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闪耀的存在

我希望我女儿活得自私  作者:郑莲喜

时至今日,日暮时分我独自在院子里踱步的时候,仿佛还能听到母亲从远处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小时候,我和邻居家的孩子们在忠灵塔公园玩耍,常常忘记太阳已经落山,这时候,母亲们会站在大门外高呼我们的名字。

“柚京啊!该吃饭了,别再玩儿了,快回家!”

无论呼唤声来自谁的母亲,只要一听见喊声,我们就会停下摘幸运草的动作或是正在玩的过家家游戏,拍掉手上的泥土,飞奔回家。我们就像是在比赛谁先跑回家,脚下是一条狭窄的下坡路,落日的余晖在路上洒下红色和黄色的霞光,夜幕即将降临。

砧山洞忠灵塔附近住着许多户人家,每户人家之间用参差不齐的木篱笆隔开。太阳落山后本就一片黑暗,再加上那个年代并不在屋外安装电灯,因此,日落之后,小镇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仅有傍晚时分可以透过房子里微弱的灯光看清屋子的轮廓,但街上既没有路灯,人们也没有照明灯,除非是月朗风清的满月之夜,否则就必须提着大灯笼才能在室外行走。那真是一段零距离感受黑暗的时光。

那个年代,除了富贵人家,家家户户都使用传统茅厕,我们家的茅厕在后院。这个有着石板瓦顶的小型传统茅厕,紧依着忠灵塔公园的木篱笆,所以即使白天也很黑暗。从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开始,这个瓦顶茅厕到了冬天就十分寒冷,而夏天又会散发出刺鼻难闻的气味,让人难以久待,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读大学三年级。

大姐怕黑,就算是明月当空,她也总要我陪她去茅厕。而不怕黑的我,总是会在茅厕门口,给姐姐唱歌,陪她聊天。即使后来大姐进入汝矣岛的大学医院正式工作了,每次回到砧山洞的瓦房,去茅厕时她依然会对我说:“跟我一起去。”每当此时,看到忽闪着大眼睛的大姐,我总会开玩笑说:“姐,这有什么好怕的呢?”一想到两个成年女人结伴去茅厕的场景,我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父亲、爷爷和大伯常对女儿们说:“晚上出门要小心!女孩子不能在夜里四处乱逛,夜晚是很危险的。女孩子不能随意在外面待到很晚!”这些不适用于儿子的话语中,充满了担忧与恐惧,它原原本本地还原了长辈们担心女儿、孙女、侄女会在夜里遇到危险的心情。姐姐们都听从长辈们的警告,对黑暗和夜晚充满恐惧。在我们家中,最怕黑的是善良的大姐,其次是眼睛和容貌都与大姐一样美丽的大伯家的大堂姐,然后是遗传了母亲坚韧意志的二姐,以及天生就充满女性韵味的大伯家的二堂姐。

虽然在大伯家和我家的五个女儿中我排行老五,但我并不惧怕黑暗。如今回想起来,这可能是因为我在家里最少听从长辈关于黑暗的警告。年纪最小也看似最该怕黑的我,反倒是最不怕黑的孩子。实际上,在年幼孩子的心里,父母反复强调的那些话,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因为孩子不仅要接受他们的爱,还要承受他们带来的恐惧。当时的社会正在经历剧变,而我还太小,无法完全理解父母的恐惧,再加上他们总是忙碌,很少有时间和我这个小女儿相处。时间久了,我便学会了与黑暗相伴。

还记得上国民小学三年级的一天,我说要和母亲一起抓偷吃苹果的麻雀,于是来到了瓜棚。母亲说要回家把“晚饭带来”,然后便离开了。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让母亲没能立刻赶回果园,于是我独自在瓜棚里待到了深夜。我坐在四周荒无人烟的瓜棚里,欣赏着8月的雷阵雨,就这样过了很久。那场雨来得十分猛烈,雨点敲打着大地,击起尘土;敲打在苹果叶上,发出咚咚作响的声音,那声音既像奏乐,又像是雨在说话。大雨滂沱,狂风呼啸,电闪雷鸣,把本已被包裹在黑暗中的苹果园染上了另一层色彩,在紫色、蓝色、黄色的闪电交映之下,苹果叶和苹果呈现出另一副面貌。

我坐在被雷阵雨暴击后的瓜棚里,仰望着天空,早已忘记过去了多久。天空澄澈,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其中,云彩悠然飘荡,繁星点点间或可见。那一刻我开始思考,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大自然总有它自己的节奏,有些声音和色彩只有在黑夜里才能显现。无论观察的时间长短、观察得清楚还是模糊,情况都是如此。直到满月升至头顶,母亲也并未归来,但是园里却充满了青蛙、蟋蟀和蝉合奏的生命之曲。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坐在瓜棚里的我,也只是此地众多生命中的一员。

就在我坐在瓜棚里仰望星空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打着手电筒来了。可能是由于一路上父亲一直在责怪母亲,使得母亲一见到我就说:“乖乖,你没事真是太好了!”父亲则说:“你没回家,快吓坏我了。自己待在这里,你不害怕吗?有没有哭?”父亲的声音颤抖着,因为他想到一个10岁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在瓜棚里度过了整个雷电交加、暴雨倾盆的夜晚,心里害怕极了。

父母担心我,所以才匆忙地赶了过来,这让我觉得很开心。我说:“爸,有什么可害怕的,闪电很美,雷声也不错啊!”听了我的话,父亲说道:“这夜里电闪雷鸣,看起来天都要塌了,可你不仅不害怕,反倒很开心?”父亲平日里十分严厉,从未拥抱过我,也没背过我,彼时他站在瓜棚前说:“路上黑,上来吧!”那一刻我感到十分幸福。我趴在父亲温暖的背上问:“这里的苹果和草虫都不害怕,而且待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害怕呢?”父亲答道:“你真勇敢,不害怕吗?你比我强,爸爸心里害怕极了!”默默走在父亲身旁的母亲松了口气,笑着说:“也不知你这孩子哪儿来的胆子,我可是吓坏了呢!”

父亲背着我走了很长的路,那是我记忆里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母亲跟在父亲身旁,不停地抚摩着我的后背。

是什么让父亲和母亲感到如此害怕,又如此恐慌呢?是倾盆的大雨,还是轰鸣的雷声,或者是如恶魔苏醒般激烈的闪电呢?也许是出于对孩子的爱,他们才如此担心独自待在漆黑瓜棚中的我。

白天与黑夜,不过是根据季节变换而来。然而,长辈们却因为我们是女孩,便将夜晚定义为恐惧的时刻,教导我们要警惕黑暗。表面上看,谨慎无可厚非,但如果我们无法欣赏夜晚的美丽,无法在夜间完成必须要做的事情、走必须要走的路,那作为女性和女儿的我们,一天中的一半时间便只能被束缚在家中。父母有责任改变和改善社会与环境,让女性和女儿在夜间也能自由活动。然而,在这个大家都忙于谋生的社会中,他们只能教导女儿要小心,少出门,避免遭遇危险。

女儿读小学低年级时,每年从春到秋,我总在小区里四处寻找她。有时候女儿不打招呼就去朋友家,或者去其他小区的游乐场玩耍。如果晚上超过9点还没找到她,我就会请求小区发出寻人广播。女儿总是顶着通红的小脸和满面的笑容回家,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我对她说:“你去哪里都可以,但要提前跟我说。你可以在外面玩儿到很晚,但你得告诉我你在哪里,妈妈才能放心。”女儿答道:“妈妈,让你担心了吗?我不想让你担心的,我玩着玩着就忘记了时间,下次会注意的。”

我知道女儿只是玩得太开心了而已。帮忙照顾孩子的婆婆曾经一脸不快地责备我:“怎么能让女孩子晚上出去玩呢?夜里可是很危险的!”我没有将婆婆的责备转告给女儿,因为我不希望让她成为一个畏惧黑暗的人。毕竟,只有直视黑暗,我们才能看到那些闪耀在黑暗里的东西。

在女儿成长的过程中,我从未对她说过是类似“晚上不要待在外面,早点回家”的话,因为,我认为她晚归一定有她的理由。如果是需要家长陪同的地方,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起身同去。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物必须在黑暗中才能看见,只在黑暗中才能发光。作为父母,因爱生出的恐惧是我们应该独自承受的压力,不应将其推给年幼的女儿。

我们有责任让女儿们在黑暗中,乃至任何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如果我不能履行自己的责任,反而用自己的恐惧和担忧束缚住女儿,这岂不是本末倒置?恐惧就像生命一样会生长。我不愿在女儿心中播下恐惧的种子,让恐惧在她心里滋生,也不愿将她禁锢在家中。因为恐惧只存在和成长于我们的内心。

——女儿啊!

我不希望让你成为一个畏惧黑暗的人。

毕竟,只有直视黑暗,

我们才能看到那些闪耀在黑暗里的东西。

我们有责任让女儿们在黑暗中,

乃至任何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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