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无比芜杂的心绪  作者:村上春树

爵士时代的旗手

这也同上一篇关于卡佛的文章一样,收录于朝日新闻社出版的杂志书《世界文学39》。2000年2月刊行。是介绍美国文学的专辑。在同一个场所写谈论菲茨杰拉德和卡佛的文章,这搭配似乎有点奇妙。但两者我都喜欢,所以也没办法。

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其人,不妨说是美国这个国家青春期激烈而美丽的表露。那叹息在空中陡然化作神话般的结晶,就是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也是他这个人。他把美国拥有的最天真浪漫的部分、那灵魂宁静的颤动,用自然而充满生命力的语言鲜活地描绘出来,寄托在美丽而又阴影重重的故事中。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美国要求斯科特·菲茨杰拉德这位作家充任时代的叙述人,而他当仁不让响应号召。当他身处巅峰时,似乎所有的旗帜都向他摇曳舞动。谁都没有想到,菲茨杰拉德故事中那些美丽的阴影最终将变成深深的黑暗,连作者一并吞噬。

一九一八年,当德国在休战条约上签字,第一次世界大战宣告终结时,菲茨杰拉德还是位同军服十分相称的英俊彪悍的少尉。然而一旦脱下那身军装,他就重新变回一无可取的普通青年。

没有财产,没有门路。身上唯一比旁人多的只有高傲的自尊心和日益膨胀的自我。他由于成绩不良中途从普林斯顿大学退学,在一家不起眼的广告代理公司找到工作,为不起眼的广告撰写广告词。他梦想做个小说家一举成名,为此长期孜孜不倦地坚持写作,然而送去的稿子却没有一家出版社肯要。

他深爱着战争期间在驻地阿拉巴马州结识的美丽姑娘。就是人称“合佐治亚与阿拉巴马两州都无人能比肩的美女”、才情焕发性格倔犟的泽尔达·塞尔。她也爱着菲茨杰拉德,遗憾的是她丝毫无意嫁给一个身无分文的男子。泽尔达出身南部名门望族,从小到大衣食无忧,认为与其婚后过穷日子还不如一死了之。

抢在她嫁给哪位资本家的儿子之前,自己得想方设法尽早成名,还得弄到大笔巨款……一心一意想得到泽尔达的炽热念头化作动力,他心醉神迷地坚持写小说。总之他只有当小说家这一条路可走了。于是自然,奇迹降临。

终于,他的处女作大功告成,多亏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的青年编辑麦克斯威尔·帕金斯大力帮忙(冲破公司上层的竭力反对),总算得以出版。而这部推陈出新的《此岸天堂》(1920年)赢得了年轻一代的共鸣(同时给了老一代人巨大的冲击),成为风靡一时的话题,菲茨杰拉德一夜之间变成文坛和时代耀眼的宠儿。于是美梦成真,泽尔达飞身投入斯科特的怀抱。简直就是童话。才华横溢、二十出头的俊男美女。报纸把他们俩称作“斯科特王子和泽尔达公主”。

时在一九二○年,美国正在前所未有的经济繁荣中沸腾。斯科特的文名日益飙升,世界为他们敞开了大门,哪怕不言不语,金钱也会自动滚进怀里。美女,名声,金钱,还有上流社会优雅的生活。从故乡明尼苏达的少年时代起就一直珍藏在心底的“冬日梦想”,无一遗漏逐个化作现实,而且是以远远超出他预想的规模。

斯科特与泽尔达花钱如流水,凭着年轻气盛继续着有违常轨的生活。每饮必醉,每醉必定要干出登上报纸头版头条的荒唐事来。用纸币点火抽烟,身着盛装跳进广场饭店的喷水池。

他以这种浮华的都市生活为题材一篇又一篇写着短篇小说(他有本事在派对间隙几乎一挥而就地写完短篇小说),高价卖给杂志。大多是为赚取稿费写的淡而无味、结局总归是大团圆的小说,杂志社却趋之若鹜竞相约稿,稿费直线攀升。

但在这些就算奉承也难说是精心之作的“家庭副业”之间,他却见缝插针,几乎堪称奇迹般写出了艺术性极高的文学作品。具体说来,就是一打左右震撼人心、完美无缺的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这些作品成为美国文学辉煌的金字塔,今天仍巍然耸立。

青年时代的厄内斯特·海明威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深受感动,在巴黎拜会了菲茨杰拉德夫妇,事后对友人说道:写出《了不起的盖茨比》那样伟大作品的作家,为什么不肯安安静静沉下心来写下一部作品?见面之后,搞清理由何在了。海明威洞若观火,泽尔达就是这一切的元凶。

菲茨杰拉德夫妇需要手头时刻都有笔巨款,需要挥金如土的华丽生活。斯科特似乎认为,维持这种生活,是向妻子泽尔达证明自己的能力与存在意义的——恐怕是唯一有效的——方法。这种充满紧张的生活方式,好歹也行之有效地苦撑了十年。然后,就是崩溃。

一九二九年的大萧条让美国梦全面破灭,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璀璨神话几乎同时急速失去光彩,就像变得破旧的土墙,扑簌扑簌地崩塌坠落。我们按照年代顺序追读菲茨杰拉德留下的作品,就能清晰地看到那“冬日梦想”宿命性崩溃的形态。过于鲜明的幻影恐怕要过于鲜明地崩溃,令我们思之心痛。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名副其实地葬送了菲茨杰拉德。人们板着脸,将浮躁轻狂的二十年代放进叫“过去”的黑暗壁橱。众多国民在严峻的经济环境中,为了寻觅新的美国生活方式和美国价值观,在各自的岗位上艰苦奋斗。其间便没有了菲茨杰拉德的故事插足的余地。

新时代的文学英雄是海明威。他那干脆简洁的文体和强劲有力的声音,正是新时代所追求的东西。菲茨杰拉德未届四十,就已经变成了过去的人。

杂志不再像从前那样热情地刊登他的小说。投稿屡屡遭退。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本人也不明就里。或者说就算明白,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改变文学的方向。菲茨杰拉德是才华出众的作家,却不是精明的作家。于是在失意中开始酗酒。

然而作家菲茨杰拉德的伟大之处,在于无论被现实人生何等苛酷地打翻在地,都几乎没有丧失对文章的信赖。直到最后的最后,他都一直坚信自己能在写作中得到拯救。妻子的发狂也罢,世间冰冷的无视也罢,缓慢地腐蚀肉体的酒精也罢,债台高筑一筹莫展也罢,都不能消除这热烈的信念。

这一点与无法相信从文章获得拯救的可能、最终自绝性命的同行厄内斯特·海明威的命运,形成绝好的对照。菲茨杰拉德直至垂死之际,都像紧抓着救命稻草一般,还在写小说。“只要写完这篇小说……”他说给自己听,“一切就会恢复原貌。”

唯有必将到来的新作品,唯有自己为了创作它而苦斗的灵魂,才是引导他的遥远的灯塔之光。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主人公,那个不幸的杰伊·盖茨比把海湾对岸闪烁的灯塔之光当作唯一的凭依,在这个充满污浊的世界上拼命生存下去。历经半个多世纪的岁月,今天仍有众多读者被菲茨杰拉德的作品吸引,我认为最大的理由不在于那“毁灭的美学”,大约正在于凌驾其上的“拯救的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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