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起床，吃饭啦！一大早就这么热，太热了。”

那是我读国民学校三年级的一个暑假的早上，小瓦房的地面已经热得像口铁锅。母亲从厨房端出沉甸甸的圆饭桌进了里屋，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额头滑落。

“等会儿吃完饭，妈妈要去苹果园，你玩到中午过来给我送冰块可好？”

我将萝卜缨辛奇放在饭勺上，答道：“冰块？好，我会送过去的。”

我胡乱地洗了把脸就来到国民学校的操场，和朋友们一起在百年银杏树的树荫下玩弹球占地游戏[11]我们把泛着古铜色和红色的土地当作画纸，在上面画线，用手弹小石子玩耍。玩到膝盖疼时，就把画线的树枝丢一边，去荡秋千；若是连这也玩儿腻了，就跑去滑梯上玩冰块叮游戏[12]了一上午后，我从冰箱里取出冰块，装入黄色的大水壶，然后向果园出发。

即便是大人，去果园也要走上30分钟。一路上我提着大水壶，从单手拎换到双手提，时而扛在肩上，时而抱在怀里。我翻过有两条清晰拖车母亲正冒着热汗在果园里起垄做畦，一看到我，她笑得像苹果花一样灿烂。母亲挺直腰板说：“真热啊！很沉吧？要是下场雨就凉快了！”说完就用冰水将毛巾打湿，又用凉毛巾为我擦去满头的汗，接着将冰水倒在杯子里，喝了下去。“好凉快啊！这下好多了。”母亲的声音清脆响亮，像冰块裂开一样。

我坐在一坪半大小的瓜棚中，用冰水泡着母亲早上带来的饭吃。尽管瓜棚内充满了地面升腾的热气和阳光晒过的湿热空气，但与母亲共享午餐却很美味。萝卜缨辛奇、炒黑豆和炒银鱼是这一餐的全部配菜。瓜棚大约有一个成年人的高度，被桃树和梨树环绕着，就像漂浮在蓝色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整个暑假，我一直待在苹果园的瓜棚里，做绘画日记的作业，跟着母亲在豆田的田垄里拔草，摘豆荚剥出里面长成一列的豌豆。夏末，全家人来到苹果园摘苹果，父亲一边用长杆摘顶端的苹果，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最好看的苹果好像就长在那上面，不知道有没有被喜鹊啄食过。喜鹊可不是一般的聪明，它总是会最先啄食长在树顶上的苹果，因为那里有最漂亮、最先熟透的苹果，也不知道喜鹊是怎么发现的。我真担心树顶上苹果的安危。由此可见，太过优秀的人总是会受到众人攻击，太过聪明和漂亮也是如此。”

我望着高高地举着长杆摘苹果的父亲，问道：“喜鹊这么聪明吗？”

“那当然了。千万不能小看这些动物，它们可是很有智慧的。如果是不好吃的苹果，哪怕遍地都是，它们也不会去吃。它们只会寻找好吃的苹果。喜鹊命真好，比咱们好一百倍哩！虽说我们会挑选最好的苹果拿去卖钱，可喜鹊是直接白食我们辛苦种下的苹果啊，而且还是挑最好的享用！”

“爸爸，如此说来，那些红彤彤的成熟苹果是笨蛋啊，只会待在树顶上被喜鹊啄食。那些稳妥地藏在中间的苹果岂不是更聪明，因为它们牢牢地贴在树干上，直到被卖掉的那一刻也没有被啄食。”

父亲听了我的话，笑着说：“原来如此！隐藏好自己，牢牢守住阵地，生存到最后一刻才是最棒的啊！”

现在想来我还会忍不住发笑。其实对于熟透的红苹果来说，不管是被喜鹊吃掉，还是被人类吃掉，都没什么两样。

有时我会一个人坐在瓜棚里，听着嘹亮的蝉鸣、草虫的声音、喜鹊飞来飞去的窸窣声，以及风吹动苹果叶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而我最喜欢的就是观察苹果在阳光、风和雨的洗礼之下，一天天变红。我惊奇于晨昏间苹果变换模样的时刻——早上还是斑驳的红色，只不过经受了半日的光照，就变得红润无比。虽说这片果园的每一分成长都少不了母亲的辛勤汗水，但我依然沉浸于欣赏阳光、轻风、细雨带来的每个令人惊奇的瞬间，内心感到无比幸福。

国民学校六年级，某个炎热暑假里的一天，我坐在瓜棚里，出神地看着眼前挂在树上的红苹果，默默祈祷自己的人生也能如苹果般鲜红明亮。红苹果仿佛在俯视瓜棚里的我，而此时收音机里传来了台风警报，我在心里许愿，即使台风袭来，红苹果也能够牢牢地挂在树上。母亲则穿梭于苹果树之间，一边忙乱地捆绑需要固定的地方，一边查看是否有会被风刮走的农具。苹果还需经过两到三周的日晒才能收获，眼看台风就要来了，母亲心里充满了担忧。

台风过境后，苹果园的地上落满了苹果。母亲看着还没熟透的苹果滚落在地上，叹了口气，然后开始捡拾状态稍好的苹果。我在瓜棚附近找到了一颗红苹果。那是一颗泛着耀眼红光的苹果，在暴风雨过后的阳光之下，它是那么自信！那天我与母亲一起捡苹果，许久之后，我坐在瓜棚里，心满意足地看着眼前的苹果。

我心想：原来美丽生长的背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它们都生长在同一棵树上，同样接受着日晒和风雨的洗礼，而我最喜欢的那颗红苹果又有何不同呢？它也只是在台风过境时，牢牢地抓着树枝，就这样用尽全身力气顽强支撑到台风侵袭的最后一刻。但是仅此而已吗？无论是害虫还是干旱，它都没有被打倒，还拼命地吸取树液，灌入自己的体内。

我继续想：苹果真了不起，但我和苹果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也只是一颗挂在父母枝头的幼小苹果而已！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一颗令人垂涎的苹果，才是最好的结局。同一棵果树上不仅有掉落的苹果，也有挂在枝头继续生长的苹果，这就是最好的示范！原来我不应该依靠他人，而是应该靠自己努力获得成果。

在台风中挺到最后的苹果仿佛在向我低语，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小时候，每次我去苹果园，母亲总忙碌于各种琐事，我从她身上学习，坐在瓜棚里向苹果和喜鹊学习，也不断地自我反思。在那些看似平淡而漫长的时光中，我收获了大自然的教诲。母亲的苹果园为我带来了巨大的礼物。每个年幼的孩子都需要拥有这样的空白时间去成长，而我得以拥有这样的时间，都是因为母亲在一旁辛勤劳作。

我希望职场妈妈们能放下一些负罪感。实际上，孩子们并非看不到父母的汗水、痛苦与艰辛。相反，他们清楚地看在眼里。父母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们能够自我成长。如果小时候，母亲用各种补习班将我的每分每秒都填满，我还会有这样的体悟吗？可能我会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困扰，感叹人生艰难。然而那些岁月里，那些我坐在瓜棚里的时光，我在观察飘过的云彩、瞭望树上的红苹果时，在果园里忙于劳作的母亲将画笔和画纸交给了我，让我像苹果成熟的过程一样拥有了思考和成长的时间。

苹果的成熟需要时间，孩子的成长也是如此。能支撑孩子向前的，只有他们自己的力量。作为父母，最大的失误莫过于轻视孩子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