高兴地叫起来:“那太好了!咱们吃完早饭就去找黑咪。”

姐姐扒着饭,满心希望,我和母亲则小心翼翼地瞟了瞟父亲。

父亲一开始还是很沉默,当我们提到梦见黑咪的时候,他的表情波动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平静。

我问父亲:“阿爸,咱们一起去找黑咪?”

本来一直沉默的父亲开口了:“咱们家不养小动物了吧,离别多难过啊。”

阿太怎么还不回来?我开始想念起阿太。阿太总会有办法的。

我问母亲:“你知道阿太去哪个亲戚家了吗?我怎么样才能找到阿太呢?”

母亲摇了摇头:“阿太那么多后代,实在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啊。”

周末一大早,父亲已经起床,这时一串很熟悉的粗暴的敲门声响起:咚咚咚,三下,隔两秒,又急促的三下。

我认得这敲门声,是阿太。我从床上跳起来,跑去开门。果然是她。阿太又挑着一前一后两个箩筐来了。

“阿太你怎么来了?”我心想,母亲和我都还没去找你呢。

阿太笑眯眯地说:“咱们东石镇,消息都是长腿的,攀着一个又一个人的耳朵和嘴巴,就到我那里了。我知道黑咪走了,我想,你阿爸该多难过啊,我便赶来了。”

阿太说:“不用担心,我来陪你帮着你阿爸。”

阿太挑着箩筐走进来。我打开前箩筐,果然是一些衣服,还有她的植物朋友们。她总是要随身带着她的植物朋友们。

我看到后面的那个箩筐里好像有什么在动。“又是小动物吗?”我问阿太。

阿太眯着眼睛笑:“是啊。”

本来一直窝在厅堂的父亲听到了,说:“外婆,咱们不养小动物了好不好?”

阿太回答得不由分说:“是我要养的,又不是你养,难道你不让我养啊?”

父亲没有想到阿太竟然这么说,张了张嘴,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反对,便又安静了。

阿太挑着箩筐走到天井,把我和姐姐招呼过去。她说:“这次的小动物,不是给你们交朋友的,所以一定不要给它们取名,也不要认识它们。”

虽然阿太这么说,但我还是有些好奇。

我打开盖在后面箩筐上的竹篾,是一灰一白两只兔子。

“是兔子?”我问阿太。

“是啊,是兔子。”阿太边收拾自己带来的东西,边漫不经心地回复着,“这是我挑选的一公一母两只兔子,它们差不多快成年了,养着是想让它们生更多兔子,以后就可以三不五时炖些兔肉给你阿爸补身体。所以记住,别认识它们。”

“是养来杀的?”姐姐有些吃惊,也有些失望。

阿太说:“是啊。”

“为什么是兔子?”一旁的母亲问。

“兔子腿脚最有力啊,”阿太还调皮地抬起腿踢了踢,“多吃一点兔肉,他很快就能走了。”

或许就是打定主意不让我们和兔子认识,阿太一点忙都不让我们帮。她先是在家里到处察看,还是选定用储藏室作为兔子的窝,然后便开始从院子里、厨房里挑拣些木头纸片什么的,往储藏室搬。

自从黑咪走后,我们一家人总是有意无意地不愿去储藏室。看到阿太把东西往那里搬,我本来想要不要提醒她,但是,或许阿太就是知道了黑咪发生的事情,所以偏要安放在那里。或许阿太就是要用新发生的故事覆盖过去的伤口。

阿太终于在储藏室里隔出一个地方,往里放置一个喝水的盆,把兔子一放,自己拿了把镰刀,招呼也不打,便又挑着箩筐出门了。

我问母亲:“阿太这又去干吗了?”

母亲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过了好一会儿,阿太回来了,挑着两筐草。她走进院子,把箩筐里的草全部倒在院子里,拿了把小椅子一坐,开始挑拣。

“阿太在干吗呢?”

阿太说:“把兔子不可以吃的草和喜欢吃的牛奶草都挑出来。不可以吃的就扔掉,牛奶草我可得均匀分配,不能惯着兔子只愿意吃牛奶草。”

“牛奶草?”我好奇地问。

“就是一掐马上会出奶的草。”阿太边说边拿起一根掐给我看,果然,草的断口处泌出牛奶一般白色的汁液。

我就知道,阿太果然又是有备而来的。

每天一大早,阿太拄着拐杖去敲父亲的房门:“起来了,咱们一起锻炼。”

父亲拖拖拉拉的,阿太不断地催他:“赶紧的,一个大男人怎么比一个老太婆还慢。”

阿太坚持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等,等急了,还气愤地用拐杖敲敲地:“快点快点。”

父亲在厅堂锻炼,阿太拿着小板凳坐在旁边。父亲做得有些应付,阿太就又用拐杖敲敲地,说:“认真点啊,要不怎么快点好起来?”

催着父亲吃完早饭,阿太说:“你坐好,我给你换双鞋子,咱们准备出门。”

父亲愣住了,问:“我没有要出门啊,我为什么要出门?”

阿太不由分说地把父亲按在椅子上,给他穿好了鞋子,然后从储藏室里挑出箩筐来,指着箩筐说:“我得去给兔子割草吃,一个老人家你放心让我自己去吗?”

父亲还想找些理由,阿太根本不给他机会,挑着担子就往门口走:“还不快点?”

父亲心里百般不情愿,但又不知道怎么回,一下子噎住了,脸涨得通红通红。

阿太笑眯眯地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放心我,一定会陪着我去。咱们现在出去割草最好了,不晒,草还有露珠,兔子吃起来爽口,多好啊。”

就这样,一直不肯出门的父亲,被阿太哄着出门了。

阿太拄着拐杖挑着箩筐走在前面,父亲老大不愿意地拄着拐杖跟在后面,先是拐杖,然后迈左脚,再收右脚。两个拄着拐杖的人就这样出发了。

邻居问阿太去哪儿,阿太说:“我去割草,我家孙女婿担心我,非得跟着。”

邻居问我父亲:“你可真贴心啊,身体快好了吧?”

父亲不好意思地脸红了,还没开口,阿太先回答了:“这不快了吗?都可以陪我出来割草了。”

阿太选定割草的地方,是中学旁边那条清澈的小河边。以前阿太也带着我和鸭子们来这里玩耍过。阿太说,河边草的种类多,长势也会好些,而且肯定有许多牛奶草。

中学离我家不算近,正常成年人往返走一趟都要三十多分钟,这两个拄拐杖的人当然就不止了。据阿太说,每次去程走到一半左右,我父亲全身就被汗湿透了,先是小声地问阿太:“非得跑那么远割草吗?”阿太理直气壮地回答:“是啊,就得去那地方。”

又走了一会儿,父亲气喘吁吁地说:“我好像快走不动了。”父亲用的是“好像”,他这么爱面子的人,是不会愿意承认自己走不动的。

阿太可太知道怎么对付他了:“好像走不动,那说明还走得动。”说得父亲气呼呼地无法辩驳,不得不继续走。

总算走到了河边,父亲累到赶紧扶着树坐到河边的石头上,阿太拿着镰刀寻觅着草割了起来。隔了十几分钟,父亲的气还没喘匀,阿太就说:“咱们回去吧。”

“现在吗?”父亲用乞求的眼神看着阿太。

阿太快速地估算了强度,说:“那咱们休息一下再走,我也太累了,走不动了。”说完便一屁股坐下。

虽然阿太说的是自己走不动,但明明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父亲感激地说:“好啊,外婆你也休息下……”

因此每次下午放学回来,我都可以看到,瘫在躺椅上累趴的父亲,还有完成了今日目标、得意扬扬对着我挤眉弄眼的阿太。

母亲和我们姐弟俩看着他们两人的表情反差,忍不住捂着嘴偷笑。

母亲小声地说:“就是得你家阿太出手。”

父亲好像听到了,白了母亲一眼。

我人生最开始的好朋友

虽然阿太打定主意不让我们和兔子交朋友,我们也觉得自己一定不能认识它们。但我和姐姐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偷瞄。

每次回家总要先经过下厅堂的储藏室。我偷偷瞄了一眼,看到兔子像两团毛茸茸的毛线,一蹦一蹦的,心里想着,兔子真是可爱啊。回来的时候又偷偷瞄了一眼,看到它们胖乎乎的嘴巴,在一撇一撇吃着草,吃得真香,心里想着,兔子真是可爱啊。

我人生最开始的好朋友

其实忍不住的还有我父亲。父亲在黑咪离开后还是太孤独了,我看到他早上做康复操的位置,先是不断往下厅堂靠近,再后来,干脆就挪到下厅堂了。一开始父亲和阿太割完草回来,是瘫坐在上厅堂的藤椅上的,后来他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把藤椅挪到下厅堂吧。”

我故意问:“为什么啊?”

父亲说:“下厅堂风比较大,吹着舒服。”

“但兔子拉屎可臭了,还是放上厅堂吧。”

“不会,把我的位置摆在上风向,就不臭了。”父亲说。

父亲愿意和兔子亲近,我安心了许多,却也担忧起来。万一兔子真是要杀来吃的,父亲该多难过。

有次吃饭的时候,我问阿太:“咱们这两只兔子以后不杀好不好?”

阿太说:“干吗不杀?得给你阿爸补身体啊。”

父亲赶紧说:“我被你这么训练,很快就会好的,不用吃补品。”

阿太纠正:“我哪有训练,是你担心我,陪我去割草。”

“你从郭岑村走过来,都不用陪,去给兔子割草倒需要陪……”父亲气呼呼地嘟囔着。

阿太一听,抓住机会调皮地说:“你的意思是,你下次要陪我走回郭岑村吗?”

父亲又被噎住了。母亲实在憋不住笑,饭一口喷了出来。

我还是想着刚开始的问题:“兔子能不能不杀?”

阿太想了想:“那就这样,如果你阿爸很快好起来,咱们就可以不杀兔子了。”说完,对父亲眯着眼睛笑。

那天是星期天,阿太割完草回来,正在喂兔子。

“这只白兔被什么咬了?”阿太喊大家来看。她抓着兔子的耳朵,把脚翻出来给我们看。白兔的前腿有血迹,上面还有咬痕。

“会不会是老鼠?”姐姐说。

自从黑咪走后,老鼠便开始重新回到这条巷子。对于黑咪的家里,它们本来还是忌惮的,周围的邻居已经叫苦不迭了,我家还是没见到老鼠,只是出门的时候看得到有老鼠经过。以前每天给黑咪送小鱼的海森伯说,黑咪不在后,他家像变魔术一样老丢东西,捕鱼回来,这边一个箩筐刚放下,整理下另外一个箩筐,再转头,刚放下的箩筐里已经少了好几条鱼,正在气恼着,发现刚刚在整理的那个箩筐,上面的鱼也被偷了。海森伯说,他真想念黑咪。海森伯说,还好他养了一只小黑狗,那小黑狗也喜欢抓老鼠。

我们家幸免的日子也不长,时间一久,老鼠确定黑咪不在了,便开始出现在家里。它们从一些洞里钻来钻去,厨房里的玉米被啃了,甚至有次母亲刚买回来一块肉,一个转身肉便消失了。

“老鼠连兔子都会咬?”姐姐问阿太。

“会啊,老鼠看到和它体形差不多的,都敢咬敢抓。”我知道阿太说的,我的确看过老鼠叼着一只和它一般大小的鸟跑进洞里。

“那兔子怎么办?”姐姐有点着急了。

阿太说:“这样,先买个小小的铁笼子罩着,等兔子长得再大点,老鼠就不一定打得过兔子了。咱们家这两只兔子其实快成年了。”

“兔子还能打架?”我有些吃惊。

“当然,别看兔子挺温柔的,打起架来一点也不含糊。”

“兔子怎么打架啊?它那么小。”

“后腿啊,一踢一道伤。所以你们不要随便抓兔子玩,要抓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它开不开心让你抓,要小心它蹬后腿。”阿太说。

自此,要上学了,姐姐对着铁笼子里的兔子喊:“你们要抓紧长大啊!”每天放学,姐姐对着兔子喊:“抓紧长大啊!”周末,姐姐恨不得一天五六次喂兔子:“快吃快吃,长大到老鼠打不赢你们。”

但事实上,关在笼子里也不好。笼子有点小,那两只兔子蹦跶不起来,一直不开心。而且,关在笼子里,老鼠虽然叼不走兔子,但它还是可以透过笼子的缝隙突袭咬兔子。

灰兔是公兔,性子烈一点,反应快一点,身上没有伤。而白兔在罩着笼子的那几天,身上还是新添了好几处伤。

怎么办呢?那天阿太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把兔子放养在储藏室的围栏里,然后拿了一根小竹棍,不断训练兔子,边训练边喊:“后腿蹬起来!对的,就是这样,蹬起来,有力量一点,老鼠要是来了就踢它。”

父亲听到了,对我母亲偷偷抱怨:“你看,外婆训练兔子的法子和训练我的方式差不多啊。”

看着白兔被咬得到处是伤,阿太非常生气。每次看到有老鼠偷偷摸摸地经过,她就做出嘘的动作,然后慢慢地脱下鞋,瞄准了,用力一甩。几次真打中了老鼠,老鼠叽地哀嚎一声,疼得迅速躲回洞里。我和姐姐觉得好玩,也开始学着阿太,后来父亲和母亲也学会了,每次老鼠一出现,便有五只鞋子正在瞄准它。其中准头最好的竟然是阿太,力量最大的还是父亲,有次,他直接一鞋子把一只老鼠打晕了。

再后来,阿太开始使用战术了。老鼠总爱趁下午阿太打盹儿的时候跑到厅堂偷吃。阿太摸清老鼠的习惯后,每天下午搬了藤椅在厅堂准备打盹儿之前,先放点玉米在桌上,把拐杖随便放在地上,假装睡觉。等老鼠靠近了,阿太突然摸起拐杖,朝老鼠打过去。

用鞋子打,用战术打,最后,看到老鼠经过,拿着拐杖追着打。后来父亲也加入了。两个人的拐杖往地上抡,老鼠吓得仓皇逃窜。

父亲把自己锻炼的场地挪到靠近兔子的下厅堂。自此,我和姐姐经常一回家就看到阿太和父亲两个人,一人坐在兔子一边,各自拿着拐杖,像守在寺庙门口的哼哈二将。

那一天姐姐和我已经放学了,到家却看到门紧紧关着。

闽南的冬天没那么冷,而夏天无论多热的天,海风吹过来都冰冰凉凉的,而且,街坊间总喜欢走动,因此当时大部分家里没有关门的习惯。

我疑惑地敲了敲门:“阿太在里面吗?门怎么关上了?”

阿太回复的声音很着急:“等等啊,兔子跳出来了,我和你阿爸现在正在抓。”

兔子跳出来了?阿太和父亲正在抓?

我想象那个场景:两个拄着拐杖的人,满屋追着蹦蹦跳跳的兔子。

“兔子怎么跑出来了?”我问。

阿太边喘气边扯着嗓子回答:“就是它们现在长得够大了,老鼠一追,它们一着急,蹦一下就跳出围栏了。”

阿太还在说着,我听到父亲喊了一声:“我抓到白兔了!”

我又听到阿太生气地说:“那只灰兔太快了,我抓不着啊。”

我冲他们喊:“阿太开门,我们来帮忙抓!”

姐姐说:“我也要抓!”

门开了一条小缝,我和姐姐从门缝里钻进去,看到阿太气喘吁吁地扶着门,父亲则坐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抱着白兔。我们先把白兔放回储藏室的围栏里,然后便从四个方向包抄灰兔。

拄着拐杖的阿太和父亲,负责吓唬驱赶灰兔,让它往我们的方向跑,我和姐姐各看一个角落。果然,阿太的拐杖假装要追过来打,灰兔吓得往姐姐的方向跑,姐姐一扑,灰兔一钻,姐姐扑空了。灰兔还在得意,我已经扑过来了。

总算把灰兔放回围栏里了。我看着快到我屁股高的围栏,问:“真的就跳出来了?”

“是啊,”阿太说,“别愣着,用袋子装一些土,咱们把这围栏垫高一下。”

最终,围栏整体被垫到比我腰部还高了。

“这样够了吗?”姐姐问阿太。

“应该吧。”阿太说。

“那兔子以后长得再大一点呢?”我问。

“那就再垫高。”阿太说。

两只兔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胖,圆滚滚的。阿太看着兔子满意地说:“再过一阵子,就该生小兔子了。”我又欣喜又担忧,想着,如果到时候阿太真拿小兔子当补品该怎么办。

父亲似乎也想到了。

那一天吃着晚饭,父亲有意无意地说:“其实啊,我忘记说了,我从小就不吃兔子肉。”

阿太笑了,她知道父亲在干吗,但阿太又调皮了:“听过不吃狗肉不吃牛肉的,哪有不吃兔子肉的。为什么啊?”

“因为,因为我觉得兔子可爱,舍不得。”

阿太咧着嘴笑:“那这样,等以后生了小兔子,兔子多了你们不要去数多少只,也不要问我哪一天炖的汤用的是什么肉,可以吗?”

“不可以,阿太这么说肯定还是兔子肉。”姐姐说。

“不是啊,”阿太假装说得很认真,“不一定是兔子的。”

“好吧,我还是尽快好起来,这样就可以不吃兔子了。”父亲最后这么总结。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好,甚至开始试着不用拐杖走路了。

我看着家里又充满了欢笑,心里感激地想:我阿太真牛,带来了两只兔子,就让家里又好起来了。

兔子一天天长大,我又担心又期待地不断观察白兔有没有变胖,如果变胖,就可能要有小兔子了。

那天放学回家,我和姐姐看到海森伯家的小黑狗站在我家门口,一直朝着我家里吠。而我家的门紧紧地关着。

难道兔子又跑出来了?我推开门走进来,看到阿太和父亲还是像哼哈二将一般坐在下厅堂。

“为什么关门?兔子又跳出来了?”

“是啊。”阿太语气有点低落。

“抓回来了吗?”

“抓回来了。”父亲的声音听上去也很低沉。

我走进储藏室,看到灰兔蹲在白兔身边。而白兔腿上有几道深深的伤口,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我人生最开始的好朋友

我有些吃惊:“老鼠怎么咬得这么厉害?”

“今天兔子被老鼠吓到了,又跳出来了。我们只顾着抓灰兔,白兔竟然往家门外跑了。一出门,前面海森伯家的狗看到了,追出来凶。狗不认识兔子,兔子也不认识狗。它们对峙了一会儿,狗本来是要闻闻味道辨别一下,也可能是要表示友好,但白兔一紧张,后腿一蹬,把狗的鼻子划出一道伤。狗疼得往兔子腿上一咬,就成这样了。”父亲和我们说。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那只小黑狗还在外面叫。

“白兔子没事吧?”姐姐问阿太。

阿太说:“我也不知道,我好几次想去查看一下,但只要一靠近,那只灰兔子就护过来,攻击我。你看我这手都被抓伤了。”

阿太撸起袖子,果然右手几道深深的抓痕。

“这兔子力气这么大啊?”

“那当然,所以我当时才想用兔子腿给你阿爸补补。”阿太这句话一说,四下又安静了。

灰兔果然一直牢牢地守住白兔,但凡我们走近一点,它便暴躁地跳来跳去,好几次转过身试图用后腿攻击我们。

眼看着白兔越来越没精神,软绵绵地躺在地上,我问父亲:“能不能找你认识的那个兽医,他懂得看兔子吗?”

父亲说:“他就是给农村劳作的牛啊马啊,或者养殖的鸡啊鸭啊看病的,其实猫他也不太懂,更不要说兔子了。黑咪那次他是硬着头皮来的,来的时候还说,救不活不要怪他。咱们这儿不像城市,没有给兔子看病的人家。”

“那怎么办呢?”姐姐担心地问。

阿太说:“就是得靠白兔自己扛了。”

阿太默默地挑拣了一堆牛奶草,躲着灰兔的攻击,把草放在白兔的嘴边。阿太还是厉害,她甚至趁灰兔来不及转身,硬是把草塞到白兔嘴巴里。白兔不反抗,也不吃,就那么茫然地看着我们。我们轮流隔一会儿就去看它,它眼睛里的光越来越暗淡。

先发现白兔走的是灰兔。那时候已经傍晚,我们听到储藏室里有剧烈的动静,以为是老鼠又来了,赶到储藏室才看到,是灰兔。它一直激烈地蹦跳,用后腿踢着围栏,而白兔像条湿透的毛巾摊开在地上。

阿太探出手想把白兔抱走安葬,灰兔便冲过来又要攻击。阿太想来想去,拿来一块布,往灰兔头上一罩,趁着灰兔激烈地攻击着那块布,她赶紧抱起白兔就走。灰兔从布里挣脱出来,发现白兔不见了,似乎突然愣住了,木在那儿,一动不动。

“它没事吧?”我问母亲。

“它可能太难过了。”母亲说。

阿太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我们问阿太,带白兔去哪儿了。阿太说:“我把它带到河边,选了一块牛奶草很多的地方埋了。”

阿太又说:“或许咱们得想办法去安慰那只灰兔了,兔子是很忠贞的动物,我担心灰兔也扛不了太久。”

果然,灰兔自从找不到白兔后,不仅不吃不喝,大多数时候还一动不动。一开始我们还是担心被抓伤,不太敢轻易靠近,但后来也顾不上了,像母亲给我们喂药一般,有人抓着灰兔,有人掰开它的嘴,有人喂水和草。灰兔的嘴巴掰开了一点点,我们以为喂进去了,哪想一放开,水和草全部滑了出来。

灰兔一动不动地窝在那儿,我们搬来凳子,在下厅堂开会,商量着怎么办。

“要不我们再去市场上买只母兔子来?”父亲提议。

“不行的,兔子很忠贞,抓别的母兔子来,灰兔怕是要攻击的。”阿太说。

“它不可以试着交新朋友吗?”姐姐问。

“兔子就是那么轴。”阿太说。

我们还在发愁找不到办法,忽然听到灰兔躁动起来。我们听到有动物跑近我家的声音,还开口叫了,是狗,是海森伯家的小黑狗。

或许是鼻子边的伤口在疼,小黑狗一直记得那场打架,每天固定跑到我家门口吠几声。它倒不像是挑衅,感觉更像是骂骂咧咧。关于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它估计不理解,它想的或许是,我明明就是想和它交朋友,它怎么踢我?

小黑狗一叫,灰兔立刻在围栏里乱窜。阿太察觉到了,喊我们赶紧去关门。果然,灰兔一个助跑,跳过围栏,径直往门外冲,还好我赶在灰兔跑出去前把门关上了。见到门关上,灰兔气到一直兜着圈子跳,还不断用后腿去蹬大门。

外面的小黑狗也听见了我家里的动静,叫了几声,灰兔又气愤地跑了几圈,到处乱踢。直到那只小黑狗走远了,灰兔才继续悲伤地安静地窝在大门口。

阿太想了想,说:“要不灰兔就不关了吧,就让它守在门口。”

“为什么?”母亲问。

“现在灰兔满脑子想要报仇。可能只有让它每天听着狗叫,被刺激了,一直记得报仇,它才会活下来。”阿太说。

虽然大家对阿太的分析将信将疑,但也只能姑且一试。

我和姐姐把兔子吃的草、喝的水搬到下厅堂,灰兔依然蹲在门口。阿太把灰兔抱起来放到草和水跟前,灰兔跳着跳着,又跳回到门口蹲着。

到晚上的饭点了,我们一家吃着晚饭,看见灰兔安静地跳向草和水,嘴巴一嚼一嚼地吃喝了几口,然后又跳回大门旁边守着。无论如何,灰兔终于愿意吃东西了。

自此灰兔便放在家里养了。一开始灰兔一直守在门口,大部分时间不动弹,如果听到外面有小黑狗的脚步声,它就开始生气地转圈圈。小黑狗走后,便又安静地一动不动。慢慢地,灰兔似乎摸清了规律,除了小黑狗大概要来的时间,它开始假装有意无意地到处蹦蹦跳跳。

它愿意活动起来,我是开心的,但发愁的是,因为它到处跳,也到处拉,所以到处都有一粒粒珠子一般的屎。有次我睡觉的时候一直觉得有臭味,寻了半天,才发现床底下也有灰兔的屎。

渐渐地,小黑狗和灰兔的隔空吵架,好像变成了日常的一种斗嘴。吵的时候,还挺投入的,但是吵完后,小黑狗愉快地摇着尾巴离开了,灰兔若无其事地在家里蹦。

我和阿太说:“会不会时间久了,灰兔会忘记复仇这个事情?”

阿太摇摇头说:“不会的,兔子就是那么轴。”

我问阿太:“那我可以给灰兔取名字了吗?”

阿太想了想:“咱们肯定是没有小兔子了,这灰兔你是可以当宠物养的,只是,我不确定灰兔能活多久,它肯定要去复仇的。我担心你到时候难过。”

“那我就叫它佐罗吧。我读了一本书,里面有个人叫佐罗,就是为了报仇活下来的。”

也忘记过了多久,大概一个多月吧,佐罗长得更大更壮了。经过这段时间,我们也习惯了它在家里到处乱蹦。

那一天我们一家正在吃饭,有只老鼠从洞里钻出来,正在掂量要不要横穿过厅堂。阿太刚拿起拖鞋瞄准,突然看到有一道影子快速地朝那老鼠冲过去——是佐罗。

我愣了一下,佐罗冲出来要干吗?那老鼠也愣了一下,想说:怎么一向被我们欺负的兔子奔我来了?

佐罗冲到老鼠跟前,转过身,想使出兔子的回旋踢。老鼠反应过来,吓得吱地叫了一声,仓皇逃走。我们都看呆了。

“所以佐罗每天在家里蹦,就是在研究老鼠的路线?”我恍然大悟。

“所以佐罗从前一直对老鼠不动声色,就是想等自己再有力气些,再去找老鼠算账?”我又明白了一些。

阿太一副早就知晓的模样:“我不是和你们说,兔子可记仇了嘛。”

晚饭变成了家庭会议,通过刚刚佐罗的行为,我们确定了,它是一定要向小黑狗报仇的。按照阿太的说法:“狗容易记得人,但容易忘记事。那只狗估计都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朝咱们家吠了,但这兔子,可记得牢牢的。”

研究了一下,大家觉得,还是要把佐罗放回围栏里。本来佐罗放养后,我们开门关门都很麻烦:每次要出门,我们要假装绕远走,然后再突然拐向大门。每次要进门,我们则把门只打开刚好能进一只脚的缝隙,脚从门缝里塞进来,身体再挤进来,这样才可以堵住佐罗出去的可能。

但最麻烦的是阿太和父亲要出门的时候,毕竟阿太要拄拐杖挑箩筐,而父亲身体只好了大半。

佐罗又被关进围栏里。我本来还担心它,会不会又怄气不吃不喝,但还好,它就闹了一会儿别扭,恼怒地踢了踢围栏,似乎就接受了。然后好像没事一样,绕着围栏蹦蹦跳跳。

但目睹过佐罗的复仇,我对佐罗的冷静,变得更警惕了。

我说:“阿太,我怎么觉得佐罗其实还是在等机会,咱们要不把围栏围得再高点?”

阿太说:“是的,这佐罗可太有计策了。”

我们把围栏加高再加高,最后都接近我胸口高了。我们低着头看它,感觉佐罗是在一个浅浅的井里。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我放心了一些。

据说是传承自晋朝的风俗,每年农历七月便是普度节——离世的灵魂回来探望亲人的节日。

从七月初一开始,东石镇家家户户傍晚的时候,都会在门口点路灯,毕竟亲人们回来了,得点着灯给他们照着路啊。整个东石镇还要根据片区轮流祭祀,这些返家探望的亲人的灵魂一路劳顿,是得犒劳的,是得庆祝的。家家户户还会在厅堂里放置糊好的纸马,这样亲人的灵魂返程,便有马可以骑了。

自从父亲回来后,就特别重视普度节,他总是会准备好奶奶生前喜欢吃的卤猪蹄和花生仁汤,摆上爷爷喜欢喝的酒。父亲今年还唠叨要多准备点小鱼——我们都知道,父亲是盼着黑咪回来看望我们。姐姐则准备好了一些玉米、青菜叶、糙米,她说,小白、阿花也一定会回来看我们的。

阿太是第一次和我们一起过普度节,我看她可太忙了,每天掐着手指数:“她喜欢吃这个,他喜欢吃那个,还有谁,我不能忘记了……”我知道,阿太告别的人太多了,想念的人太多了。

我家所在的片区轮到的是初十的祭祀。按照习俗,这一天我们要在厅堂设好供桌摆好供品,然后打开大门,请出纸马,到门口点燃。

母亲在加油站看着,准备供品的事情就交给父亲和阿太。父亲身体越来越好了,虽然走路还一拐一拐的,但终究是稳当的。一大早父亲就和阿太挑着箩筐去了菜市场,他们各自记得往生的亲人喜欢吃的东西,一不小心,箩筐都快装满了。

我和姐姐放学回来,就看到灶台上摆满了各种菜,父亲和阿太撸着袖子还在继续准备着。母亲招呼我和姐姐帮着把供桌支起来,然后开始把菜端出来。

满满一桌子的菜,左右两边摆好纸马,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可以开始祭祀了。

母亲让我去打开大门,我往门口跑去,阿太突然叫住我:“等等啊,先去看看佐罗那边,可得小心它跳出来。”

“应该跳不出来吧。”我虽然说着,但还是去查看了一下。

大门打开了,阿太、父亲、母亲领着我们一起点燃沉香,先是一起感谢神明把我们往生亲人的灵魂带回来,然后再各自对想念的人说一些话。我听到父亲念叨着爷爷奶奶;母亲念叨着很多人,我只认得外婆;姐姐先念叨着外婆,然后便开始试着和小白、阿花、黑咪说话。

我原本是不相信有灵魂回来这种事情的,但看着大家都这么认真地期待自己想念的亲人回来,那一刻我突然也很希望真的有这样的事情。

我也闭上眼睛,说起话来。我对着外婆说:“外婆我想念你了,但你放心,阿太一直陪着我,父亲也回来了,而且阿太介绍了很多朋友给我认识。”我对小白说:“小白放心,我现在一点都不孤单。”我对阿花说:“有空儿记得多来看看阿太。”我对黑咪说:“黑咪放心吧,父亲我会照顾的……”

大家正闭着眼对自己想念的人说话,我突然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边蹿了过去。一睁眼:是佐罗!

佐罗像道闪电,朝着海森伯家狂奔。

我就知道,佐罗总是沉着气等机会;我就知道,佐罗是一定要报仇的。

我着急地喊起来:“佐罗跳出来了!”

我和姐姐撒腿追向佐罗,母亲等着拄拐杖的阿太和父亲,也紧跟过来。

海森伯家里也在祭祀。我们追到门口,看到佐罗直直朝小黑狗飞奔过去。小黑狗正眼巴巴地看着一桌的供品,发呆地想着待会儿主人会不会给一小块肉,脑袋突然被重重一踢,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红印子。

小黑狗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踢得有点恍惚,还没缓过神来,佐罗的第二腿又来了。它躲闪了一下,但背上还是被划出一道血痕。

小黑狗定睛一看,是佐罗啊。它哀怨地吠了几声,好像在说:“干吗啊干吗啊?”

佐罗没有回答,再次飞奔过来,转身又踢向小黑狗的头。小黑狗又被踢到了,疼得头一缩,往后退了几步,生气地狂吠起来。

海森伯一家也围过来,呼唤着小黑狗。小黑狗很听话,想走远点,我则赶紧冲过去想抱住佐罗。但佐罗一闪,再次冲向小黑狗,又踢了一下,这次踢到了小黑狗的眼睛。

小黑狗疼得嗷嗷叫,也彻底被激怒了,它哀嚎一声,转过头把再次飞踢过来的佐罗一口咬住。

我看到小黑狗的牙齿正好卡住佐罗的脖子。我慌忙冲过去,想掰开它的嘴巴。这时小黑狗听到海森伯叫它松开,于是嘴松了一下,但佐罗的后腿又狠狠往它的右眼蹬去。

一道血痕划过鼻子,划向小黑狗的右眼。小黑狗的右眼被蹬出血来,它痛苦地呜咽,本来要松开的嘴,因此死命咬住了。

姐姐急哭了。海森伯冲过去,拖着小黑狗要走,但它的嘴还是咬得紧紧的。海森伯生气了,脱下拖鞋往它头上一敲,小黑狗嗷了一声,转身看着愤怒的海森伯,突然明白过来,把嘴松开了。

佐罗落到地上,两条腿还在拼命地蹬着。我看到它脖子上有两道深深的咬痕,我知道,佐罗救不回来了。

佐罗继续蹬了一会儿,然后腿一伸。佐罗走了。小黑狗似乎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夹着尾巴蜷缩在角落。

阿太把佐罗抱起来,回到家放在箩筐里,挑起来就要往外走。

我追着问阿太:“去哪儿啊?”

阿太说:“我把佐罗葬到白兔身边。”

父亲说:“我也去吧。”

母亲说:“我们全家一起吧。”

在去往河边的路上,我难过地说:“怪我,是我以为围栏已经够高了。”

阿太说:“不怪你,我想,佐罗其实知道自己跳得过了,所以它才接受待在围栏里的,它就是在等机会。它一定要复仇的。”

“其实小黑狗也不是故意的,而且佐罗肯定知道自己打不过狗的,它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我还是不理解佐罗的坚持。

“感情啊,感情可比道理重要多了。兔子是这样,人也是这样。如果为了自己,它肯定不敢去攻击狗,但为了白兔,佐罗一定会这么做的。”阿太说。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世界有比道理重要得多的东西。正如父亲明知道回来会很辛苦,但他一定要回来,因为我们在这里。正如阿太要用自己赔我一个外婆,正如我知道,小白、阿花、黑咪今天一定会回来看我们的。

我人生最开始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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