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的世界

无比芜杂的心绪  作者:村上春树

收录于朝日新闻社出版的杂志书《世界文学39》的文章。2000年2月刊行。关于雷蒙德·卡佛,我曾在许多地方写过许多文章,但以这么长的篇幅来写“人物介绍”文章,我想这还是第一次。关于卡佛,我有很多话想说,但首先希望尽可能多的人阅读他的作品,这是我率直的心情。

一九八三年,我第一次翻译雷蒙德·卡佛的作品。那是一篇题为《脚下流淌的深河》(1975年)的短篇小说。我偶然读到这个入选某部作品集的短篇,深受感动:“好小说!”便不能自已地一口气译出来。

接着我于翌年拜访了他在华盛顿州奥林匹克半岛的家,与他亲切地交谈。在那个时间点,我根本没想到他的作品竟会一部不漏地由我经手翻译。

回想起来,此后的岁月里,围绕着雷蒙德·卡佛的状况变得面目全非。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一般美国人大概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然而步入晚年,其文学声誉日渐高涨,但他罹患肺癌,五十岁便英年早逝。同时,他的名字甚至带上了神话般的余响。

自那以来数年过去,出现了(基本已预想到)一部分近似回摆的现象。然而公正地看,雷蒙德·卡佛是一位在美国短篇小说谱系中获得牢不可破的地位的优秀作家,这大致是难以否定的事实。

他的名字将在美国文学史上占一席之地,他留下的多达六十五篇的短篇小说中,至少半打作品将作为经典长期传阅下去。窃以为其地位大体会安顿在斯坦贝克与考德威尔之间。

卡佛自然是位天才作家,然而他全无天才的派头。他并没有采取“我只管随心所欲地写,只要懂我的人看懂就行”那般居高临下的姿态。为了讲给更多的人听,或为了更深刻地讲给自己听,他只用浅显简洁的日常语言写小说、写诗。身为作家的他始终采取这种态度。

当然不止于此。他的作品通篇潜匿着某种令人惊异的非日常性,有令人忍俊不禁的直率的幽默感和刺心的现实感。一旦启卷,就有种强大动力让人不分青红皂白一口气读到底,这便是卡佛作品的独到之处。这种东西,除了称它与生俱来的“才华”,难道还有别的叫法?

他出生于俄勒冈的乡下小镇,父亲是位贫穷的木工,在与高雅文化几乎无缘的世界长大成人。十几岁就同高中时代的恋人结婚,抱着幼小的孩子每日为生活奔波忙碌,一面对人生感到淡淡的幻灭,一面渐渐领悟文学的真谛。

他的前半生充满苦难与失望。经历过失业,沉溺于酒精,接受过破产宣告,妻儿离他而去,朋友们将他唾弃,堕入人生的最底层。尽管如此,他仍未放弃对文学的追求。“归根到底,自己就是一个美国平民。身为这种美国平民,我有话不得不对自己说。”他的文学世界里毫不含糊地存在这种类似矜持的东西。这是长期以来美国文学中一直忽略的视点,他的作品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美国文学注入了新鲜活力。

他追求的文学目标,便是剔除程式化的语言和多余的修饰之后,再尽力以“故事”的形式真诚而温和地吐露自己的灵魂。为此,卡佛不厌其烦地反复修改作品,细致地锤炼推敲。

甚至业已完成并出版的作品,只要觉得不称心,他也会推倒重来。结果译者就得面对各种不同版本的差异,头痛不已。然而每次见证他这种苦心孤诣,我都会想,此人对待小说创作可真叫不折不扣认真之极。于是心生感动,肃然正容。

正如见过面的人都众口一词的那般,他不是个傲慢自大的人。写毫不做作的小说,写毫不做作的诗,做毫不做作的人。他后来邂逅诗人苔丝·加拉赫,开始共同生活。戒掉酒瘾,重建生活,在他自己称作“第二人生”的平静环境中,产生出许多优秀作品。苔丝把他的书房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他的打字机上还装填着雪白的纸,仿佛在等待开篇第一行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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