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比尔·克劳的对话

无比芜杂的心绪  作者:村上春树

登门拜访爵士贝斯演奏家比尔·克劳,与他交谈。他的著作《再见鸟园》和《爵士逸闻集》由我翻译,由此聊了些相关话题。克劳为人稳重,热情地与我交谈了很长时间。听他娓娓道来,让人感到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期,身为爵士乐手实在是快乐而激动人心。刊载于《GQ Japan》1994年10月号。

也许近来的爵士乐迷不知道比尔·克劳这个名字。但多少认真听过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初期爵士乐的人,大概会觉得很耳熟。比尔·克劳是五十年代初期的“斯坦·盖茨五重奏”的贝斯手,盖瑞·穆里根的“无钢琴四重奏”及其传奇乐队“音乐厅爵士乐团”的贝斯手,还作为克拉克·泰瑞与鲍勃·布鲁克迈尔双领奏乐队及阿尔·康恩与祖特·西姆斯双领奏乐队的贝斯手大显身手。一言以蔽之,他是在极其雅致的乐队里展示极其雅致的演奏的人物。比作演员的话就是名配角,属于不会喧宾夺主的类型(事实上他连一张担任领奏的唱片也没留下),却安静但扎实地在时代每个节点留下难以忘怀的演奏。

他不仅活跃于现代爵士乐世界,还乐于与佩·维·拉塞尔、维克·狄根森或贝西乐团那些演奏风格属于波普爵士之前那个时代的爵士乐手同台献艺。谈到五十年代的爵士,人气往往集中于从硬波普爵士向乡土爵士的发展这条线上,然而他的演奏与这种好斗的音乐基本无缘,硬要说的话,我觉得他追求“保存着传统色彩的稳健新感觉”。绝不是恋旧的人,但眼前的新奇玩意儿或闪闪发光的东西又并非他所好。看来脑筋相当顽固,极其挑剔。

尽管他本人声称:“因为巡回演出太多,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几乎没做过录音棚里的工作。”殊不知——当然远远不及米尔特·辛顿和雷·布朗——他其实灌制过许多唱片。我也多方搜寻,收集到好些,但还是远远赶不上。我做了一份他灌制的唱片目录带给他,他一见,说道:“你调查得很仔细嘛。”用电脑打印了一份亲手做的唱片目录给我,数量是我调查结果的两倍。

可是最近比尔·克劳并不是通过演奏,倒是通过著作名闻天下。他的第一本书《爵士逸闻集》真真风趣,读的时候我不知捧腹大笑过多少次。这本书将他在四十多年爵士乐手生涯中耳闻目睹、数量庞大的“有点搞笑的事”汇集一册,那惊人的记忆力和高明的叙述技巧令众多爵士乐迷拍案叫绝。他说:“休息时间大家在后台净说些傻话,个个整天开怀大笑。这种时候总有人感叹:‘哎呀,这么搞笑的事,应该有谁记录下来才是呀。’我不过是偶然这么做了。”

然而,要把妙语解颐的高手说出的趣话改写成文字,之后读来仍能妙趣横生,并不是简单的事。在这层意义上,我觉得此人正在做一种类似爵士乐史口述人的工作。

他第二本书是自传《再见鸟园》(原题为《From Birdland to Broadway》),这一本也非常有趣。行文流畅,幽默风趣,读来令人不由自主想听爵士。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在算不得巨人的配角级别的人物自传中,有些东西读起来要比主角级的自传有趣得多。心中本不以为然:这种人居然要写自传?可漫不经意地拿起来一看,原来却妙语惊人……这样的事偶有发生。我想,这大概是作者并不自鸣得意,而是后退一步,以观察者的清醒目光看待和描绘事物的缘故。迈尔斯和明格斯的自传作为证言的意义固然重要深远,可读后稍稍有点“消化不良”的感觉。

相比之下,比尔·克劳的书却毫不费力地将读者诱入闲话家常的世界:“哦哦,其实还有这样的事呢。”这是一种才能,一门技艺。

比尔·克劳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生于华盛顿州奥赛罗。从小便玩遍小号、上低音号、鼓等各种乐器,最后由于偶然机缘成了贝斯手,直至今日。父亲是木匠,大萧条时代一家人生活绝不轻松。母亲是业余歌手,还是位音乐教师,他便把音乐当作唯一的娱乐度过少年时代,小学时加入铜管乐队,从军时进过军乐队,最终却迷上爵士乐。他决意要凭音乐出人头地,竟从华盛顿州立大学退学,离开西雅图来到纽约,时在一九五○年。在此地作为无人问津的乐手熬过一段吃上顿没下顿的穷日子(这一段描写催人泪下),一九五二年终于得以加入一流乐队“斯坦·盖茨五重奏”,从此一直活跃在第一线。六十年代末期起,爵士乐在美国每况愈下,克劳迫于生计渐渐做起百老汇音乐剧伴奏乐队的工作。如今据说每周有两三天在纽约的夜总会里演奏爵士。其实他领有养老金,本来不必出去干活,他是因为喜欢才去的。

比尔·克劳的住所位于纽约州一个叫新城的地方。从曼哈顿北上,向西渡过塔潘泽大桥,再往北走一段路。我同摄影师松村君从波士顿驱车近四小时。这是个非常安静的郊外住宅区,因为到得太早,想找个地方喝杯咖啡打发时间,却连一家咖啡馆也没找到。据说克劳夫妇搬到这里已经二十九年了。我们坐在院子里的园艺桌边喝茶交谈。那是四月里一个暖洋洋的午后,桌子旁边有一湾说是克劳亲手挖的小水池。

比尔·克劳身材瘦削,在美国人里属于相当矮小的体格,这种类型的人往往如此,举手投足显得敏捷利落。

——我读了您的书,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人的记忆力何等惊人!”您真的是记忆力很好呢,还是每天都记详细的日记?为什么三四十年前的事情,您还连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真的是记忆力非常好哟。(笑)还有,我虽然不记日记,但一直都在做笔记,把跟工作相关的事情记录下来。说是为了自己,不如说其实是刚开始求职时人家常常向我要简历,所以我一直在记录资料类的东西。就是说,我是为了做好自我申报:‘这些年来我在什么什么地方,跟什么什么人,录制过什么东西。’至今为止积累了很长时间的记录。而我只要瞅一眼这些笔记,当时的光景一下子就会浮现在眼前,连细微之处都一清二楚。所以我能把它马上转换成文章。”

——这本书非常有意思,我读得好开心。不过,会不会有些东西本来你很想写,结果却不能写?

“是呀。由于会给真实人物带来麻烦,有很多真人真事尽管我非常想写,却没办法写。非虚构的限制太大了,所以我现在考虑用虚构方式来写这样的东西。虚构的话,问题就会少一些。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写好。”

——话虽如此,斯坦·盖茨注射海洛因差点一命呜呼那一幕好震撼哪。从前和您同台演奏的乐手很多已不在人世了。好多人都早早谢世,您认为跟毒品有很大关系吗?

“我认为的确有关系。还有酒精。其实海洛因之类大量出现是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后,之前大家都是喝酒、吸食大麻。差不多是以喝酒为主吧。那一代乐手都把身子喝坏了。谁知道从四十年代开始,海洛因变成了主流。所以当时谁都没有发现海洛因是个危险东西,居然能夺人性命。吸上一口,感觉很舒服,那就吸点吧。大家都没把它当回事,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东西原来很危险。太不幸啦。海洛因我只试过一次,幸运的是跟我的体质怎么都合不来。反正还没吸到一半,身体就难受得不行,打那以后再也没碰过。酒精呢,我的体质也不行。大麻倒是抽过一点,当时吸食大麻被逮住就是重罪。我一个朋友就是因为携带大麻被抓,结果关进了佛罗里达的监狱,服了好几年苦役。吸点大麻就得遭那个罪,太不划算啦。所以我没有沾染毒品。”

——您很清醒啊。

“对。香烟我倒吸过,不过后来也戒掉了。“

——可我觉得奇怪,读您的书也可以了解,当时的乐手差不多都没钱,怎么能买得起那么贵的毒品?

“因为当时的毒品可不像现在这么贵。有个五美金,就能买到不少海洛因。当然那里面掺了多少假就只有老天爷知道喽。不过五美金算不上大数目,就连穷乐手也挣得到。对了,五十年代初期鸟园一个晚上的演出费差不多是十美金,曼哈顿的公寓一个礼拜的房租是十五美金左右。从前吸海洛因的可真是社会的底层人物,理所当然价钱也便宜。但最近吸毒的都是有钱人,结果价钱就水涨船高了。

“我觉得美国人生来就很喜欢毒品这类东西。我看这大概得怪美国人基本上是热爱‘高效的新事物’的人种。说来说去,这里毕竟是发明和发现的国度,你明白吧?不管是机器还是药品,只要有厉害的新奇东西一出来,大伙儿就一窝蜂扑上去。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得啦。四十年代是海洛因,六十年代是LSD,然后是可卡因。在这个国家,这种倾向非常显著。”

——有种意见认为带动海洛因流行的是查理·帕克。说是青年乐手们都憧憬帕克的演奏,于是连吸毒的习惯也一并效仿了。

“呃,应该不是帕克带起来的。我觉得那时候已经形成一股潮流了。帕克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我是斯坦·盖茨的乐迷,不过看了您的书,发现他好像有各种各样的个人问题。他到日本来的时候,我还满怀期待地去听过,老实说,那不能算愉快的体验。他只吹了一小段就不吹了,接下去就让节奏乐器组没完没了地演奏……至于是不是偷工减料,我就不知道了,但作为他的乐迷反正有点失望。

“斯坦是个非常出色的演奏家,但他身上的确有不少问题。这倒是真的。当然有毒品的影响,但还不止这些。本来人品就有点问题。坦白地说,他根本没把身边的许多人当人看。但我最后一次听他的演奏时,那可真是美妙绝伦。

“钢琴是阿尔伯特·戴利,他是位非常优秀的演奏家。我第一次听到戴利的演奏,是他和亚特·法默、吉姆·霍尔等人同台的时候。我得知他跟斯坦搭档演出,心里很高兴。因为在斯坦的乐队里演奏,不管怎么说,对他的资历都非常有利。你明白吧?可后来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但总之当时斯坦的演奏非常精彩。协奏的几位也非常出色,以前,鲍勃·布鲁克迈尔七十年代从西海岸回到这边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加入过斯坦的乐队。从前就时不时跟斯坦搭档演出的年轻钢琴手成了这支乐队的中心,他和贝斯、爵士鼓一起推出了音乐新理念,斯坦非常巧妙地让自己的风格与之相配。鲍勃说觉得自己就像变成了备胎。(笑)并不是以管乐为中心组合音乐。最终他在那支乐队里没待太久。”

——盖瑞·穆里根怎么样?

“穆里根的乐队从音乐角度来说,是我最喜欢的乐队。音乐性十分强,非常令人振奋,值得学习的东西也很多。不过我和穆里根闹翻过好多次。吵架,分手,过一阵子又走到一起。一而再再而三。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种冲突。”

——那是为了音乐问题产生的冲突吗?

“不是……我和他几乎从来没有因为音乐问题冲突过。在音乐上我们相处得很好。那完全是个人层面的冲突。我们总是大动肝火,吵得不欢而散。常常会弄成这样。可是等过了一段时间头脑冷静下来,他就会打电话来说:‘嗨,还是一起干吧。’(笑)他喜欢我的贝斯,我喜爱他的音乐,所以我们总是言归于好。我也靠着跟他同台,获得了音乐生活上的大丰收。不过六十年代后期我们最后大吵了一场,于是万事休矣。”

(*至于同盖茨或穆里根的“冲突”属于何种性质,克劳不肯具体言及,口风似乎很紧。看来这方面他是个无懈可击的人物。一般来说,这正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不过,穆里根的“音乐厅爵士乐团”可是一支了不起的乐队呀。我尤其喜欢那盘《星期天在前卫村》的实况录音唱片,现在还常常拿出来欣赏。我觉得越是静下心细细聆听,就越能理解它的出色之处。

“嗯,对啊。那张唱片最好啦。我也认为那是最出色的一张。不过,那支乐队所有的东西都很好哦。”

——您自始至终一直加盟的穆里根“无钢琴四重奏”也是我喜欢的乐队之一,有亚特·法默加盟的四重奏和有鲍勃·布鲁克迈尔参与的乐队,我觉得气氛多少有些不同。两者都非常精彩,但我更喜欢有法默加入的组合。

“不过,鲍勃可是个令人振奋的乐手。他在纽约的音乐圈子里刚刚现身时同时兼备两面性。一面是惊人的现代派感觉,另一面是传统的堪萨斯城爵士乐感觉。就像迪基·威尔斯和维克·狄根森那样的东西。况且鲍勃的长号吹得很精彩,钢琴弹得也很高明。他还让我在音乐上大开眼界,尤其是和声部分。在这层意义上,他真是令我振奋。

“亚特是在绝佳的时机加盟了盖瑞的乐队。直到约莫两年前——只要听听他的唱片就知道——他的演奏听上去还和迪兹·吉莱斯皮一模一样。不过打那以后,他开始努力寻找自己的声音。这可不容易,他苦闷得不得了。就在这时他遇到了乔治·拉塞尔,开始接受熏陶。乔治当时推出一套理论,叫‘吕底亚’什么的,名字很是高深。但总之是把从前爵士乐手无意间自然地听到和演奏的东西,拿纸抄写下来罢了。还造出一堆琐碎的术语,把它搞成严密的体系,逻辑性地进行说明。又是音阶又是调式的。很少有人正经理会他那一套,亚特却是那极少数人之一。亚特把它当作一种工具利用,成功地找到很多自己的概念。之后大约两年间,他把这些东西具体地反映在演奏里,就在这个时候他正好加入盖瑞的乐队。机缘巧合啊。他离开盖瑞的乐队以后,你也知道的,跟本尼·戈尔森搭档,组成了‘Jazztet’。虽然为时不久,但跟他同台演奏实在是件大好事。而且亚特这家伙为人很好。我们有一种曾经同甘共苦的手足之情。

“亚特加盟乐队期间,有一件事我记忆犹新。那是去旧金山时候的事,记不清那次我们是去做什么工作了,刚好当时桑尼·罗林斯的乐队也来到了旧金山,在‘爵士工坊俱乐部’表演。我们投宿在同一家酒店。弗雷迪·哈伯德刚加入他们的乐队没多久,亚特和我一大早从他的房间门前经过,听到弗雷迪正在练习乐器。音阶等的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相信,一气下来连停顿都没有一个。我们走过那儿下楼去吃早餐,过了好一会儿回房间去,他还在那儿练习。桑尼跟我们打招呼说:‘下午要彩排,大家有空来玩玩吧。’我们赶到俱乐部一看,弗雷迪把彩排搞成了一场即兴演奏会。他居然一连吹了二十支曲子,而且是用从头到尾一气呵成的倍速!其实像他那种身份,只要流畅地吹上两三支曲子,听众们就皆大欢喜绝无怨言啦。(笑)弗雷迪有时候还钻进房间没完没了地一直练到半夜。他那种超凡的能力、出众的技巧、惊人的专注,简直就是与生俱来的呀。”

——有鲍勃·布鲁克迈尔加盟的盖瑞·穆里根四重奏到日本巡演,好像是一九六四年的事吧?

“是啊,好像是东京奥运会那一年。我记得整个东京挖了个底朝天,到处都在拆房子,乱哄哄的一片。那次旅行很愉快。就是在那一次,我一下子就喜欢上日本啦(比尔·克劳在书中详尽描写了在日本的有趣经历)。上次我去了纽约一家寿司店,谈起那时候的事,结果大厨说:“您跟我大谈这些,可那时我还没出生呢。”(笑)哎呀,时光过得真快。总之我把东京逛了个遍。手上拿着地图,坐着地铁到处逛。我可喜欢这么做了。那次邀请我们去的承办商不是搞音乐的,而是专搞拳击比赛的。把我们喊去是想跟文化沾点边儿,抬高声望,好像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赚钱。钱是靠拳击比赛赚的,所以我们的日程安排轻松得难以置信,结果美美地观光了一番。(笑)反正我在日本过得非常快活,有机会很想再去一趟看看。要是有这种工作机会就好啦。”

——在日本有很多您的乐迷,我想今后肯定有机会的。

“这我也知道哦。上回我跟亚特·法默聊了几句,他说他年收入的主要来源跟日本有关系。他现在家住在维也纳,时不时跑回美国来,到俱乐部演奏,然后再到日本搞个巡回演出,靠这些收入就足够悠闲地过上一段日子了。真不错。”

——日本付钱是蛮爽快的,可物价也很高哦。

“知道知道。莱奥纳尔·汉普顿的乐队去日本巡演时,乐队成员还闹过一次乱子呢。原因就是莱奥纳尔告诉他们只发跟美国国内巡演相同的工资,还叫大家从中拿出钱来付旅馆费和伙食费。这么一来不就得倒贴腰包了吗。(笑)于是大家都不乐意,拒绝到日本去。莱奥纳尔没办法,只好在当地雇了一支日本乐队。”

——克劳先生,您现在主要在纽约的俱乐部演出吧?

“是呀。我现在跟芭芭拉·李、鲍勃·德罗等人共事。鲍勃·德罗搞了个霍奇·卡迈克尔的主题音乐秀,叫《我心中的霍奇》。由艾迪·洛克担任鼓手,詹姆斯·史利洛弹吉他,我弹贝斯。钢琴手李奥·克莱蒙泰跟我在新泽西的爵士俱乐部共事。不是固定工作,但现在是只要纽约一带有活儿干,我们就接下来。另外有唱片公司来约稿,写写乐曲说明,我就给他们写。每个月还给音乐工会的报纸写点轻松的文章。”

——您是来纽约过了些日子后才开始弹奏贝斯的,在那之前您吹活塞长号。在成为贝斯手时,谁是您最喜爱的贝斯演奏家?

“这个嘛,当时我喜欢的贝斯演奏家,呃,是伊斯雷尔·克劳斯贝。我从小就听他的唱片,感觉他很棒。还有当然就是吉米·布兰顿。艾灵顿公爵的唱片只要能弄到手的,我都听过。不管有没有布兰顿加入,艾灵顿的唱片我都入迷地听,而有布兰顿加入的唱片就听得更入迷。

“但自从开始弹贝斯之后,我的偶像就变成雷·布朗和奥斯卡·佩蒂福德两个人了。他们当时正活跃在纽约,尤其是奥斯卡的音色,跟我心里渴望演奏出的音色简直一模一样。他那著名的大音量,还有出众的节奏感。我主要是听他们作为节奏乐器组的一员是怎样去烘托音乐的。当然,奥斯卡也是了不起的独奏者。此外我还到处去听不同音乐家的演奏。那时候人人都在传说泰迪·科蒂克棒极了,珀西·海斯正在急速蹿红。还有因为跟查理·帕克同台献艺而名声大振的两位贝斯手,科利·罗塞尔和汤米·波特,我对这两个人总之佩服得不得了。你要知道,他们可是跟那位查理·帕克同台表演过。(笑)光凭这一点,就足以叫人五体投地啦。这样的人当然就是了不起的演奏家。一听之下,我觉得简直美妙极了。不过,奥斯卡·佩蒂福德——反正是不同寻常,他的演奏有一种像触电一样麻酥酥的感觉,可以说,他把贝斯这种乐器可能达到的极限揭示出来了。更早一代的音乐人里,我喜欢米尔特·辛顿。沃尔特·佩吉那时也还在大显身手。佩吉和乔·琼斯的节奏乐器组的绝妙配合实在是太精彩啦。妙不可言。

“还有瑞德·米切尔,第一次听时,我觉得眼前一亮:嗬,原来还可以这样演奏呀,还可以像这样当作独奏乐器用啊。那时从没有人把扩音器接到贝斯上。大家都是对准身旁的麦克风使劲弹奏,想发出巨大的声音来。这样别指望表现微妙纤细的音乐。可是人家瑞德不同,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人家可是潇洒自如悠悠然地演奏啊。他的表现力和别的贝斯手也不一样。那时候他得了轻度肺结核,医生跟他说至少一年内不能到空气恶劣的地方去。所以他不能跑到俱乐部里演奏,就在自家客厅里招呼了一群气味相投的家伙表演。他的演奏风格不再邦邦硬,没准就是这个缘故呢。”

——在我听来,您的贝斯线好像同别的贝斯手的很不一样。

“这种事情,当事人自己是搞不清楚哟。(笑)”

——我觉得您的贝斯线有些时候听上去非常传统,有些时候听上去又特别前卫……这种类型的贝斯手,我怎么也想不出还有谁。

“我呢,还是认为贝斯基本是负责低音区的低音乐器。我个人喜欢悠长浑厚的低音区乐音,也喜欢斯科特·拉法罗的演奏风格,欣赏那些受他影响拿着贝斯当吉他轻松弹奏的年轻人的表演。但问我自己怎样,我倒是不太想用那种弹法。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我宁愿让贝斯就规规矩矩地恪守贝斯的本分。我不愿花里胡哨地冲到高音区演奏。假如是工作需要,要求我那样弹,我自然会遵命,但更喜欢以低音区为中心扎实地搭建音乐。”

——说起花哨,单单听唱片的话,我的印象是您好像不怎么进行花哨的贝斯独奏,这也是您的演奏哲学?

“那也未必。说到灌唱片,我大多都是跟一流乐队一道录音,说老实话没什么机会大显身手。管乐器一个接一个都要独奏,贝斯就没有露面的余地了。其实我也喜欢来一段独奏呀。(笑)尤其是在盖瑞·穆里根的乐队里,首先是盖瑞把大段大段的独奏拿走了,然后鲍勃也不甘示弱要独奏。这样贝斯和鼓就怎么也找不到露面的机会了。还有,当时我把弦调得相当高,没办法展现令人赞叹的时尚手法。现在我的弦调低了很多,扩音器也大大进化,贝斯手表演独奏也容易多了。”

——但就算在盖瑞·穆里根的乐队里,从大量出现的盗版实况录音中,还是能听到您大段的贝斯独奏呀。尤其是你们去欧洲巡演时在意大利录制的那盘,虽说是从前的录音,音质听上去倒非常好。

“那倒是。在那地方我是有一大段独奏。因为那时已经使用扩音器演奏了,这么一来,我的演奏有了巨大变化。我不太喜欢贪得无厌地一味靠着扩音器演奏,但偶尔用扩音器或拾音器之类帮帮忙,贝斯手的活儿真的会容易许多。不必费多大力气,就能弹奏出大段长音来,还能把弦调得更低,弹出飞快的音节。也可以奏出微妙的声线来。我觉得音乐本身因此发生了很大变化。”

比尔·克劳充满怀念地追忆往昔,那时候爵士乐还与流行音乐亲如兄弟。如今纽约的爵士乐界比前一个时期多少有些好转,俱乐部的数量似乎也有所增加。“可那时候爵士毕竟是大家的爵士!”他解释道,“而现在,爵士完全演化成和流行音乐分道扬镳的东西了……五十年代在纽约搞爵士乐可开心了,好多爵士俱乐部一家挨着一家,当自己的表演进入休息时间,就跑到人家那里听听别的乐队演奏,或是临时插进去凑个数。当时在纽约,舒适怡人的俱乐部简直多如繁星。我个人最喜欢‘二分音符’,我不想说那儿的演奏设备和条件是最好的,但是店里的氛围总而言之美妙极了,其乐融融,宾至如归,来的客人也都兴高采烈。反之让人觉得差劲的,就是‘余烬’啦。我简直无法相信:请来这么高超的演奏家,花了老大的价钱,大伙儿为何不认真欣赏眼前的音乐呢?这种事叫我百思不得其解。那家俱乐部实在太差劲了。”

我们在那个心旷神怡的春日午后,坐在园艺桌边一面喝着啤酒,一面聊他曾经同台献艺的斯坦·盖茨乐队、克拉克·泰瑞与鲍勃·布鲁克迈尔双领奏乐队的往事。无法一一写在这里,令人深觉遗憾。几天后摄影师松村君赶到新泽西州一家名叫“小号”的爵士俱乐部去,拍摄了他的演奏情景。可惜我恰好另有工作,没能同去。听说那是一场热烈愉快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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