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生育还是工作,我想做的时候才是“最佳时机”

我希望我女儿活得自私  作者:郑莲喜

22年前,我把孩子带在身边工作,每次给婆家打电话问候,他们都要问正在做住院医师的丈夫是否经常回家。公婆听我说完“偶尔晚上回来拿衣服,第二天一早就走”之后,会先说一句:“他这么累可怎么办啊……”接着又一副很随意的样子,“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生二胎啊,搞不好就要错过生孩子的时机啊!”

婆婆退休之后,给我打电话的频率变得更高。通常她问完自己的孙女过得如何,就会不经意地说:“家里得有两个孩子,老大才不会孤单啊!”接着又说,“哪怕不是儿子,也得生两个孩子啊。你们不生二胎吗?打算什么时候生啊?”如果我说:“妈,是该生两个啊。但我也得能见到我丈夫啊!”婆婆又会呵呵笑着挂掉电话。

虽然生孩子和养孩子都很辛苦,但我更过意不去的是女儿孤单一个人。我的两个姐姐都生了一双儿女,虽然育儿的过程很累,可我依然很羡慕她们。父亲说:“你不能让他们家断子绝孙啊,再辛苦也要尽到儿媳妇的责任。”母亲则在一旁说道:“是啊,这个最重要。咱们先不论只生一个,好还是不好,可你要知道生孩子也是有最佳年龄的!”

生儿子这套说辞我从小听到大,没想到婚后还要同时听婆家和娘家念叨,可我心里再怎么窝火,也早已下定决心: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早晚要再生一个。当时,我只在心里做了准备。

公司的订单增多了。我所在的公司开始生产摩托车骑行服之后,欧洲客户就像回家一样频繁来访,因此制版作业量和样衣制作需求也变得比以前更多。工作量逐渐增大,有20年工作经验的专业制版师摇摇头,他表示自己只负责皮具生产,让公司另行聘请摩托车骑行服制版师,然后就退出了项目。当时我负责的是难度较低的皮具制版和服装放码工作,室长问我是否愿意尝试摩托车骑行服制版,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年我刚参加工作。

公司的室长不仅负责管理制版组,还负责与日本客户的业务对接。通常,当他与欧洲设计师讨论样衣修改时遇到沟通障碍,就会来设计室找我帮忙。我和欧洲设计师的母语都不是英语,因此,每当他想看修改过的服装样板时,我们都不顾英语水平如何,简单地堆砌英语单词进行沟通。就是用这种简单直接的沟通方式,一版一版地讨论修改了服装样板。

没过多久,室长问我要不要接受与一家外国小公司洽谈的工作,我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投入了新的业务中。这家小公司就是荷兰的摩托车骑行服品牌锐飞特(REV'IT),当时它还是一家年轻的企业,如今后来者居上,已经成为欧洲市场的领军企业。

我和这家公司的总裁是同龄人,还记得我们去中国出差的时候一起喝酒,畅聊人生到深夜。

与客户洽谈、确认服装样式、推荐服装辅料、对样板修改进行提案、确定单价、调整生产日程,这些我从未接触过的工作让我受益良多。由于客户想要全新的设计风格,我和设计师一起为了开发新产品不断沟通。就这样,制版工作成为我的跳板,让我一脚踏入了与业务相关的工作。那年我在事业上雄心勃勃。

新工作让我的每一天都充满挑战,此时我接到了首尔的一家专业设计学院(原首尔裁剪师学院,现更名为种子制版学院)室长打来的电话。原来一所位于我娘家鸟致院附近的服装设计大学,正在招聘负责服装电脑制版和放码课程的老师,但是他们一直找不到学历和资历兼备的人,后来辗转通过首尔专业学院的室长找到了我。那时候我每星期都工作六天,不确定自己是否适合在大学教课。正犹豫间,我接到了系主任的电话,他说学校里准备了设计室并配置了40台电脑,但苦于找不到授课老师,眼看着开课无望,所以他们请求我能跟公司商量一下让我每周六去教课。我能从电话里感受到系主任想要招到合适老师的迫切。

在那之前,公司照顾我把孩子接来身边抚养,而为我调整了上下班时间。所以起初我不知该如何开口,但最终我还是将骑行服制版和业务对接等一大堆工作交给了室长,问他我周六是否可以出差。室长看着我,沉默了半晌。我补充道:“室长!我们公司的设计室不也曾经空置一年多吗?如果您答应我的请求,我保证不会在工作上出现任何问题。请您帮我跟社长好好说说。”室长回答:“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毕竟不是请假一小时,而是整个周六,不知道这事能不能成。总之我会去试一试。”

那时在公司里,只有曾做过英语老师的理事、业务课长,以及贸易部门新入职的女职员读过大学。理事曾当过英语老师,每到下午,他总是会来到位于公司一角被玻璃包围的设计室。他会一边品尝我精心调制的香甜速溶咖啡和苏打饼干,一边看着“吱吱”作响的制版打印机吐出的无数张纸样。

我刚在上午向室长提出了请求,下午理事就过来喝咖啡了。他一边品尝着甜甜的咖啡,一边低声说道:“教书真是件美好的事情!在一个全新的领域里教学,那感觉非常愉快。虽然现在的生活也不错,但我还是怀念教英语的时光。”理事通常会走访各个部门,然后以平和的语调安排和确认工作,只有在设计室,他可以稍作休息,不必再安排工作。在公司里,和理事交谈最多的人,就是社长。

几天后,社长叫我去他的办公室。我进去的时候,财务部部长正对着展开的财务账本进行详细说明。社长跟他说:“你一会儿再来,这里好像不太对。”精通数学的社长看着我,请我进会客室。随后,社长招待我喝茶,开口道:“你想周六去大学讲课?”

“是的,我娘家附近的专科学校正在招聘教电脑制版的老师。他们一直找不到既有学历又有资历的老师,多方打听联系到我。如果您能同意,我想去试试。”

社长喝着绿茶,再次说道:“你真的很不寻常。明明丈夫是医生,本可以在家带女儿,再过几年等女儿上学了,日子就轻松了,为什么非要出来受这个罪?”

“我是我,丈夫是丈夫。我觉得工作很有趣。”

听了我的回答,社长瞪圆眼睛凝视着我。

“我第一次接触摩托车骑行服就是在这里,在这之前我没有在学校学过或者看过这样东西。如今我能做出从没学过的衣服,甚至还将它出口到全世界,这让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可以向您请教吗?”

社长笑容满面地点点头。

“我很想知道,当初您是如何创立这家生产特殊服装的公司的?甚至与日本、欧洲以及美国的客户建立了合作。”

我的问题勾起了社长的回忆,他讲起了自己的年轻时光:“我从小家境贫寒,便进入皮具工厂做助手……”

社长告诉我,当时他在工厂负责整理账本和会计工作,后来工厂快倒闭了,于是他就用自己的积蓄收购了工厂。就这样,工厂从一家专为日本公司制作摩托车骑行服的企业起步,克服了无数困难与艰辛,发展到今天的规模。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社长的眼睛在发光。他将自己的人生压缩在了这一个多小时里,故事结束后他对我说:“你说周六想去教书,那就用心去做吧,但可不能影响工作啊!”

就这样,我一边在服装企业工作,一边在大学教书。那年我有了新工作,在获得机会之后,我努力抓住了它。

听说我要去大学讲课后,公婆对我说:“你只是教课,却没有准备生二胎,这怎么行?”他们担心我因为工作忙碌而无暇顾及生二胎,每次打电话,每次我带女儿去婆家,他们总会提及“适孕期”和“最佳生育时机”。我的母亲也对我说:“如果身体太累,怎么能怀孕呢?如果你们和孩子的年龄差距太大,将会非常困难,不仅抚养孩子很艰难,你自己也会感到疲惫。”而父亲则说:“你既然出嫁了,应该要生孩子,给人家延续香火,这是你作为媳妇的首要任务和本分。一切都有其恰当的时机,一定不要错过。”无论是我父母还是公婆,他们都在反复强调“最佳生育时机”。

回想起来,虽然长辈们当时说那些话是因为担心我,但他们的话中却充满了父权文化的强制与压迫。无论是“生育时机”还是“工作时机”,最佳时机应该是“我想做的时候”,然而,长辈们却过于急切。

我偶尔会和外甥见面,“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再这么下去会错过时机的”,我也会不自觉地说出类似的话,每当此时我都对自己感到惊讶。文化非常可怕,不知不觉间耳濡目染的东西也非常可怕。

这么多年以来,我暗下决心自己掌控人生,对于长辈的“时机论”也总是奉行“左耳进右耳出”的原则,但如今我自己却在大谈“时机论”。只要一想到将来有一天,我可能也会在自己的子女耳边唠叨“工作时机”和“生育时机”,我就会提醒自己要谨慎思考、谨言慎行,时刻牢记自己过去曾经历过什么。

——女儿啊,

所有事情的最佳时机,都是你想去做的时候,

我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最佳时机。

我这一代人被家庭义务、母亲的牺牲和爱的名义绑架,

所以我在辛苦兼顾工作和育儿的同时,一直承受着所谓“最佳生育时机”的压迫与传宗接代的压力,

这使得我必须要放弃我想要的时机和工作,经受着精神折磨,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充满了负罪感,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牺牲精神的母亲、一个未尽到本分的媳妇。

当我开始回顾自己走过的路,

我才发现,无论我结婚与否、生不生小孩、拼命工作,还是只把工作当兴趣轻松对待,

所有事情的最佳时机都是我想去做的时候。

女儿的婚礼本来定在5月初,但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政府出台了保持社交距离的政策,因此女儿的婚礼被推迟了。当女儿和准女婿过来与我们商议婚礼日程的时候,我和丈夫提议9月,可他们却说希望尽早完婚。我知道无论何时,我该做的唯有祝福。我只希望能在女儿想要的时机,为她举行一场幸福的婚礼。

我偶尔会和外甥见面,

“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再这么下去会错过时机的”,

我也会不自觉地说出类似的话,每当此时我都对自己感到惊讶。

文化非常可怕,

不知不觉间耳濡目染的东西也非常可怕。

提醒自己要谨慎思考、谨言慎行,

时刻牢记自己过去曾经历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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