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是面带淡淡的微笑，然而，她常感到如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一般压抑。每次我有所请求，她总是以沉默应对。若说她并不觉得压抑，那一定是谎言。

母亲深爱着她的女儿们，但对于即将嫁为人妇的女儿，她在心中画下了一条隐形的界线。尽管她从未直言不讳，但这条界线由父权制度所建立，坚不可摧，即使母亲想跨越也难以轻易做到。母亲遵循着这条界线，进入了父亲的家庭，并维持着这条界线度过一生。无数代的母亲和父亲，都在遵守这条代代传承的界线生活。

母亲虽一生忙于早出晚归的工作，然而每逢周日早晨，她总是急匆匆地吃完早饭，拿着装有《圣经》《圣咏集》和雪白面纱的小包袱赶往教堂。我记得，从我幼时起，母亲就牵着我们的手带我们去教堂。做弥撒时，母亲有时会落泪；有时会昏昏欲睡，仿佛在做弥撒，也仿佛在沉睡；有时脸上则洋溢着喜悦，宛如幸福的化身。可有一件事我至今觉得不可思议，尽管母亲做完弥撒后会充满幸福，但当她离开教堂、向花园中的圣母玛利亚致意的那瞬间，又会显得凄凉，仿佛悲伤重新落在了她的肩头。

奶奶则不同，她是那种会舀取井华水向织女星祈祷的人。因此，她对母亲参加宗教活动颇感不悦，总是抱怨母亲一个妇人家在外面瞎晃。在奶奶的影响下，从小被奶奶抚养的父亲也会责问母亲，为何要把辛苦赚来的钱捐给教堂。

“我已经尽心尽力地侍奉公婆，恪守本分，却连上帝都不能自由追随，那我还有何活着的乐趣？只有上帝的教诲，才让我有力量活下去，祈祷是我生活的动力，否则我该如何面对生活？”面对丈夫的责备母亲只是微笑着不言，然而在我们面前，她却会如此说。

在父亲年过七旬，将所有工作妥善安排后，他开始安心地待在家里与母亲一起打理门口的菜园。然而某日，这平静的生活被一场争吵打破。因为母亲参加教友聚会，没有为父亲准备午餐，父亲气急败坏地将家中的圣母像和十字架全都打碎。那是母亲第一次大声反抗父亲。那个发生争吵的周末，我和姐姐们都聚在了娘家。

父亲生气地坐在卧室，而母亲则带着难过的表情待在客厅。我问父亲：“爸，您为什么这么生气？”

父亲似乎还没消气，他咬牙切齿、疾言厉色地说：“你妈这一辈子给那个所谓的上帝捐的钱都够买两套房了。如今这时代早已戒烟戒毒，她就是戒不掉那个上帝！信上帝有钱拿吗？有什么好处？我这辈子辛苦赚钱，可你妈却如此糟蹋，三天两头地往教堂跑。我辛苦赚钱养了她一辈子，她应该先照顾我才是，可她却整天忙着什么教堂清扫、教友聚会……”

我大声地、语气坚决地对父亲说：“爸，你是不是想离婚？你的财产中有一半是母亲的，再加上你因为母亲的信仰给她施加的压力，她还有权要求精神损失费。你已经年纪大了，为何要去折磨信仰上帝的善良的母亲呢？你就让她安心祈祷吧。”

以前，每当我坚持自己的观点时，母亲总说我吵闹，而现在，她默默地坐在客厅里听我说话。姐姐们劝我说：“行了，别说了。爸也是因为妈不在家，他一个吃饭感到孤单才会这样，他这是因为爱母亲。”

“我知道父亲是爱母亲的。既然爱她，就要用包容的心去理解、关怀母亲热爱的事物。为什么反而要折磨母亲呢？宗教自由是法律所保障的。即使父亲的祖先苏醒，要求母亲不要去教堂，她还是可以去的。父亲既无法拯救母亲的灵魂，为何还要阻止她去呢？”

父亲苦笑。我接着说：

“爸，你想象一下，如果我的丈夫因为我与他的观念不合，便如此折磨我，我是否就应默默承受？如果我有事需要外出，而丈夫却要我待在家中做饭，我是否应该认同他的想法，勉强过这样的日子？如果我每日如此生活，你心里会舒服吗？顺从一生的母亲，也曾是别人珍贵的女儿。你不能一直为了自己的便利行事。母亲能够忍受至今，是因为她深爱您。一切都源于爱，你难道不明白吗？”

“母亲确实深爱着父亲。”一直在一旁倾听的姐姐们附和道。

母亲一直对父亲顺从。不仅如此，她一生尊敬公婆，俯首恭敬地侍奉他们。父亲辛苦地在外地挣钱，而母亲则拼命攒钱，从不舍得给自己买身像样的衣服，努力供我们5个兄弟姐妹上大学，一直过着俭朴的生活。尽管如此，母亲唯一的反抗，就体现在她对信仰的坚持。从结婚初期直至父亲去世，即使听到父亲说“宗教如鸦片”，母亲也始终没有停止为父亲祈祷。现在想来，母亲一直借助信仰，与神共同承受生活的艰辛。

对母亲来说，信奉神是唯一的喘息之道。过去，母亲与外婆相依为命，后来她踏入像深海一般的全新生活——婆家。在这个生活环境中，唯一能让她呼吸的是周日上午的弥撒，然而父亲却对此表示不满。

母亲用实际行动告诉我，在人生中有些事情可以妥协，有些事不能。母亲终其一生向我证明——对有些人来说，有一些特定的事物是绝对不能做出妥协的，那可能是宗教、工作或者思想的自由。尽管父亲曾试图消除母亲的宗教信仰，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我已经尽到了自己的本分，忍受困苦，过着节俭的生活，可我一周仅有的几个小时去教堂都被禁止，这样的生活还能算人吗？”我记起母亲曾对父亲说的这句话。虽然母亲一直顺从于公婆和丈夫，但她仍然坚守自己的信仰。

母亲的一生就像是从陆地迁徙至深海的鲸鱼，每次回想起她，我都感到窒息。然而我又对母亲深感感激，因为在那种让人窒息的生活中，她从未放弃自己的信仰。人生总会有像鲸鱼憋气般艰难的时刻，每个人都会遇到，并需要忍受这样的时刻。母亲一生都坚定自己的信仰，她展示了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应有的决心和毅力。

结婚前，没有受过教育的母亲与温柔的外婆一起做手工，每到春天她喜欢去山上采野菜，抱着菜篮子在山里来回穿梭；结婚后，母亲选择像鲸鱼一样长时间憋气，让我们可以安心地踏越那条界线。对于这样的母亲，我内心充满无尽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