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曾任农田整治所所长，他因工作需要常常在全国各地奔波。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我的母亲与我的爷爷奶奶、大伯父大伯母一同生活，并抚养我们这群兄弟姐妹。我们和爷爷的家，以及大伯父的家，共同居住在一个篱笆围住的院子里。家中人口众多，如大家庭常有的情形，总是喧嚣不休，让人心神不宁。也许因为这些，我很难想象我们一家人单独生活的样子。爷爷奶奶、大伯父大伯母、大伯父家的堂兄弟姐妹，以及我的兄弟姐妹就像鱼群一样聚集在一起，时而欢笑，时而喧闹。即使家中总是吵闹不停，但母亲从未大声说过话。

母亲终日忙碌，做饭、添煤、洗衣、打扫、整理爷爷奶奶的韩服等。剩余的时间里，她会接一些裁缝的活儿。从我尚未入学时，母亲就开始做这份工作，那就是将布料缝制成儿童开衫。每当母亲头顶布料包袱回家，解开包袱的那一刹那，布料就像发酵的面包一样瞬间膨胀，充满了整个卧室。

哥哥会用脚轻踢堆放在卧室角落的布料，对忙于手里活计的母亲抱怨，质问她为什么要接这种工作；弟弟则会将目光停留在那堆布料上，在远离布料的房间里来回走动。每个月回家一次的父亲总会指责母亲：“这个家变成了什么样子！为了那么一点儿钱，值得把家弄得一团糟吗？”母亲并未反驳，只是笑着将布料收拾起来，放进堂哥的房间。

当年母亲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接手工活，这一做就是好几年。我不知道母亲做一件漂亮的开衫能赚多少钱，也不清楚这些钱对家里的日子有多大帮助，我只知道母亲一直在不停地做针线活。

母亲靠在卧室墙壁上做针线活的场景，就像一张照片，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她手中飞舞的针线和散落在四周的粉红色、浅黄色的开衫布料，仿佛是晚秋午后的阳光，温暖且宁静地洒满整个卧室。只见母亲的手在布料间上下翻飞，那些布料便被拼接成一体，不留任何针线痕迹。只需量一下前襟上、下两侧的长度，缝上两针，一个整齐的前襟便完成了。

我一次次看着整个过程，仍然觉得神奇且震撼。看到我在旁边静静观看，母亲便会问我：“要不要试试缝扣子？”然后开始教我如何下针。我喜欢和母亲一起做针线活，既因为我的手和母亲的手很像，也因为我能帮到她。母亲会轻松地对我说：“你的手真像我的啊。做针线活有趣吗？”当我们一起做了很久，母亲会对我说：“挺累的，今天就做到这儿吧。”母亲的眼神和声音都如此温柔，我内心感到十分温暖。我的手和母亲的手很像，我开心极了。

可能是因为父亲的责备，母亲不再继续接裁缝的工作。春夏季节，母亲会用钩针编织；而到了秋冬，她则使用竹针，为我们五个兄弟姐妹做衣服。傍晚时分，母亲常常显露疲态，她会靠在卧室墙边，一边打瞌睡一边编织。清晨醒来祷告后，母亲会重新开始织衣。有时，母亲会拆解开几年前织的不合身毛衣，然后用烧了开水的黄色水壶将卷曲如泡面的毛线展平。随后，母亲默默地将毛线重新卷成一团，再次织成新衣。

还记得我刚念国民学校时，老师让我们写各自的理想，我问母亲：“妈，你以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的梦想是什么？”听到我的问题，母亲微微一笑：“梦想？当然是遇到像你爸爸这样的人，然后幸福地生活啊！”说完她轻轻闭上双眼，仿佛在回忆童年：“我希望长大后嫁一个好丈夫，生漂亮的孩子，幸福地生活。”我继续问道：“这就是你的梦想吗？没有别的了吗？”母亲回答：“还能有什么别的梦想，我什么本事也没有！就只是跟你外婆一起平静地生活，然后嫁给了你父亲，生了你们几个以后，能看着你们健康长大我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了，还能有什么别的梦想？”

母亲自称已经实现了梦想的人生之路，在我眼中是那么狭窄而孤独，就像身处在一座孤岛上。在母亲成长的那个年代，一个女性最大的美德就是嫁个好丈夫，生育健康的孩子，并将他们养大。于是母亲依照自己所接受的教育、那个时代赋予女性的期望，以及父亲家中的期许，生育并抚养了健康的孩子。她遵从父母的教诲、时代的要求，还有父亲家中的期待，勤恳地完成自己的本分，以这样的方式走过了她口中的“实现梦想”的人生。然而每当有机会，母亲总会对已经结婚的我和姐姐们说：

“你们可别像我一样省吃俭用，想穿什么就穿，想去哪里就去，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没有文化，一辈子都在过穷日子，你们不能过我这样的生活！”

虽然母亲总是说自己已经实现了梦想，但她又反复告诫我们，不能走她走过的路。她和所有的父母一样，希望女儿们能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不要一味地为丈夫和孩子牺牲。最终，母亲让我们否定她的人生与模样，活出自己的人生。

我生下女儿后，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我总是握着她的小手对她说：“你虽然是女孩，但千万不要认为找个人结婚、生孩子、照顾家庭就是你的全部。”女儿单纯得像一只小羊，她闪着大眼睛，认真地对我说：“妈妈，我知道。”

为了补贴家用，母亲总是勤勤恳恳地工作，但家里人总是对她的付出视而不见，这让我感到十分心痛。父亲嫌弃和责备母亲干的活太脏，哥哥用脚踢母亲的布料，他们的样子都令我十分厌恶。看着母亲即使被这样对待，却仍旧保持微笑，我难过极了。在我眼里那份工作如此幸福，可是他们却用“赚不了几个钱”的言辞贬低了母亲的辛勤劳动，这让我很愤怒。

母亲就像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琐碎劳动的苦行僧一样，她比任何人都更加勤奋地工作，从未休息过一天，然而她的人生却像是织好又拆开，被充满热水的水壶展平又还原的毛线团，不被任何人重视，默默地躺在针线筐里。

在与母亲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里，我们共同经历、见证过许多事情，但我对母亲的人生究竟了解多少呢？我不知道母亲是否实现了她的梦想，她是否幸福，她的人生有多艰辛，又有多孤独。其实，当我仔细回顾母亲的一生时，我也曾担心自己活成她的样子，会下意识地逃避。我喜欢母亲优雅的双手，喜欢与母亲的手相像的我的手，但我害怕自己会重复母亲的人生，所以转身离去。我无法确定母亲面对这样的我，会感到难过还是庆幸，但我所能肯定的是，如果我的乖巧女儿为了追求幸福而忽略我，如果她无意了解我孤独的人生，我会一千次、一万次地支持她的选择。就像从未停歇过的母亲希望我追求自己的幸福一样，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我是母亲35岁那年生下的小女儿，对于母亲来说，哪怕她到了白发苍苍、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那一天，也会做好大酱和辣椒酱等着我回家带走。而我的女儿，也是如此。她是我30岁那年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我人生中真正的同路人，也是与我血脉相连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