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总是不由自主地和父母相像。或许因为我全盘继承了父亲的固执，所以他总是感到遗憾和忧虑。他担心固执的我出嫁后会受苦，或因固执而被抛弃，最终又回到家中。也许正是这样，他向带着酒坛子跌跌撞撞走进家门的第三个女婿，也就是我的丈夫，一边倒酒一边说：“你现在还不了解她，将来有你的苦头吃。”父亲无法改变我的固执，我总会去做我想做和必须要做的事，无论是立即行动，还是等待时机，或者寻找曲线救国的方法，我最终都会完成。因此，在养育我成人的过程中，父母不止一次为我担忧。而且不只是我的父母，与我同住的丈夫也曾多次为我感到忧虑。

丈夫偶尔调侃地说：

“总觉得岳父大人虽然嘴上说着‘将来有你的苦头吃’，但脸上却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是我被爱情蒙蔽了双眼，没能提前察觉到。原来岳父大人早就知道那种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能切身体会的微妙感受！”

虽然我从小也经历过一些令人难过的事情，但我并没有过多地怨恨过父母。结婚后就更是没有什么怨恨，反倒是每次从婆家回来，我都会满心想念自己的父母。当我成为媳妇时，终于明白为什么父母要那样对待女儿。

2014年夏天，我开始准备带家人去美国进修时，就在我们去美国的一周前，我带着刚上大学的女儿和初一的儿子回家看望了父母。父亲对两个孩子表达了自己的期望：“去了大地方，多学些东西。”然后顺便对我说：“你要照顾好全家人。”丈夫在我身边笑着说：“岳父大人，这是当然的，请您放心。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岳父大人的女儿，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无所畏惧啊！”

父亲苦笑着。我对他说：“爸，你别担心！我会负责照顾好全家人。你只需要做好准备，等到10月来美国就好。听说那里秋天很美，咱们可以一起去看科罗拉多大峡谷，还有华盛顿和纽约。”父亲点头：“好，当然要去看看。趁着你在那里的时候过去，我有生之年还能去上一回。托你的福，我才能够去欧洲以及日本、中国旅游，现在连美国也能去了！”母亲则说：“本以为我这辈子都去不了美国，好在有你，我才能去啊。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们。”我上车挥手告别父母：“爸，你一定要来！如果10月不方便，11月也可以。我们在那边会好好生活的。”那时，父亲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衫，高高地挥动着右手向我们告别。我做梦也没想到，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健康的父亲。

2003年，我将两个孩子托付给丈夫，独自去意大利留学。回来后的2004年，我陪着刚过完七十大寿的父亲和母亲去欧洲三国——意大利、法国和英国——进行了为期两周多的背包旅行。回想起来，我的父母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和我一起体验了如同热门综艺节目《花样爷爷》中那样的黄昏背包旅行。

所以，当我决定去美国进修的时候，父母一边回想欧洲的旅行经历，一边对我说：“咱们也该去美国看看啊。多亏了女儿，如今也能去美国了。”父亲拥抱了他格外疼爱的外孙女和外孙子，叮嘱我们好好学习，要平安健康地回来，然后送我们离开。

那年秋天，父亲被确诊为肺癌。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担忧，而父亲则说：“别担心！等我治好了，还要去美国看看！说不定等春天花开时，我就能过去。”到了12月，随着抗癌治疗的进程，父亲的身体日渐衰弱，母亲开始做好心理准备。到了次年1月底，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便紧急送入重症监护室。2月中旬，我紧急回国看望了父亲。他躺在大田乙支大学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那个曾经熟悉的身影变得如此陌生。我离开家的时候，才是短短六个月前的2014年8月1日，但现在父亲却已经躺在重症监护室，戴着呼吸机，身体也消瘦得让人心疼。

在病房里众多重症患者中，我无法在不看病历卡的情况下认出我的父亲。父亲已经瘦弱不堪，他的胸膛微微起伏。那一刻我其实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父亲的眼睛，说出了从未对他说过的话：“爸，我爱你！”

尽管我无数次对女儿儿子和丈夫说过“我爱你”，但这是我第一次对父亲大声说出。母亲在一旁说：“老头子，女儿来了，睁开眼看看。”我握着父亲的手：“爸，你之前身体多好，还说过要去美国。你都答应过的，怎么就这样躺在这儿了？”父亲没有反应，我在他的病床前默默地流泪，我明白，即使已经迟了，我还是要对父亲说出我心中的话。

“爸，谢谢你给了我坚强的意志，也谢谢你给了我一旦下定决心，就会不顾一切地把事情完成的勇气与信心。我明白，你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出于爱我，担心我受伤，想保护我。我也明白，当我跨过界线、摔倒受伤后，是你给了我重新站起来、继续向前的力量。从我出生起，是你让我能够拥抱勇气与激情。我明白，你给予了自己所能给予的最珍贵的东西，所以我非常感激你，也很爱你。一直以来，我没能说出我爱你，真的很抱歉。如果不是你，我无法拥有现在的生活。”

一旁的母亲默默地听着我的话，泪流满面。而我情不自禁地将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可是，你要知道！过去我恨自己是个女儿，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委屈。成为女儿并不是我的选择，可是你总是因为我是女儿而放心不下。你给了我太多，本可以对我有所期待和要求，可是你说不能给嫁为人妇的女儿太多负担，总是与我保持距离，这让我觉得很难过。”

回国的第一天，我见到了父亲，我告诉他我曾因为自己是女儿而感到难过。那天晚上，我思考了许多。在我情不自禁地说出那句话时，我心中的巨大悲伤似乎也随之消散了。虽然这话听起来不敬，但因为真实反映了我的内心，我感谢父亲听我诉说心中积压已久的不满，让我得以解脱。

那次回国的行程短暂，只有三天两夜。因此，第二天，在距离春节还有三天的日子里，我最后一次见到了父亲，我再次向他表达了我的心声：

“爸，我真的很爱你。我从未直视您的眼睛说过‘我爱你’，我很抱歉。还有，我曾在年幼时让你伤心，对此我深感愧疚。然而，若没有那些经历，我也无法成为现在的我。你总是用爱守护我、关心我，对此我无比感激。虽然我曾经恨自己是个女儿，但现在我不再有这种恨了。我很幸运能成为你的女儿。感谢你让我成为你的女儿，这让我过得很幸福。我即将返回美国。再过两天就是春节，春节过后春天就会到来。到时候，您要赶快好起来，来美国看你宠爱的外孙女。爸爸，我爱你！”

说完这些，我人生第一次亲吻了父亲的脸颊和额头，与他道别。

父亲在我离开韩国、回到美国的那天离世了。在重症监护室，我不仅想眼含热泪地告诉他我有多爱他，不仅希望他能快些好转，我还想在最后一次面对深爱的父亲时，把心底的话语都告诉他。

在那一刻，我开始明白，父母总是会留下无尽的看不见的礼物后离开我们。只有我知道父母留下的礼物中有什么，也只有我能打开它们。因此，父母可能只是将礼物交给孩子，却无法看到孩子如何打开礼物。

父亲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中告诉我——人生中，无论面临多少困难和琐碎的纷争，即使它们像沙子一样平铺在我们的人生路上，也只有我们自己能打开父母给予的礼物，让它成长、开花、结果。

如今，我依然思念父亲。他曾坚定地说：“身为女儿，你们孝敬公婆已是不易，如果还要照顾父母就更加艰难了。”怀上女儿六个月后，我挺着大肚子回到娘家，父亲从院子里的樱桃树上摘了一篮子樱桃，笑着对我说：“知道你喜欢吃樱桃，我已经提前摘好了。樱桃很甜很好吃，你多吃点儿。”我思念那个满面笑容的父亲。

我希望那句“我恨自己是个女儿”已经成为过去。毕竟，我们在出生之前，都无法选择成为女儿或是儿子，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