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合先生”与“河合隼雄”

无比芜杂的心绪  作者:村上春树

为岩波书店出版的《河合隼雄著作集》第二期第六卷的月报写的文章。2004年2月刊行。那时候河合先生还健在。我曾多次与他见面交谈,但从未真正深入核心地促膝长谈。因为我觉得“谈论这种话题,还是再过些时日更合适吧”。然而就在这样想的时候,河合先生因病长逝。实在遗憾。

我大抵不会被别人唤作“先生”,也大抵不会称呼别人“先生”,但不知何故唯有河合隼雄,不知不觉就自然地喊他“河合先生”了。细想起来,我不是河合隼雄的学生,又不是他的患者,也并不曾仰慕他为“人生导师”(当然我尊敬他,真的),本来简简单单喊他一声“河合桑”就行了,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称他“河合先生”。当面这么叫,他不在时竟也会说“河合先生吧……”。为什么会这样?动手写这篇稿子时,我又开始心存疑问。我过于自然过于诚恳地称呼河合隼雄为“河合先生”。当中肯定有某种理由。

怀着这样的疑问环顾四周,我发现称呼河合为“河合先生”的绝不单单是我一个。好多编辑,甚至我太太,大致都称他为“河合先生”。当然其中也有喊“河合桑”的人,比例大致为八比二,“河合先生”派好像压倒了“河合桑”派。他这样的人,我觉得近来似乎很少见。

众所周知,这世上有句话叫“世间无傻瓜,更比‘先生’傻”,的确有些时候,只要有口无心地喊上一声“先生”,就能逢凶化吉,将麻烦束之高阁。不过河合隼雄的情况不同。本来嘛,就算我们有意束之高阁,他也不是那种轻易地说一句“是吗,那好”,就爬上高阁去的人(说不定会假装爬上高阁,待回过神来,我们反被束之高阁)。自然,众人都对河合隼雄怀有敬意,理所当然便与“河合先生”这个称呼联系起来,其间没有置疑的余地。但我不禁感觉似乎没那般单纯。不知何故,“河合先生”这个称呼与河合隼雄非常相称。或者说好像太自然,相称得过了头。

为什么对于河合隼雄,“河合先生”这个称呼竟会这般相称?我自己进行了种种思考(小说家闲得很,可以比较执著地进行思考),想来想去开始觉得,河合隼雄莫不是有意要将“河合先生”这件外衣披在身上?就是说,河合隼雄通过有效地将“河合先生”的称呼披挂在身,来展开和实行一种软战略:“我是河合先生,可不是河合隼雄哦。”总之,大概就是借助极其自然地面带微笑接受“河合先生”的称呼,将自己巧妙地分离为“河合先生”与“河合隼雄”,加以区别利用。我想,假定这一推测无误,他真不愧为心理疗法专家。万分佩服。这固然只是我的假说,是我的推测,不过,这未必完全是异想天开,我是(自作主张地)相信确有此事。

总而言之,这种事情即便有意去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首先,必须有足以让周遭的人(并非权宜为之地)尊称他“先生”的成就与实力,还得有足以巧妙自然地接受这尊称的“吸引力”,以及将它彻底制度化的统御能力。我肯定玩不来这种妙技。

于是不管怎样,就是“河合先生”了。

偶尔见了面,私下里交谈时,“河合隼雄”与“河合先生”这两个模式会在眼前轻快地转换。简直像随着风向改变,透过枝叶漏进森林的阳光改变了印象一般,表情发生细微的变化。双眼的神采、说话的音调微微变更。话虽如此,却没有导致具体的改变。不像普通人那样,跨过某个点之后说话方式陡然一变,或是谈话内容为之一改,不是那种。但是notch(刻度)却微微移动了一小格。但我不会因此将习以为常的“河合先生”改称“河合桑”。河合先生一贯是“河合先生”。绝不会随随便便一会儿爬上高阁去,一会儿又爬下高阁来。而我呢,只管一味地推察和感佩:“那一定是不得了的工作吧?”相比之下,小说家真是太轻松了。只要把小说写完,接下去就可以百事不问了。

我们能以更为简单、更为自然的形态邂逅原生态的“河合隼雄”的机会,说来说去,还得算河合桑变身长笛手的时候。他手持长笛步上舞台,面带少许紧张,开始吹奏(比如说)莫扎特。一旦音乐响起,那里就不再有平日那个“河合先生”了。那里没有了语言,也没有了由语言界定的世界,我们眼里看到的,就是原生态的河合隼雄。或者说,是家住奈良、热爱音乐的河合隼雄。我们眼里看到的,是一个摆脱了语言的咒缚、无所用心地徜徉于音乐世界的活生生的人(我能清晰地听出他的无所用心)。于是,就连我也觉得唯独吹奏长笛时的河合隼雄,是无法呼为“河合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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