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2岁那年，正是蹒跚学步、调皮可爱的时候。周末我们一起去婆家参加公公的生日聚会，正在做住院医师的丈夫也久违地抽出时间与我们同去。我收拾好行李后便做了满满一桌菜，一家人开始吃饭。周六晚上，大家都吃得十分开心，曾经是教导主任的公公对儿女讲了一些叮嘱的话。

公公先以“感谢你们为我准备这桌饭菜”为开场白，接着看着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丈夫，说：“虽然这将会是一条艰辛的路，但希望你能成为专业领域里获得至高赞誉的医生。”丈夫敷衍地点着头，而我正在给女儿挑鱼刺。女儿手扶着摆满了菜的方形餐桌，一边扭动着屁股跳舞，一边吃饭。公公只说话不动筷子，反倒是女儿吃得很开心。烤牛肉、什锦炒菜、青花鱼……女儿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桌上的菜，一边轻轻摆动着屁股。

公公叮嘱完丈夫，将视线转向小姑：“现在这个时代，女性也有其社会角色，希望你不要犹豫不决，尽快找准自己的定位，努力从合同工转为正式员工。”小姑毕业后就在天安市政府工作，那时她已经工作了七年多。婆婆叮嘱公公：“你要好好保重身体。”然后转向我说：“媳妇，你辛苦了，谢谢你。希望你能好好带孩子，让她健康成长。”公公的一席话结束后，我们大家才开心地开始吃饭。我们祝贺公公的生日，点燃生日蜡烛，唱起生日歌，然后一起看着他吹灭蜡烛。尽管过程简单，但是家人们能够聚在一起，一起吃饭、聊天，最后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煮了海带汤。前一天晚上婆婆收拾完餐桌，便说：“明天早上吃什么？过生日还是要吃海带汤吧。”婚后三年，我已经完全适应了婆家的生活节奏。煮完海带汤，吃完早饭，我带着女儿和婆婆一起去了教堂。午餐，给喜欢吃面条的公公煮了刀削面，饭后我把削好的苹果作为餐后甜点。此时公公又开始叮嘱儿女，当时觉得公公已经上了年纪，但现在想来也不过60岁出头。

公公先是看向丈夫，十分强势地说：“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你要具备许多能力。也就是说你要不懈地努力，不要虚度光阴。”然后他讲述了天安的一位优秀内科医生的事例，他说那位医生与众不同，对患者亲和，且有高深的学识，因此来找他看病的患者络绎不绝。公公大概讲了10分钟。女儿在一旁乖巧地吃着被削成薄片的苹果，她见爷爷一直在讲话，甚至忍不住要把苹果塞到爷爷嘴里。婆婆也在一旁帮腔，她顺着公公的话补充了起来，指导自己的儿子该过怎样的人生。小姑本来在一旁安静地坐着，此时她转过身，看向窗外。女儿则时不时地耍宝逗乐，每次我都尴尬得不知道是该放着她闹，还是拦住让她安静点。

两位长辈叮嘱完儿子，开始叮嘱自己的女儿：“现在啊，女人进入职场是趋势。不然谁养你啊？对女人来说，现在这个时代最重要的就是自立自强，成为自信的女性。可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上个班，结婚以后就辞掉工作，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你委身于他人生活，终将落得一身狼狈。所以你要认真对待人生，不能想着先以合同工的身份得过且过，混到结婚。”接着，公公似乎是在等待答复，盯着自己女儿的脸问道，“听懂了吗？”婆婆打断他的话，十分担忧地对女儿说：“就是，你要记住你父亲说的话。这世上的男人都十分狡诈，你要再多学点儿东西。”

我心想，两位都是有学识的人，就是不一样。时代确实变了，现在的女性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仅凭着结婚、生育、抚养孩子过一辈子。公公看向我说：“我有话想对好儿媳说。我知道你是一个认真对待所有事情的人，可是如果女人只关注工作，却错过了重要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呢？孩子还这么小，而且只生一个就行了吗？得生两个啊！你又不是在赚什么大钱，要把家庭放在首位，怎么能把你的欲望放在首位呢？我希望你能更加重视家庭！”婆婆也点头附和道：“就是啊，家庭当然是第一位的。”而丈夫则把头埋得很深。

“多亏了你，我的生日过得很开心。你们路上小心，到家给我们打电话。”临走前我把公婆的话抛到脑后，坐上回家的车。丈夫见我不说话，一直在旁边观察我的脸色。我无话可说，虽然那番话不是出自丈夫之口，但是毕竟他刚才只是坐在一旁默不作声，这让我十分在意。

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丈夫一直是个善良的人，而且也是个孝子，他不会轻易打断父母的话，即便有不同的看法也不会表现出来。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听完就忘了”。因为如果与他们辩驳，情况就会变得很复杂，那么婆婆的心里就会不舒服。如今我也同意这个策略不错，可是我没有在那个家里长大，所以我需要获得应对这种情况的免疫力，否则只会让自己感到惊慌失措。

回家的路上，一直安静开车的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老公，真的好神奇。他们屁股都还没抬起来，就当场推翻了自己说过的话，我竟一下子不知道哪句话才是他们的真心话。我是说，到底哪句话才更有逻辑呢？”

“你就当这是既担心卖伞儿子，又担心卖草鞋儿子的老太太的故事吧，人的想法总在一念之间。”丈夫有气无力地说。

“这两件事情能一样吗？你说的故事里，两个都是自己的儿子，所以才左右为难；可我是媳妇，所以他们不在乎让我一辈子在家做老妈子。你也是很奇怪，竟然拿如此不匹配的故事来对比。你觉得自己说得对吗？你这是见风使舵。”愤怒之下我的语速变得很快。

“我可能是疯了。我怕不是听多了离谱的话，想法才变得如此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呢？看来我真的是疯了。你说对吧，老婆？”丈夫不停地用手拍打自己的嘴巴。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当时因为丈夫的这一行为，我们笑了多久。事实上，一开始，对于他的父母在同一个场合下说出截然相反的话，丈夫也觉得很难接受。在我开口之前，他绞尽脑汁地猜测我会说什么，以及如何应对我的话，却没想到直接被我抓个正着。丈夫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爽朗地说：“老婆，你是相信我的吧？我绝不是那种人。你信我一回吧，真的。”

我笑逐颜开：“好，我就相信你。虽然不知道你会不会从背后插我一刀，但我相信你。”

我相信的不是丈夫的话，而是他的行动。我第一次找工作的时候，丈夫开车送我，和我一起等待结果，帮我制作简历，帮我找公司，在面试场外照看孩子。能够让我信任的只有他的行动。

在同一个场合下，公婆对我和小姑说了截然相反的话。他们对我说“如果女人只关注工作，却错过了重要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呢”，然而，他们却对小姑说“现在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是成为自信的女性”，还说“人生没有谁是靠得住的。如果你委身于他人生活，终将落得一身狼狈”。虽然这些道理既有普遍性又有典型性，但是当时婆家给我的感觉就是，公婆在我与他们之间画了一道看不见的分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