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难以启齿无比芜杂的心绪 作者:村上春树 |
||||
这是为几乎由大桥步女士独自发行的小杂志《Arne》写的随笔。2003年3月号刊登。尽管现在好像不复存在了,可《Arne》是一本令我印象极佳的杂志,在这上面写文章,不禁让人感到温馨。所谓“难以启齿”,说来其实是“I Can’t Get Started”的意译,不过从前一直用这个题目,而且这是个很好的题目(是谁起的?),所以我也沿用下去。 每每有这样的情形:在做什么事情时,某首歌曲便会条件反射般浮上脑际。您没有这种体验么?比如说(终归只是比如说)面对大海时,说不定“大海很宽、大海很大”这支歌就会脱口而出。即便没有唱出口来,脑中却自然地悄悄追忆那段歌词。 细想起来,大概不管您是在六岁时,还是在十五岁或三十二岁时,来到大海边,没准都会唱起或想起“大海很宽、大海很大”。允许我说得夸张点,这首歌中的一段歌词作为一串连续性的行为,作为一根(微不足道的)经线,贯穿了您整个人生。而您呢,则与潜藏于您体内的六岁、十五岁或三十二岁的那些自己一道,不妨说是条件反射般地分享“面对大海”的心情,而且,那是相当不错的心情。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 我们的人生,是由记忆积累而成的,不是吗?倘若没有记忆,我们就只能依仗此时此刻的自己了。正因为有记忆,我们才能把自己这个东西好歹捆成一束,认同为一体,才能暂且设定存在的脊骨,哪怕那只是种假设。 开场白太长了。不过,我一坐上飞机,便会条件反射般想起《难以启齿》这首歌来。《难以启齿》是一首美国老歌,作曲者是瓦农·杜克,作词者是艾拉·格什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期曾红极一时。歌词写得十分潇洒,姑且把开头部分写下来看看。 我坐飞机周游了世界 还曾调停过西班牙革命 就连北极点也已踏破 可在你面前竟寸步难行 须知那可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居然坐飞机周游世界,实在是了不起的大冒险,普通人绝不可能做到。北极点?对喽,北极点差不多还是未知的世界。而就在那个时候,西班牙内战正打得如火如荼,支持共和制的热情冒险家们(比如海明威)纷纷参加义勇军奔赴西班牙与法西斯作战。但我猜大概是为了和飞机(plane)押韵,才把西班牙(Spain)给搬出来(这类小曲中极少掺进政治话题)。听了这支歌,我眼前就倏然浮现三十年代的浪漫主义场景。在日本相当于昭和初期,一九二九年的大萧条犹自创伤深重,而放眼世界也绝非光明的时代,此后更是向着战争步步逼近,变得越来越暗无天日。然而人们仍在乌云周围探求希望的微光。连并非生于那个年代的我似乎也理解这种心情。无论何人无论何时,人们总要在乌云周围寻索着浪漫的微光活下去。 比如说飞往悉尼的飞机。出发之夜,下着毛毛细雨,成田机场指挥塔的灯光在远处隐约可见。我独自一人深埋在座椅里,膝头放着刚刚开读的书。刚送上出发前的香槟来。这么一来我就不行啦。不容分说地,《难以启齿》的第一段便不告而至,浮上了脑际。 I’ve flown around the world in a plane. I’ve settled revolutions in Spain. And the North Pole I have charted. But can’t get started with you. 然后我闭上眼睛,思考西班牙内战。我没参加过西班牙内战,也从未想过要去参加(要知道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却不由自主地回到西班牙内战的时代风景里。于是我思考头顶上的乌云,还有那背后必然存在的明亮温暖的太阳。 《难以启齿》毕竟是创作于六十多年前的充满感伤的小曲,最近少见有人演奏了。年轻的爵士乐手们大抵不会理睬这种古董级的曲子。就连歌词,只怕年轻人也根本不知所云。“西班牙革命?北极点?”必定如此。不,就连“难以启齿”这种心情,搞不好都无人理解。但从前的乐手们却热衷演奏这支曲子,它似乎是叙事曲中的经典曲目。 前一阵子偶然想起,在家里翻箱倒柜,结果从唱片柜里找出大约四十来种这支曲子的不同演奏版本。令人瞠目的数量。只怕还有许多我记不得的版本。从一九三七年风靡一世的邦尼·贝瑞根乐队的版本起,到莱斯特·扬、科尔曼·霍金斯、查理·帕克,以及在辞世不久前录音的斯坦·盖茨优美无比的现场演奏,留下了许多美妙的版本。我将其中喜爱的版本录进一张八十分钟的迷你碟片里(闲极无聊!),边开车边漫不经意地听,听着听着就非常想坐飞机。不管哪里都行,就想飞到遥远的国度去。 不过,哪怕这世上存在上百种甚至二百种《难以启齿》精美的演奏版本,我钟爱的《难以启齿》一直以来却只有那么一首。独一无二、提起《难以启齿》便非它莫属的版本。那就是比莉·荷莉黛与贝西伯爵乐队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三日一起录制的演奏。但这不是正规的录音。当时因唱片公司的合约问题,康特·贝西和比莉·荷莉黛不能合作录制唱片(对爵士乐史来说乃一大悲剧),于是制作人约翰·哈蒙德“私自”将广播里转播的节目录下来,后来又制作成LP上市。因此与正规录音相比,音质略嫌逊色,但演奏不得不说是精彩绝伦。贝西乐队的力量委实势不可挡、朝气蓬勃,编曲也妙趣横生。尤其是乐队合奏的间奏之后出现的莱斯特·扬那段缠绵悱恻的次中音萨克管独奏,实在是绝品。莱斯特吹奏出仿佛叹息的乐句,当真像“难以启齿”似的,安详地依偎着比莉的歌声,缠绵缭绕。当然不必说,比莉·荷莉黛的分句完美无缺,不容挑剔。比莉那时候加入了贝西伯爵乐队,正在巡回演出,这首《难以启齿》就是保留曲目之一。因此她如鱼得水,泼辣地摇摆不停。 她于一九三八年六月间,也曾在贝西伯爵乐队成员的伴奏下,在录音棚里录制过《难以启齿》。现在市面上销售的比莉·荷莉黛的《难以启齿》,大概都是这个版本。然而就像刚才说过的,唯独老大贝西由于合约的关系被拒之门外,改由别的钢琴手坐在钢琴前。此人的演奏也非常出色,莱斯特·扬的独奏也照旧沁人心脾,但其中却无从寻觅去年十一月的录音中那种惊心动魄的火花炸裂。倘若世间只有这份一九三八年录的《难以启齿》,我肯定听了就会心满意足,然而听过一九三七年录音的耳朵,便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 这张一九三七年比莉·荷莉黛的演唱,为其伴奏的贝西乐队的演奏是何等华丽、何等精彩地展示了一个世界的状态,倘若能来个“听”,放来让您听听该多好!遗憾的是眼下我只能用文章说明。 一九二九年我把股票脱手, 到英国去受到了王室款待。 可在你面前我竟苦闷心忧, 纵有万语千言却不敢开口。 这就是接下去的歌词,怎么样?完美地刻画出了微妙的心情吧?而在这个世界上,像我一样每当乘飞机便不由自主地哼起《难以启齿》开头几句的人,只怕还有几百个,不,只怕还有几千个吧,我私下推测。就这样,我们怀揣着各自的西班牙战争和北极点,各自的乌云和各自的光明,静静地飞上夜空。 |
||||
上一章:专注的... | 下一章:无处可...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