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金的绝望与爱

优质的恐怖表现

无比芜杂的心绪  作者:村上春树

为北宋社1985年6月出版的《现代恐怖小说与U.S.A.——斯蒂芬·金研究读本》所写的文章。当时金还不像今天这样闻名遐迩,我很想广而告之其作品的出色之处。最近出版的他的新作,我不怎么热心阅读了,当时可是一有新作问世,第一时间就要买回家先睹为快。

我读的第一本斯蒂芬·金是《魔女嘉莉》,老实说我不怎么喜欢这部小说。首先是读后余味欠佳,而psychokinesis(念力)这一道具也无甚新奇。我承认他写得很有趣,但斯蒂芬·金这个名字并未印象深刻到烙入大脑。

我将金与其他众多恐怖小说家区别开来看待,是从第二部作品《撒冷镇》(日译本名为《被诅咒的城市》)开始的。这本小说从开篇几行就充满密度之高令人称奇的紧迫感,结尾固然照旧阴郁黯淡,余味却绝非不佳。到了下一部《闪灵》,故事开始有过山车般的恐怖,转瞬间金(King)就青云直上,成了货真价实的现代恐怖小说之王。自那以来,金的小说我几乎全部读过。说是他的粉丝亦不为过。

我原本就很喜欢洛夫克拉夫特和霍华德的小说,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东西远胜于从爱伦·坡身上学到的,堪称对通俗恐怖小说宽容以待的一类。

然而我感到斯蒂芬·金的小说饶有兴味,并不单单在于这种恐怖的层面。我觉得最为有趣之处,是它唤起的感情的质地。

这一点每每容易被忽略:恐怖小说最重大的要素,并不在于它如何让读者感到恐怖。如果仅仅让人感到恐怖,只要是个技巧娴熟的讲故事的人,谁都能写出这种水平的东西来。问题在于它能让读者不安(uneasy)到何种程度。虽uneasy,却并非uncomfortable(不快),这就是优质恐怖小说的条件。也是相当困难的条件。

要满足这样的条件,作家必须准确把握“对自己来说所谓恐怖究竟是什么”。这样他们才可能成为一等一的恐怖小说家。只须看看在斯蒂芬·金前后登场的众多恐怖小说家的末路,就明白要满足这一条件是何等之难了。

相比之下,金的小说尽管有参差不齐之嫌,却实实在在地不停冲击读者感情的某些部分。所以,就像洛夫克拉夫特和霍华德的小说值得系统阅读一样,金的小说也同样值得系统阅读。因为通过思考“斯蒂芬·金的小说为何恐怖,为何能刺激阅读者的感情,令其不安”,我们可以了解斯蒂芬·金界定的恐怖的本质,进而理清潜藏于我们的世界与日常中的内在恐怖。

当然,这项作业并非仅限于恐怖小说、神秘小说这一狭义的体裁。恐怖滋息在所有种类的作品和艺术行为中。甚至让人觉得身处现代这个时代,只怕不可能存在祛除了恐怖的意识表现。

然而,狭义的恐怖小说恰恰因为其狭义性,才获得了趋向恐怖的集中性(这在很多情况下牺牲了小说的结构性和密度),这是不能向其他体裁索求的东西,它屡屡向我们展示恐怖这一情感的明确构造。通俗的恐怖小说能穿越所有时代吸引我们,理由就在这里。我们盼望把内心藏匿的不安以并非不快的形式明确展现出来,满足这样的欲求,并不一定需要所谓“纯文学式”的文学性。

斯蒂芬·金心目中恐怖的本质,一言以蔽之,就是“绝望”。斯蒂芬·金小说中的登场人物一面害怕那绝望的影子,一面在临时的价值观下寻求会得到拯救的生活。许多时候,那就是男欢女爱,就是家庭。一开始,它看似有效地发挥功能。但绝望总是作为不可抗拒的超自然力量凌驾其上,即便借助爱也无法阻止这股力量。因为他们身上与生俱来地被打下了“绝望”的烙印。反过来说,他们只能通过绝望这一“拯救的缺失”,才能谈论爱情。

比如《撒冷镇》中的男子与少年杀死化作吸血鬼的恋人、杀死双亲,让那临时的爱留驻在自己心中。在《闪灵》中通过杀死父亲,在《纵火者》中通过烧尽世界,在《死亡区域》中反过来通过牺牲自己拯救世界,在《宠物公墓》中明知毫无拯救的希望却让死儿复生,他们通过在绝望中选择死,力图留爱永驻。没有一丝一毫获得拯救的希望。尽管如此,他们仍在悖论式地谈论着爱。说金的小说不安却并非不快,理由恐怕就在于此。

他的绝望性唤起我的同情,另一个理由我想可以在同时代性中寻找。就年龄来说,我与他属于同一代人。十多岁时的岁月大半在六十年代激烈的价值转换中度过,经历过反文化,置身政治叛乱,七十年代被迫保持沉默的一代人。因此——其实未必是因此——他这种只有透过恐怖与绝望的滤色镜才能谈论自己、谈论爱的心情,我感同身受。他的恐怖必须借助反权威反父权的形式来谈论,那短暂的幸福被黑暗势力摧枯拉朽般捣毁的过程,我都可以越过隐喻似的中间认识,本能地涌出共鸣。诚然,这——同情这东西大多是这么回事——只是个人的想法。

关于斯蒂芬·金,应该摆脱“恐怖小说”这一偏见,更多地加以探讨。况且他本来就是值得这么做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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