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丝·佩雷的成瘾式“齿感”

无比芜杂的心绪  作者:村上春树

刊登于文艺春秋出版的《书的故事》。1999年6月号。我翻译了她的短篇小说集《最后一刻的巨变》,写于该书出版之际。佩雷的作品有些部分稍嫌无从下手。但仔细研读下去,就能发现一个生动有趣的小说世界。一个只有她才能创造出来的世界。请务必拿在手里读一次看看。

美国资深女作家格蕾丝·佩雷的小说,迄今一次都没有像样地在日本出版过,想起来颇觉得意外,同时不无“啊哈,没办法啊”的感觉,问题相当微妙。说“意外”,是因为格蕾丝·佩雷在美国文学界是位声誉极高的作家,这一级别的作家居然尚未介绍到日本来,怎么想都不自然。同时觉得“啊哈,没办法啊”,则是因为佩雷女士不论文体也好内容也好,都是独具匠心的作家。无论是翻译者还是读者,与佩雷女士的作品发生干系之际,都必须有点心理准备。就是如此独出心裁别具“齿感”的小说。比诸日本作家的话……我想来想去,暂时一个也没想出来。

格蕾丝·佩雷一九二二年生于纽约市的平民区,是来自俄国的犹太裔移民的女儿。父母的影响也是原因之一,她对犹太人的民族认同有极强的意识,长年积极投身左翼政治活动。同时还是位吃苦耐劳的母亲,独自将两个儿子养大成人,近年又与女权运动深有瓜葛。加之(这种说法有点那个,对不起)她还是一位诗人。

得了吧,这种作家的小说我可不想看。也许你会这样说。“简直就是纯文学嘛。”我并非不理解这种心情。然而真正开卷一读,却是妙趣横溢。

格蕾丝·佩雷的故事与文体里有种不可思议的成瘾性,一旦深陷其中,就非它不可无法自拔了。既生硬又流畅,既粗鲁又亲切,具有战斗性却又充溢着人情味,功利然而唯美,庶民情怀却又超凡脱俗,莫名其妙却又完全理解,男人粪土不如却是至爱,像这种处处都二律悖反般难乎其难的文体,反而变得令人喜爱、不忍释手。这种文体便是她独树一帜的识别标志,就算想模仿(很难认为真有人想这么做),也根本无人模仿得了。

因此,她的小说拥有许多狂热的书迷。几年前我曾经出席她在纽约举行的朗诵会,当时就被会场的热烈气氛震慑。那次座无虚席的会场里,听众大都是女性。

我在朗诵会之后,见到佩雷女士并交谈了一会。感觉这是位非常豪迈爽快的大婶,与高雅的东部“闺秀作家”形象相去甚远。身材娇小,头发雪白,然而目光犀利,用“矍铄”这个词应该十分恰当。“哦,是吗,是由你来翻译啊。嗯嗯,加把劲儿。”说着,在我带来的书上为我签了名。根本没有什么传说中的著名作家啦光环又如何如何啦。我对她满怀好感。

佩雷的叙事中,我觉得最精彩的是她的幽默感。不管是描写何等阴暗沉重的事物,都有让人忍俊不禁的地方(事实上,朗诵会场里不时溢出笑声)。她的幽默,是所谓纽约客的诙谐,板着面孔快嘴快舌地讲着别出心裁的笑话,仿佛在说“呀,没关系,听不懂也不要紧”,害羞似的旋即转移到下一个话题。这种地方和同样是犹太裔纽约客的伍迪·艾伦的叙事或许有相通之处。虽然滑稽,其实根本上异常认真严肃,却又耻于不加掩饰地露出这种严肃劲儿,这就是都市人。这种对表里节奏的把握,不妨说便是佩雷的本来面目,同时又是翻译很难再现原味的地方。在我迄今所做的翻译中,说它是“难度第一”也不为过,花了许多时间才告完工。但是非常值得一做,也很愉快。

佩雷女士总之是位作品少到成为传说的作家,自一九五九年第一部短篇集问世以来,这四十年间只出过三本短篇集。热心的读者倍加珍惜地熟读玩味这些作品,简直像咀嚼优质的鱿鱼干一般,一遍又一遍地仔细品味。这本《最后一刻的巨变》是她第二部短篇集,发表于一九七四年。然而今天读来丝毫不觉得陈旧。

我特别希望热爱小说的女读者拿起这本短篇集来,不过,男读者要读当然也没问题。肯定会读得很开心(我也是男性,就读得很开心)。我打算今后也继续翻译她的短篇集,但可以预测到下一本书译完还得花上一段时间,所以我希望诸位暂且细细品味这本书。当然,假如译本也能继承原文中“优质鱿鱼干”般的美味,我将感到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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