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与奥斯特的效用

无比芜杂的心绪  作者:村上春树

刊载于《新潮》杂志1994年5月号。是为保罗·奥斯特的某本书写的书评,但我想不起是哪本了。多半是柴田元幸先生翻译的书。会不会是《月亮宫殿》?那时候奥斯特在日本还不像今天这么出名。所以我在这里谈论奥斯特其人其事。我从奥斯特作品中得到的印象,现在也几乎没有改变。

引入文字处理机或电脑等机器以前,在这场文笔工业革命华丽地(其实没到这种程度)席卷我的书房前的世界里,我当然使用钢笔或圆珠笔写字。我是右撇子,所以是右手握笔,左手按着稿纸,一个劲儿填方格。我觉得这样并不坏。一切原理都单纯明快,也不必为储存器的增容呀、字体的删除呀烦恼。

然而有个重大障碍。相比左手承担的劳动,右手的劳动量太大太多。不必细想便能明白,跟一动不动地按着稿纸相比,写字要远为辛苦。所以全神贯注地写作长篇小说时,不知不觉身体平衡就会紊乱。我这个人幸运得很,从小到大都没肩酸背痛过,竟也觉得身体好像变得歪歪扭扭。这种时候我就每天做体操,若光做体操也无济于事,就坐在钢琴前弹上一曲巴赫的《二声部创意曲》。话虽如此,可我不算会弹钢琴,只是一面回忆从前学弹钢琴的情景,一面磕磕巴巴地追逐琴谱敲打键盘。然而,立竿见影。如果哪位正为同样的症状烦恼,建议不妨一试。非常有效。

巴赫的创意曲众所周知,左手和右手被设计成完全均等地运动。这一点实在异样地彻底。因此我以笔耕为生前,还一直以为这个曲集本质上是用来训练钢琴技巧的高级艺术性教本。不过有一天我发现,这其实是为了治愈人的身体,以及与身体相结合的精神的平衡,由巴赫这个稀世天才创造出来的壮绝的小宇宙。所以每当我写稿写累了,就坐在钢琴前,笨手笨脚地练习这支曲子,心旷神怡地委身于这令人诧异的左右对称的宇宙。还会想象巴赫这个人没准真是天才,但未免也太怪异啦。

我第一次读到保罗·奥斯特的小说,便有大致相同的感觉。就是说我在奥斯特书中发现了与弹奏恢复身体平衡的巴赫创意曲时产生的心情同类的东西。而且每次读他的作品,这种印象就愈加强烈。有时我甚至觉得说这是阅读,不如说更类似康复治疗。

不久前我与保罗·奥斯特私下见面时,向他询问这件事。我有种印象,觉得你的小说就像音乐,就像乐器,构筑得非常精密,你是不是演奏什么乐器?不,我不演奏乐器。他回答说。想是想的,遗憾的是我不会演奏乐器。但你对我的书抱持的印象大概没错。因为我写文章时总是强烈感受到音乐的存在。

我也觉得自己的印象大概没错。其中的确存在一种音乐性的东西,音乐性到了致命的地步。假如他的小说中存在思辨、存有寓意的话,那一定是非常音乐性的(亦即非常符号性的)思辨与寓意。阅读保罗·奥斯特作品时的舒适感,我觉得大概就是委身于这种纯粹的、在某种意义上是物理性的音乐性。至少我个人是这样。端着饮料坐在沙发上,翻开保罗·奥斯特小说新作的第一页,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东西。毫无疑问,它将到来,就像巴赫的创意曲翻开哪一页乐谱肯定都会淋漓尽致地发挥效果一样。

当然,就像巴赫的创意曲不是只由结构概念组成,奥斯特的小说同样不是只由结构概念组成。巴赫或奥斯特身为创作者的真正杰出之处,在于那“容器”与收纳其中的“内容”拥有可谓表里一体的强大且必然的互补关系。他的小说中宛如强迫症般反复出现围绕登场人物姓名的名字游戏、自我的等价互换性、作为纵线主题的血缘、作为横线主题的不断的空间移动、将联结这些主题的可能性无限扩大的偶然性(机缘)、追求所揭示的一个原则的排山倒海的狂热,以及其尽头对纯粹思考的憧憬。这些因素是奥斯特用以编织故事的重要材料,同时又关于自在地接受那故事的结构的构筑性。我们能一面追踪他提供的充满魅惑的故事(旋律),一面不知不觉对小说进行对位法式的内部巡游。这简直像春日午后躺在围廊上请掏耳朵的高手清理耳朵一般舒适,这么说有点那个,恐怕只有明白的人才会明白。

关于小说内容,在此我有意不多言。不必一一说明,故事趣味横溢,一读就懂。我只能说写得实在好。奥斯特这位作家的小说是好是坏,这个我不大懂(语义好像不正确),我自己这一次也读得兴高采烈,不输上一回。而且一如既往,还有肉体效用。您不觉得这不论怎么说都是了不起的事?反正我认为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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