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儿子在读高一，正在找工作的女儿曾带着外婆来群山。因为我母亲无法独自乘坐高铁，女儿便牵着她的手，笑容满面地带着自己的外婆回到群山家中。母亲和女儿在家里住了三天两夜之后就离开了，我则在周六的下午去益山接了在那里度周末的儿子。

我对儿子说：“你姐姐带着外婆来过家里。”

“是吗？”儿子点了点头。

“周二，你姐姐和外婆一起坐车到益山站，那天我没课，就去接了她们；周三，我们去仙游岛散步；周四，你姐姐带着外婆回了外婆的家。你看你姐姐是不是很懂事？”

“确实如此。”儿子温柔地回答。

既然聊到了这个话题，我接着问他：“你将来上了大学，会带着在天安的奶奶回来吗？”

“你问我？”

看来儿子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怎么了？你奶奶多疼你啊！”

“这个嘛……”儿子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疑惑。

“你小时候奶奶为了你受了那么多罪，你都不记得了吗？”

面对我的追问，儿子只是像往常一样沉默不语。我接着说道：“你知道吗？当年你奶奶照顾你的时候，你姐姐的日子非常难过。”

“为什么？”儿子若无其事地反问道。

“那时候奶奶只疼你，常常亏待你姐姐。”

儿子再次沉默了。

“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了你，姐姐得到的永远都是你剩下的。就连你哭了，都要怪到你姐姐头上，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我确实……”

儿子用简短的回答表示自己不记得了。不知道他到底是不记得了，还是在刻意回避。

“你奶奶整天只想着你，你姐姐会是什么心情？你是知道的，奶奶她重男轻女！说实话，我当时很伤心，因为当年我的奶奶也是这么对我的！”

“还有这种事？”

儿子的反应就好像听到了什么新鲜事一样，这让我有点儿生气。

“儿子！你奶奶当初那么疼你，那么爱你，看来你是不打算带她去旅行啊！”

即便听了我的话，儿子依然选择了沉默。聊着聊着，我不自觉地变得更加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因为我想起了当年薄待我的奶奶，还有就像刻意有所区分似的偏爱孙子、亏待孙女的婆婆。想到这里，我更加用力地握紧方向盘。

“你奶奶真是白疼你了，她视如珍宝的孙子根本不想着她。当年我奶奶对我不好，我就想着以后决不能这么对我的孩子。所以你奶奶那么对待孙女，我心里肯定不高兴，更何况她还是一位小学老师，是受过教育的人啊！”

我不自觉地将心里的怨愤发泄在5月的公路上。儿子沉默了半晌，又突然问道：“是老师又怎样呢？”

“你不觉得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应该打破那些世俗的偏见吗？你的奶奶有高中文凭，在她读书的那个年代，这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

“受教育和生活有什么关系？”

儿子犀利地指出了我未曾思考过的问题。

“受过教育的人难道不应该承担社会责任吗？他们不该带有偏见和愚昧，毕竟小学教育的根本就是平等，因此你的奶奶作为老师，怎么能做出重男轻女的举动呢？”

儿子听完我的这番话，温柔地说道：

“妈，奶奶只是忠于他们那个年代的文化而已。”

儿子的话令我大为震撼，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一刻，儿子温柔地说着“奶奶只是忠于他们那个年代的文化而已”的模样，和女儿哭诉奶奶偏心时那单纯稚嫩的面孔，同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还记得女儿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和婆婆从柬埔寨旅行回来后，女儿对我说：“妈，我好累啊！奶奶一不高兴就冲我发火，搞不懂为什么她总是对我发脾气……”

当时我的心跳很快，只能握着女儿的手重复着“妈妈对不起你”。

“你说她忠于文化？”

面对我的追问，儿子回答道：

“是的。我认为，奶奶的行为反映了她那个时代的文化精神，妈妈的行为也是反映了你生活的这个时代的文化精神啊！”儿子为了让我平静下来，尽量柔和地说。

当晚回家后，我对丈夫说：“老公，你儿子说你母亲是忠于她那个时代的文化，他说的是重男轻女的文化。”

听到我的话，丈夫觉得儿子很特别。

“嗐，这小子虽然是奶奶带大的，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我再次开口，边说边反复琢磨儿子所说的“忠于文化”。

“确实，咱们女儿要是听到这话，估计要跳脚了。”

其实儿子是对的。无论是我的婆婆还是我的奶奶，她们只是按照自己生活的那个年代所反映的方式和受到的教育来说话、做事而已。但想明白这一点，并不意味着受害者的惶惑会减少，或者她们的行为是对的。然而，我能够理解的是，她们这么做并不是出于个人的选择，她们也只是时代文化背景下的受害者罢了。我们不能将她们用扭曲的世界观看世界这件事的责任归咎于个人。

说实话，看到儿子平静地分析造成奶奶的行为方式和态度的根本原因，我一方面觉得他可恶（因为他是男孩，而且从小就被奶奶捧在手心），可另一方面又有些开心，我很感谢他给我带来了新的思考维度。因为在我和女儿的童年记忆中，我们都没有被重男轻女的奶奶善待，所以我才会在无意识中根据个别事件和个体行为给我留下的印象去判断她们。儿子其实是在向我发问——奶奶是那个时代的受害者，而她作为受害者又进入了培养新受害者的社会结构中，那么仅凭奶奶曾是教育者这一点就归罪于她，能解决问题吗？

我不知道儿子以后会不会带着奶奶来一场火车旅行或是自驾游，这个问题暂且放到以后再聊，但至少此刻我非常感谢他，因为他能够体谅奶奶，明白奶奶之所以会有这些令人难过的想法和行为，都是由于奶奶被束缚在她们那个年代的文化框架之中，无法自由地思考和行动。

那天晚上，我想了许多。女儿泪眼婆娑的模样和婆婆疼爱有加地将儿子抱在怀里的场景在我的眼前交映，那一刻我默默地为我的奶奶和婆婆感到惋惜。

正如儿子所言，我的奶奶、母亲以及丈夫的母亲，都是忠于文化的人，她们始终将男性看作生活的中心。然而，因此而受益的女性，也很容易忽视这种文化的暴力性。与年轻儿子的这段对话提醒了我，只有那些因时代文化而受到压迫、忽视和冷待的人，才能够打破甚至改变这种文化。

要想改变一种文化，仅从宏观的角度去评判其对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至少我的观点是这样的。我从未直截了当地告诉公公和婆婆男女是平等的，不可以区别对待孙子和孙女。父母们在许多细微的行为和能够掌控特权的情况中，无数次地限制、侵犯和操控了女儿的权利，使得这些权利最终转移到了儿子手中。想到这里我发现，人生是生活，而不是思想，是由每一天的生活汇聚而成的。无数女儿的每一天汇聚在一起，是女儿们的一次次退让和善意，帮助先祖们创造了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化。如果当初她们没有退让，那么今时今日的文化就不是现在这副模样。每一天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但是我们不能忘记，每一句“没事，我来做吧”所伴随的妥协，都是在将权力移交给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