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人人都拥有一片海洋

无比芜杂的心绪  作者:村上春树

这是受柴田元幸先生之托,为《摇滚人101》(佐藤良明、柴田元幸编,新书馆)一书写下的。1995年7月。我记得自己曾到处撰文介绍“沙滩男孩”,这一篇好像写得最紧凑。这篇文章写完后,围绕着“沙滩男孩”的情形大有改观。出现了好几个新动向,包括布莱恩·威尔逊奇迹般的东山再起。关于这些,可以参看拙著《没有意义就没有摇摆》中所收有关布莱恩的记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大致就是这种情形。

拥有神话力量的摇滚乐队和歌手极为有限,而有这种神力却还能安然幸存的就更有限。比如吉姆·莫里森、贾尼斯·乔普林和吉米·亨德里克斯虽然披上了神话的外衣,(大概)却因此不得不命丧黄泉。我不是说他们健康长寿的话就成不了传奇人物,只是说不管乐意还是不乐意,事到如今,英年早逝已作为前提深深渗入他们留下的音乐,密不可分。就如同普希金和莫扎特作品的成立,就结果而言,必须包含他们那过短的神话般的人生。而“沙滩男孩”却是长寿但仍然成为传奇的稀有例子之一(此外还有……鲍勃·迪伦?)。他们出道以来,三十多年的岁月悄然已逝。威尔逊兄弟之一丹尼斯·威尔逊在纵情吸毒酗酒玩女人之后,死于飞来横祸。而其他成员尽管又是沉溺于吸毒,又是患上精神病,又是离婚又是破产又是反目成仇又是大打出手又是对簿公堂,可众人却仿佛抱着同一根桅杆不愿松手般,好歹留在了乐队里(这光景令人联想起约瑟夫·康拉德笔下遭遇狂风暴雨的小货船),他们的巡回演出至今仍在全美各地受到多得惊人的观众欢迎。单看录像的话,布莱恩·威尔逊几乎已无法正常演唱,其他乐队成员也都老态龙钟,如果没有两旁那几位年轻乐手的帮助,只怕连演出都无法维持下去(最近好像连阿尔·哈尔丁的儿子都被拉来凑数了),但大半观众似乎并不介意这些。人们是为了目睹“沙滩男孩”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传说、回忆或光景,为了狂欢赶赴此处。哪怕布莱恩一首歌只唱四小节,那又怎么了!以他们眼下这种状态,要灌制新唱片看来相当困难,但事到如今,又有什么人会翘首企盼“沙滩男孩”的新唱片问世呢?跑上一趟唱片行,不就能买到“神殿唱片”时代黄金老唱片的再版CD吗?

一九六三年第一次在广播中听到“沙滩男孩”的《冲浪USA》,我受到某种小小的冲击。当时我十四岁,那阵子从早到晚一有空就用收音机听流行歌曲。我迷上许多歌曲和许多歌手——瑞奇·尼尔森、埃尔维斯·普雷斯利、鲍比·维、鲍比·达林……就是那样一个时代。可是《冲浪USA》与此前听过的歌曲完全不同。它是那么新鲜,那么独具一格。“沙滩男孩”这支名称好像很悠闲的乐队带着鼻音演唱的豪爽开朗的冲浪歌曲,转瞬之际便将我俘虏,在某种意义上推开了我的心扉。无法用语言说明,但感觉其中蕴含着对我而言很特别的东西。听着这支曲子,觉得心似乎长大了一轮,只要凝神注目,就能看清远在天边的事物。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是个谜。因为那是真正单纯无邪的音乐。旋律借自查克·贝里《甜美的十六岁》,灵感则是从查比·切克《扭动美国》那里拿来的(当然那时我不知道这两支曲子)。歌词也只是把那个时代冲浪者使用的隐语排列在一起。《冲浪USA》是以这样的歌词开篇。

假如全美国的人

人人都拥有一片海洋

个个都在玩冲浪

对啦,就像加州那样

当时我就住在海边,遗憾的是濑户内海没有可供冲浪的海浪。有台风时才会掀起一点像样的波涛。当然没法玩冲浪,甚至连冲浪是怎么回事都一无所知。只能通过唱片封套上的照片想象大致的情景。我生来第一次目睹真正的冲浪,是在二十年后的一九八三年,我三十四岁的时候。我在冬季的马卡哈海滨看到人们冲上高得难以置信的浪尖,才恍然大悟:“哦,这就是冲浪。”但总而言之,“SURFIN”这个词的声韵,让十四岁的我感觉充满强烈的异国情调与魅惑。那是一种在遥不可及的远方,由一群陌生人玩的美妙的未知运动。我想,人人都乐呵呵地玩这种运动的地方,肯定存在于世界的某处。在那个时代,加利福尼亚对我们而言简直像月球一样。

我终于知道住在加利福尼亚的人并非个个都玩冲浪,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还知道了布莱恩·威尔逊生来从未玩过冲浪。其实他怕水,甚至害怕走近海边。布莱恩是个有精神障碍的孤独青年,音乐是他沉溺于梦境的手段。而沉溺梦境于他是一种疗救,也是在严酷的现实中生存和成长的必要工序。

归根结底,现在想来,布莱恩·威尔逊的音乐打动我的心,原因不就在于他是真挚热情地歌唱那些“遥不可及的远方”的事物吗?阳光灿烂倾洒的马里布海滩,身着比基尼泳装的金发少女,停在汉堡亭边停车场上的新福特雷鸟,载着冲浪板的贴木旅行车,游乐场般的中学,尤其是永不退色、永远持续的纯真。这对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对少女也一样),无疑就是梦的世界。我们如同布莱恩一样梦想着这一切,如同布莱恩一样相信这寓言。这一切似乎伸手可及,我们通过他的音乐欣赏着这种可能性的芬芳。布莱恩从孤独阴暗的房间里(Now it’s dark and I’m alone, but I won’t be afraid in my room),向我们娓娓讲述加利福尼亚这个虚拟国度的美丽寓言,用假声咏唱着那里的风景细节、那里种种事物的美丽名字。他们的歌词大都简单至极,然而这便足够了。只要天生的写歌人布莱恩为它配上旋律,就仿佛点物成金的迈达斯王传说,一切都变成黄金铸就的文字。

为布莱恩赢得崭新光环的《美妙颤动》的确是精彩绝伦的曲子,《宠物之声》后日臻成熟的新“沙滩男孩”仍是与从前一样魅力四射的乐队。然而那首《冲浪USA》带给我的毫无保留、无拘无束的魔术却不复存在了。于是布莱恩停止了讴歌永恒的青春梦想,再也没有从那个孤独阴暗的房间走出来。

斗胆说一句,“沙滩男孩”这支乐队就算伴随着布莱恩的衰退销声匿迹也不奇怪。因为布莱恩才是这支叫“沙滩男孩”的乐队的灵魂,是它的心脏。但“沙滩男孩”并没有死去。就好比抛弃也不可惜、永无宁日的家庭,仅仅因为是个家庭就有人拼命维持一样,他们始终齐心合力守护“沙滩男孩”这种价值、这面旗帜、这个形式。他们的音乐失去往日的创造力,“沙滩男孩”不容争辩地从第一线沦落下去。然而他们是一群不接受死亡的人,简直就像被自己讴歌的梦的记忆温暖着一般,“沙滩男孩”渡过了严冬季节,勉强坚守在音乐领域。

于是岁月轮回,“沙滩男孩”还在有生之年便成为传说。布莱恩结束漫长的退隐生活复出,再次站在舞台上。他们至今仍在讴歌加利福尼亚的梦。这应该是值得欢庆的事。然而布莱恩已经不在那里了。假如说布莱恩是“沙滩男孩”的灵魂,是它的心脏,则那灵魂早已冻僵,心脏停止了搏动。他们越是夸耀长寿,他们便显得死去越多。当然布莱恩还在那里,脸上挂着黎明时分的新月般僵硬的微笑,站在露天音乐会舞台上默默敲击键盘,嘴巴向着麦克风翕动。但同时布莱恩又不在那里。他躲在那个孤独阴暗的房间里。他站在活蹦乱跳满场飞奔、足以将死者从墓中唤醒的麦克·拉夫身旁向我们倾诉的,不是梦的记忆,而是梦的缺失。他揭示的是某种一去不返的东西。但是我们真诚地爱着布莱恩。我们在那个房间中寻觅过去的幻梦回响的遗痕。多少总会留下点什么吧?因为从前那里可是充溢着真正美丽的东西、真正幸福真正幸运的东西。但无论是何种回响,都再也不可能震撼空气了。

上一章:纽约的秋天 下一章:烟雾迷...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