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迷蒙你的眼

无比芜杂的心绪  作者:村上春树

1998年5月,为宝丽金出版的CD《爵士群像》写的乐曲介绍。这是将和田诚先生与我合著的书中出现的音乐编成的专辑。如果边读书边听这张CD,更易于理解内容……是否如此,其实我并不清楚。

在CD的乐曲介绍里写这种话,有点于心不忍,但实话实说:多年来我始终如一地热爱LP唱片。我喜爱LP唱盘的形状,喜爱它的手感,喜爱它的气味。还喜爱它的沉重,喜爱它发出的乐音。单单是双手端起唱片,凝视着标签与声槽的形状,心中便会充满幸福。而激光唱片就算拿在手上左右端详,也没多大乐趣可言。

于是在我而言,经常欣赏、情有独钟的唱片,是凭借手感——尤其是它的分量感——来记忆的。比如说我在很久以前买来、至今仍然爱听的霍瑞斯·西尔弗的《献给父亲的歌》,就是旧时代那种有重量感的唱片,让人以为若体味不到那沉甸甸的分量,便不是正确(当然是指对我而言正确)的《献给父亲的歌》。偶尔拿起这张唱片的再版盘,竟觉得 “这分量不对头嘛”。放到转盘上一听,果然,声音还当真不一样。声音不同,音乐听上去也大相径庭。我想,LP唱片带给我的喜悦与欢乐,恐怕就在这种地方。一言以蔽之,LP这玩意儿远比CD有情有义,只要不惜工本深深喜爱,肯定会得到相应的回报。

CD操作简便,随时随地都能发出美丽而准确的声音,却不可能向它索求LP与忠实听众那种类似“心灵交流”的东西。我决不是厚古薄今的人,但每当夜间独自喝着酒,打算郑重其事地欣赏音乐,手总是不由自主伸向LP唱片。

记得好像是刚进高中时,在爵士节目广播里听到谢利·曼与安德烈·普列文三重奏演奏的《窈窕淑女》LP(现代唱片公司出品)中的一曲,深为其演奏品味的高雅感动。于是攒了一个月零用钱,在神户元町的“日本乐器”买了一张进口唱片。这张唱片我是听了又听。好像再也没有听得那般热心的唱片了。由于听得次数太多,竟将那即兴演奏的边边角角熟记无遗。自那以来三十载光阴流逝,我如今仍能伴着唱片将全曲烂熟地唱下来。当时的进口唱片嘛,价格自然不菲,不过本钱早就赚回来啦。

戴夫·布鲁贝克的《超时》也听过多遍。也是在刚考进高中那阵子。一开始喜欢听那首《休息五分钟》,可听着听着却喜欢上了其他乐曲,结果净听另外的曲子了。尤其是A面第二支《陌生的草地鹩》,我很喜欢这支美丽的叙事曲。关于《超时》里所收的曲子,有一本布鲁贝克亲自改编的钢琴独奏乐谱,我曾经听着唱片在家苦练,笨手笨脚地在键盘上敲击见所未见的奇妙和弦。敲来敲去便渐渐心领神会了:“啊,哦,所谓爵士就是这么组合音乐的。”在这层意义上,布鲁贝克先生也是我宝贵的爵士乐老师。

在此我想说,“从前听唱片就是这样百般珍惜的。”而如今,即便打算那般热心地听也不行了。这是时代使然,也是年龄使然。

回忆起一直以来入手的为数众多的LP唱片,最清晰地在记忆中苏醒过来的——不如说最令我心痛的——是法国Vogue公司出品的塞隆尼斯·蒙克的独奏专辑。这张唱片是我考进大学的那一年,在涩谷樱丘铁路沿线一家小小的旧唱片行(好像叫“都堂”)找到买下的,记得价钱好像是两千日元。十英寸原版盘,封套和唱盘都毫无污损。

我住在三鹰的公寓时,常常听这张唱片。就是收有解释之新令人称奇的《烟雾迷蒙你的眼》的那张。蒙克出过好几张精彩的独奏专辑,但最初在法国录制的这张Vogue版唱片最为纯洁,浑然天成沁人心脾。

当时我养了一只雄猫(说它与我同居更接近事实),和那只猫午后一起躺着晒太阳时,常听这张蒙克。那阵子大学里在闹罢课,几乎没课上,读书也好,听音乐也好,反正时间要多少就有多少。

说来凑巧,住在过道对面房间的学生也喜欢蒙克,他有一盘Riverside公司版的独奏专辑《塞隆尼斯其人》,视为至宝。这是位长发男子,与我同年,时不时拿着把吉他练习蓝调。记得不论是我的还是他的房间,都鲜有客人来访。他有时抱着《塞隆尼斯其人》来到我的房间,两人听着他那张Riverside或是我那张Vogue,谈论自己喜欢的音乐。

不过,我最终把那张唱片弄丢了。它是在何时又是如何去向不明的,我毫无头绪。因为那张唱片对我意义重大,我自然爱惜有加,当然也不曾借给别人。可是我找遍了全家——房间原本就小——也没找到那张唱片。仿佛被世界某个角落悄然张开的风洞吸进去了,它不知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蒙克的Vogue盘是具有历史意义的精彩演奏,每每会以某种形式刊载在唱片目录上。丢失那张十英寸原版盘几年后,我买到一张当时由东宝唱片公司再版的十二英寸盘。可是把新唱片放到转盘上,从那里传来的音乐,听上去却与作为记忆留在我耳朵里的大相径庭。盘中收录的蒙克的演奏理应完全相同,然而我喜爱的那种独特的神韵却被淡化到奇妙的程度。不知何故,我的灵魂没能像以往那般,自然地沉浸到塞隆尼斯·蒙克十根手指展现的、亲切而扭曲的羊水般的世界中去。

我至今还有那张十二英寸唱片,但老实说不怎么听。蒙克的音乐我如今仍喜欢,却很少有心情从唱片架上取下那张Vogue盘。未满二十的我,在那间唯有阳光十分充足的三鹰的公寓里,怀着由于某种差错被强行漂白似的奇妙心情,只顾侧耳倾听的蒙克的钢琴声,在那里已然寻觅不到了。我觉得,我在那个时代曾经有过的流水一般的悲哀,或是几乎窒息的喜悦,爱过的人,未能实现的梦想,都被吸入塞隆尼斯·蒙克那张十英寸唱片里,沉落到深不可及的场所,永逝不返了。

也许您会说,不就是件东西么。当然,诚如所言。对音乐来说最重要的是演奏本身的精彩。这大概无须多言。但我觉得同样出色的是这个事实:我们可以把自己的心,还有身体宝贵的部分托付给音乐具有的精彩。而爵士这种音乐,拥有唯独爵士才能担承的某种东西。所以,我们才能这般亲密无间地热爱爵士乐。

不过,当年岁渐增,能以不同于此时此刻的思考面对自己的人生时,也许我会萌生出用激光唱片之类,仔细地再次专心聆听Vogue版蒙克独奏曲的心情来。有时我会突发此想。它或许会发出与曾经听过的《烟雾迷蒙你的眼》又不相同的美妙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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